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酒肆是一家地处背街的中档酒巴。因离住处不远,晚上无事时裴子鸿经常来坐坐,要一杯啤酒慢酌着,感受一番这类场合特有的温馨气氛,不觉间白日的紧张和烦恼也就多少得到缓解和淡化,但往往却又勾引起日间感受不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落魄异乡的凄楚和落寞。他从不邀请手下那帮人来这里,甚至从未透露过他爱上这里来,好像他要的就是这份孤独。但华露的到来改变了这种情况。他第一天为她洗尘接风时就带她到了这里,当然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也几乎就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说整个氛围特别像他们在广州相识时的那个酒吧。以后就经常约她到这里来了,一起喝酒聊天,高兴时跳跳舞唱唱卡拉OK,她的乐感和嗓音都相当不错,以至酒吧老板几番表示要高薪聘请她当歌手,问他愿不愿放人,他趁机握紧她的手道:“你试试吧,只要挣得脱就去!”一直捏得她连声讨饶。在特区,老板和雇员互炒鱿鱼的事司空见惯,可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稍有不慎或不周,说不定一觉醒来人就是人家的了。他对华露一开始就盯得很紧,半年不到已加薪两次,来这里吃“小灶”也是一种感情投资。
裴子鸿见老位子上已经有人,便在靠近处另找了个双人座。领班阿乐远远地甩过话来:
“裴老板,今天怎么放单啦?”
这是个乖巧风趣、讨人喜欢的小广东,华露到来之前他也曾动过将其挖到公司里搞公关的念头,就是现在这个念头也没有完全消失--可以专门用来对付女客户。
“没办法,是这个命。”他笑回道。
“还是老规矩:威士忌鸡尾酒?”阿乐眨巴着眼睛,不待他点头便有滋有味地传给了柜台,然后坐下来与他瞎扯淡。
“裴老板,发个善心把华小姐介绍给我当老婆嘛!”
“说什么梦话呀,人家早有主儿啦!”
“要有就肯定是你裴老板啦!你就不能发扬一下风格救我一命?”
“你信不信我马上把这话批发给阿彭!”
“批发好啦,我正愁她不跟我闹呢!”
“有种!去叫阿彭来!”
“好,你等着!”
阿乐煞有介事地四下张望着,然后缩着脖子消失在闪烁的光影之中。阿彭是阿乐的女友,也在这儿打工,长得眉清目秀,挺招惹人的,但自从华露到来之后,裴子鸿几乎已忘记了这个小女子的存在。
他至今仍觉得华露来到他身边完全是一种天意。
去年他去广州参加一个订货会,钻头觅缝地忙来忙去,连一个意向性合同都没揽到,沮丧之下,东道主举办的闭幕晚会都无心参加了。偏偏相识的一位湖南老兄玩兴极大,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会场。当时舞会正要开始,一群妙龄女郎五彩云霞也似地飘然而至。满目佳丽中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的心骤然停博了几秒,而后又空前猛烈地重新开始,几至不能自持!他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她”,甚至不可能是与“她”有任何关糸的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但从外貌到身材,从步态到举止却都不能不令他想到那一个“她”,实在太像了!
在邀请她跳第二曲时,他难以自抑地向她道出了心中的震颤。
“真的?”她听后饶有兴趣地笑道,“你是说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士?”
“是的,你简直就是她的再现!”他无疑是夸张了,因为近看时他已发现了她们之间的差异,但他说不出眼前的这个她和记忆中的那个她谁更漂亮、更动人。
“会有这种事儿?”
“绝对,连气质和韵味都非常相似。”
“是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气质和韵味呢!”
“清纯、活泼、带点儿矜持,还有那么点儿顾影自怜……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文艺宣传队的女一号。”
“还是你的初恋情人,对吧?”女子调皮地一笑。
裴子鸿忽然缄默不语了。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不再追问。两个人便默默地跳,直到曲终。不知是什么心态作怪,以后几曲他们都有点儿回避对方,但裴子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她。直到中场休息时两个人才又搭上了话。
“对不起,可以问问你的芳名吗?”
“我叫华露。”
“名如其人。”他赞美道,然后把名片递过去。华露就着灯光认真地看了看,然后颇感慨地说道:“真羡慕你们这些男子汉。”
“不知华小姐在何方高就?”
“就在此地一处号称‘天青青、海蓝蓝,中间一朵白玉兰’的酒店。裴老板知道吗?”
“呵,是不是凌波仙子大酒家?”
“哎呀,你真……”华露不依地扭动着身子,“我太浅薄了,是吗?”
这女子太聪明、太可爱了!就是在那一瞬间,裴子鸿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意念:应该把她弄到身边来!
