裴子鸿刚从的士里钻出半个身子,便被一个迎面奔来的小卖花女纠缠上了。
“叔叔买花吧!买花吧!买花吧!……”在急切而哀怜的叫声里,一枝嫩黄的郁金香直戳他的眼前,水珠儿都溅到脸上。不远处还有两三个表情复杂的小同行在伺机而动。
“不要!不要!”他跳上人行道,很凶地挥手道。这段时间特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这么多手提花篮的半大女孩子,尾随处阻拦行人死乞白赖地兜售,弄得人烦不胜烦。
“叔叔买花吧祝你发大财走大运!”小女孩显然对这种喝斥已习以为常,寸步不离地追着他转。他见华露已随后下了车,便头一昂大步开路。不料小女孩竟丢下花篮一把抱住他的腿:“叔叔叔叔买一枝送阿姨吧!阿姨好靓!阿姨好靓!”
他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得回过头去望着华露无可奈何地苦笑,正欲掏钱走路,华露已抢先将十元钱递给小卖花女:”来来!这儿这儿!”
小女孩立即将花拿给她,喜孜孜地去了。
“看来女人是听不得赞美呵!”裴子鸿揶揄地对自己的女助理道。
华露觑他一眼,顺手将花插进他的西服口袋:“送给你啦!”
“真的?”他取下来摇晃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飘散开来。他其实是挺喜欢郁金香的,案头上经常都水灵灵地插着一枝。
“就算提前恭贺你的五十大寿吧。”
他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但脸上却笑意依然:“就这么简单?”
“礼轻人意重呀!”
再有大半月,岁月就要给他划下一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无足轻重的年轮了。他并不显老,特别是在心理上还一点没有老之将至的感觉,但只要一静下心来,“半百”这两个字便会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甚至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他对女助理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一天而且天知道是随口还是有意地说出来很有点儿不是滋味。因此两个人走了一段,他便把话题拉回到此来一直斟酌未定的事情上:
“我们再评估一下两种方案的利弊怎么样?”
“老总指示,我还能怎么样?”华露洒脱地笑道。
他知道自己已近乎罗嗦,但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这批90年代初即两年前才由日本开发出来的铃芝新款大排量摩托实在太诱人了:全部零部件包括每颗螺丝钉都是出自日本母厂,只因是在东南亚国家组装的,开价就低下两成之多,而且数量可观,整整五百辆!目前国内只有两家使用铃芝散件进行组装的合资企业,但有相当比例的部件是国产配套的,内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批铃芝大排量摩托以正宗原装进口货出手,无论外观造型与内在质量都绝无假冒之虞,加之对方又能提供正式的日本发货报关单,真可谓天衣无缝了!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不仅可以一扫公司的晦气,填补所有的亏空,还可以在账面上留下七位数的余额--他裴子鸿就该扬眉吐气了!为此他已经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我已经说过了,你是老总,你说了算!”华露矜持地笑道,“不过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我就要说:双方棋才开局,最好不要轻动主帅。你老总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商战就是心战么?你是堂堂总经理,老板级的人物,而对方不过是个帮办代理,事情才稍有眉目你就迫不及待地亲动大驾,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让人家摸到你求货心切的底牌?若这样,以后就被动了。头儿暂居幕后,我们下边的人怎么谈怎么吵都无所谓,就是谈僵了吵崩了,还有后台老板出来打圆场嘛!你说是不是?”
“你这只是事情的一面,还有另一方面呢!现在国内进口摩托走俏,身为港商的方老板会不知道?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除了我们金迪他没往别处放线!我亲自出马至少可表明我们的诚意。”
“凭我的直觉,我认为方老板对我们公司的兴趣和对我个人的信任至少暂时还没有别人可以取代。其实你老总也知道,我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漏底!你一去,只要说法上稍稍与我以往有出入,这个生意就不要做了。”
裴子鸿语塞了。他已从女助理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硬要坚持,明摆着就是信不过她了。这笔可观的生意从一开始就是她赤手空拳在拉,能走到这一步也着实难为她了。他其实提出要亲自去会晤那位名叫方泰的香港丽达股份有限公司驻特区总代理也是犹豫未定的。人家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你自送上门干什么?何况你手头根本没有实打实的牌,唯一的牌便是这位令对方感兴趣的年轻女助理,她的意见你还不能不尊重!
“那好,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他让步了,“晚上八点在银河碰头怎么样?”
“OK!”