“华小姐,今后可以保持联糸吗?”他不无冲动地问。
“请多关照。”她欣然回道。
一个月后,她辞去工作投奔到他门下。根据事先谈好的条件,她到公司后仅像征性地熟悉了一下情况,便直接出任财务部经理兼出纳,与聂刚享受同等待遇。
难能可贵的是,当她详知了他和另一个她的故事后,并不止于停留在惋惜和同情上,还从女性的角度非常投入地分析追索导至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分析得那样精微、切贴、丝丝入扣,有时简直使他恍然觉得她早就是他们双方的朋友和知情人……
迷乱的光影里,一个男歌手正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首最新流行的港台歌曲,引得周围一片喝彩叫好。他正欲看表,双眼忽然被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愣怔了一下,心里立即充满了喜悦,回过头去,只见华露像只小猫似的躲在身后嗤嗤地笑。小调皮蛋!那一刻他真想把她顺势搂进怀里。但像以往多次出现的此类情况一样,他最终还是没敢这样做。
阿乐及时地送来了威士忌鸡尾酒。
“谈得怎么样?”待华露坐下之后,裴子鸿急切地问道。
“这里太吵了,干脆到外边去谈吧。”华露看看四周,带点娇嗔地说。
“那好,喝了就开路。”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树影婆娑的街上。
“里面到处都是大小公司的密探。”华露解释道,然后收小了声音,“第一批货马上就要到了,现在闻风前往打听的人很多,我反复跟方老板讲了,这批货我们全要,一件也不要给别人,要他务必关照。”
“他怎么说?”
“他说就他而言没有问题,绝对愿意支持,但他们老板的要求是货到后一周内必须全部出手收回资金。”
“价格呢?”
“老方手上只有两个百分点的下浮权,我给他讲了,就按这个下浮比例开单,我们仍按全价付款。”
裴子鸿心头稍微“那个”了一下,觉得女助理让步急了点儿,但他没有表露,问道:“他有什么反应?”
“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那实际上就是认可了。六百万的生意呀,两个百分点就是多少?差不多啦!”
“从我的接触了解来看,他这个人倒也不像是香港那些心黑手狠,贪得无厌的货色,而且很害怕上司知道。他愿意给我,恐怕也是看我一个女流之辈不至于背后去杀他的黑枪。”
“那好,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这样定吧。”裴子鸿决然道。他强令自己不去想女助理是否也在这当中给自己留了点儿甜头。在特区,男女人众从早到晚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在转,又要让人家去为你卖命,又不让人家得一点好处的事情到哪儿去找?你能抓住大头就很不错了!但不知怎么的,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她能跟别的人不一样,希望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个水晶般透明的人儿。
“老板,还有……”华露刚开口,对面的步行灯忽然由绿变红,停在两边的汽车立即闪射着眩目的灯光交错着猛冲过来,把正走到街心的他俩夹在中间。裴子鸿喝叫一声,紧紧地搂住华露的腰,华露也吓得将整个身子紧贴在他的身上。直到车流过完,两个才同时意识到一点什么,松散开来,尔后相互间便出现了一种平时尚属少见的微妙窘默,直到过了马路好久才恢复常态。
“你刚才想说什么呢?”裴子鸿问。
“定金的事。”
“对了,他那边能不能有所松动?”
“在这一点上他把门关死了,说百分之三十是最低线,换了别家至少要先付一半。”
“可一百八十万,我一时半会到哪儿去抓呀!”裴子鸿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能不能去找吴老板商量?”
“他?”裴子鸿苦笑道,“那是与虎谋皮,而且他现在也不在国内。”
“我打听过了,说是明后天就回来。”
“他手紧得很!去年我急需三万块钱求到他门下,都被他软顶了回来,何况这种天文数字!”
“给他高利息就是嘛,或者干脆邀他一起来做。”
“哦,万万不可!他精得不是一般--连音信儿都不能让他知道,免得节外生枝!”
“方老板这个人还是蛮讲义气的,他想搞名堂也没那么容易,再说我们也不是笨蛋呀!”
“这就是你的幼稚了。只要他出价比我们高一个百分点,方老板绝对要甩掉我们!生意场上的人哪,哪一个不是见利忘义的?”
华露眄了他一眼,脸上的线条多少有点儿不柔和了。
裴子鸿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解释道:“当然也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也还有讲点天地良心的,不是还有儒商一说么?”
“捉鬼放鬼都是你。”
两个人在街上转了一两个钟头也没能想出个好主意来,看看时辰已晚,便蔫蔫地往回走。
一轮皓月从前方的摩天大楼上露出脸来,灿然若银盘,空气中散发着从荔枝公园那边飘来的淡淡的花香。裴子鸿偷觑着与自己比肩而行的女助理,刚才在马路上的那一幕又闪回眼前……妈的,假如没有这些磨人的事情,假如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亨,这本该是一个多么惬意浪漫的夜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