他一直目送着华露款款地走进那家豪光四射的五星级大酒店。制服毕挺地站立门边的侍应生按西式礼节对她揭了一下帽子,她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就这么一小小的镜头,便在他的心里漾起一阵甜丝丝的涟绮……她绝非时下那些珠光宝气地出入于社交场合、靠衣饰唬人的浅薄女子,平时顶多就是一套中档时装而已,但搭配适宜,总给人以清爽雅致之感,比如现在,不过是一身蓝色的西服套裙加一双黑色的小姐靴,绝对普通平常,但一配上她的肤色、身段和气质,立即就显得与众不同,令人赏心悦目。更可贵的,她还不是那种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其公关才干是他以往聘用的所有男男女女都望尘莫及的,来公司不过半年,已数次使他逢凶化吉,免于险境。在特区,一个两手空空却又想有一番作为的角色,能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女助手足可以超过一打平庸的男雇员!他此时唯一担心的是怕她在那位方老板面前不够沉着老练,被对方花言巧语地套出公司的底牌……
自下海以来,他不知已有过多少次肉到嘴边又飞掉的痛苦经历了。就在前不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到的一笔电脑生意,上下家都分别签了约,最后一刻却被人翻了院墙,落了个鸡飞蛋打。这次倒不全怪手下的人不得力,也怪他本人算计不精,犯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误:在约定交定金时过分强调了“准时正点”,结果让下家有意打了提前量,与正在他那儿调试样机的上家碰了个正着!尽管他立即采取了紧急措施,双方还是心照不宣,一出去就直接搭上线,把他给蹬了。
裴子鸿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不意间发现前面一块大招牌上写着“超时代视听设备总汇”字样,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似的,立即拐进了近旁的一条小马路,可是没走多远却又心头一动站住了。俄顷,他踅回身,走出小马路,以闯虎穴下龙潭般的决心朝那家他一直羞于照面的富丽堂皇的大商号走去。刚进得大玻璃门,立即便有一位可人的导购小姐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需要我帮助吗?”
“吴老板在吗?”他目不斜视。
“哦,对不起,我们老总去吉隆坡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清楚了。先生有事的话可以到里面去找我们薛经理。”
“哪个薛经理?是薛丽吗?”
“是的,先生认识她?”
“岂止认识……”他把下面的话咬住了。一个小姘头!
“需要我去叫她吗?”
“免了。”
他以轩昂的气势在各种进口、组装和国产的大屏幕彩电、高级音响、影碟机、摄像机、录相机中间转了一圈,竭力压抑着心头的酸味。妈的,吴铭这小子倒真成正果了!难怪那次在国贸相遇时会大言不惭地对他耳提面命:“仁兄,现在赚钱的路子千条万条,但方式无非两种:一曰勤巴苦做,二曰巧取豪夺。就看你是哪种料啦!”他当时满面赧颜,无言以对。在这位曾几何时还对他总是仰面相视的小老乡面前,他无疑是属于前一类了,而今眼目下,这几乎已是低能和傻瓜的代名词。其实吴铭在这次出国前曾给他打过电话,说他在马来西亚投资的中国名特产公司已诸般就绪,此去乃专为剪彩开业云云,无非是又让他艳羡一回罢了。人模狗样的东西,照此下去,将来成为“有国际知名度”的大亨也未可知哇!
那种无时不在的莫名的焦灼感又飕然来袭了。刚来特区时他才四十挂零,而今八九年一晃而过,他却还在这般孤拼苦斗。八九年哪,一个抗日战争都打过来了!就拿为单位做的前五年不算,可出来这三年多呢?东奔西忙,熬更守夜,连几百元的业务都不放过,到头来仍只是勉强打平,没垫起一点底子来。吴铭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照老兄这样做下去,再过八九年还得玩你的空手道!”这话是点着了他的穴道的。
犹豫再三,裴子鸿在路边的磁卡电话亭里给广州的一个熟人挂了个长话,告诉说他抓着了五百辆铃芝摩托现货,只要一交定金立即就可以提出来,倒往广州包赚二百万!他问对方有没有兴趣一起做,事成之后利润对半分成,条件是需出一半定金--自然他报的实际上是全部。对方起先还显得有点儿兴趣,但一听说定金数额后,便苦笑起来:“老兄呀,你这个价码一开,葡萄肯定是酸的了。我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你抓120万来呀?如果需得着,敲敲边鼓的事情我倒还可以为老兄尽点绵力,就像去年你老兄帮我的忙那样……”
与他事先预料的完全一样。去年底这位仁兄在特区搞到一批杂牌录像机,急于就地脱手,在与内地某公司的人谈判时,让他充当媒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到谈判现场去,后来又派聂刚带着支票亲自到现场要这批货,使对方一改犹豫态度,落入圈套。事后他只得了两三千元“茶水费”。不及对方所赚的零头。但人家是先有钞票垫着的,所以他也没有话说。他现在玩的是空手道,人家一听就懂。空手道,空手道!单是特区这块地盘上成天就有多少做着发财梦的穷光蛋在钻头觅缝地玩着这种把戏,真正做老实生意的都怕了:卖方不见钱不敢发货,买方不见货不敢给钱,搞转手的中间商要是没有一点实力或者特别的道法高招,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吃下价差,可真是百回难有一遇了。然而他别无选择,只有寄希望于侥幸。最大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供货方的高抬贵手上!华露能否做到这一点?说穿了,这主要还不在她的交际手腕,而是看她能做出多大的牺牲--但这又是他极不甘愿的!他想跟她同往实际上也包含了这一微妙因素。
他不想回公司去了,出来时刚好碰到一群人上门来讨债。那是上星期做的一小笔可控硅元件生意,交定金提货,下家的货款到账后,被他打急抓划到电信局充了已拖欠数月的电话费。公司的账上现在就剩几千元勉强应付日常开支了。
住处的小街口上照例蹲着几个看相算命的人,有生意者一本正经地对顾客测算着凶吉祸福,指点着人生迷津;无生意者则用期待的目光迎送着每一个可能上钩的过路人。不意间,他的视线又落在居中坐着的那个戴墨镜的中年汉子身上,同时前几天即有过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冒了出来。从其动作判断,他估谙他不是盲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何地有过印像或打过交道。
中年汉子此时正在给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看相。大约是说到心窝子里去了,老太太诚惶诚恐,睁着一双昏浊的老眼呆坐在那里。他刚走过去,老太太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趴下去就要给汉子磕头。汉子急忙扶起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老太太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手上,然后又掬了两躬,方才缓缓转身,流眼抹泪地走了。汉子心安理得地收起钞票。“收费标准不低嘛。”裴子鸿忍不住说了一句。
“嫌高了么?”中年汉子略带揶揄地笑道,“物价局不给定价呀!”
“你真算得准?”裴子鸿带点儿挑衅地问。
“这就不好说了。我说算得准,你不相信怎么办?毛老人家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老师想知道我算得准不准,亲自一试不就得啦!”
没想到对方竟就势拉起自己的生意来,裴子鸿不禁哑然失笑。受了几十年科学文明的教育和熏陶的他,向来自诩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命相那一套,尽管他倒曾颇认真地翻阅过一下《易经》,但那纯粹是属于猎奇和为使自己在某些场合不至于太白痴。他发现对方已在上下左右地打量自己,立即就有些不大自在,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想在我身上找钱可以,但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识这个吗?”
他蹲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号。
中年汉子瞟了一眼,干干脆脆地答道:“不懂。”
“真不懂?”
“不敢吹牛。”
“吃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懂,就好比一个连ABC都不认识的人却要冒充英语教授,你心头不发虚吗?”
“老师这就有一叶障目之嫌了。”不料汉子稳稳一笑道,“先不要说看相算命和卜筮打卦虽然大道同向但本身并不是一回事儿,就像足球和游泳同属体育范畴但本身并不是一回事一样,一个足球教练完全可能对游泳的门道一问三不知,再者,就是我们这行也有器算和意算或曰人算与神算之分。你画这玩意儿我想大概总是哪本打卦卜筮的书上的某个符号吧?书和签、草、珠、牌、笔、香、甲骨等等一样都属于器,而我看相算命却从来不要这些东西!”
“这么说你是神算啦?”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是故作不知,有意卖弄。”
“呵,言重了,言重了!”
裴子鸿自恃今天是班门弄斧了,不觉有些脸红,木讷了片刻,方才换了个话道:“我好像对你有点儿眼熟呢!”
“老兄慧眼。”中年汉子莞尔道。
“你是不是在峨岭市待过?”
“现在是你在给我算命了!”汉子大笑起来,然后带点儿调侃地说道:“老板,你信不信,我不仅能说出你是何方人士,还能道出你的尊姓大名和年龄经历……尊姓裴,大名子鸿,四川渠江县人,文革期间毕业于峨岭市高等工专,笔杆子很来得,曾经风云一时,不过个人问题不是太顺利……”
裴子鸿正听得站不住,汉子忽然取下墨镜道:“裴大秀才,仔细看看本人是何许人?”
裴子鸿大睁两眼注视着面前这张实在是很熟很熟的面孔……
“还记得伪(魏)队长吗?”
“啊!--”从裴子鸿的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惊愕莫名而又喜不自胜的叫喊,“魏敢死!哎呀呀,哎呀呀,狗东西的,怎么也混到这儿来啦?你怕是早就在注意我了吧?”
“大概是吧,只是怕你贵人眼高了,没敢自讨没趣。”
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又拉又甩。只有真正的患难之交才会这样握手。
“这些年是怎么活出来的?”
“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呵!”
“走走!收起摊子到舍下一叙,我就住在附近不远!”裴子鸿说着就要动手,“去喝几杯!”
“裴兄,今天不行了。”魏敢死往后挣道,“身上有约,马上就得走!”
“哎呀二十年生死茫茫,你老兄,走!走!”
“这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面--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对你讲呢!就这样,一言为定!”
魏敢死转身从一家杂货铺边推过来一辆摩托,说声:“不见不散呵!”便跨上去急速滑向大街,猛然加速而去。
裴子鸿这才想起,老兄的名字叫魏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