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子鸿离开石谷岩走出小树林时,悲切哀伤之情仍然冲击着他的心胸,他不由得想起女儿说他恨不得将她妈的一切都埋葬在这里,不留下一丁点能唤起记忆的东西的话,心头更是一阵发痛……老天有眼,我裴子鸿不是这种人!不是!--这里是她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她熟悉这里,习惯这里,留恋这里,她在这里是不会感到孤独的。
他回到家里把门修好加固,便到招待所去结账取行李。他决定马上离厂,晚上赶到市里去住宿,明天赶到贵阳,尽早飞回特区。在招待所房间里,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份电报:
乌蒙市乌蒙机器厂招待所转裴子鸿先生:事有异接电速返聂刚等。
寥寥数语,犹如平地骤起的飓风,将他的整个魂儿都刮到了千里之外。
听同住招待所的客人讲,塌方的公路已经简易通车了,如果搞得快,说不定还可以搭上最后一趟班车。可是当裴子鸿提着行李赶到车站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近旁一个卖炒货的小贩告诉他,上午确实来过一趟班车,但走后就没见再来。步行到市里至少得四个小时,最好能搭上什么便车或者像进来时那样碰到一辆摩的。于是他便去路边站着,想碰碰运气。先后有几辆货车过去,他硬着头皮拦了两回,都以螳臂挡车之状狼狈告终。小贩告诉他,这一方的司机个个都像皇帝老子一样目中无人,你要是能像白骨精一样摇身变成一个漂亮女郎就有门了……正说着,一辆崭新的雪弗兰子弹头面包车傲然驶来,裴子鸿的眼睛立即定在上面了。
“这是厂里的车吗?”他问小贩。
“不是,厂里没有这种车。”小贩肯定地说。
车子越来越近,裴子鸿的脸越憋越红--常识告诉他,拦这种车十有八九都是自讨没趣,但他又不想放弃万一的希望……就在这时,雪弗兰忽然自己减了速,徐徐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正欲避开,车窗里伸出了黄培雄的笑脸:
“裴大老板,往哪一方走?”
“呵,去外边,有点急事……”说不出是惊惶还是惊喜。
“上来吧,上来吧!”
于是他梦幻般地成了豪华车里的座上客。车上的另几个人都对他报以友好的微笑,原来就是昨天在招待所碰到的那几位。当他得知车子要连夜赶到贵阳时,不禁大喜过望。
“大老板呀,连奔个丧都不得安宁。”黄培雄既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车里所有人感叹道,话中的褒贬让人捉摸不透。
他只好笑笑,说道:“还不是成天瞎忙。”
“你还瞎忙?”黄培雄长叹道,“现在瞎忙的怕只有我们这些铁杆老公罗。忙来忙去,不知为谁在忙。啥时解脱出来像你老兄一样为自己忙就好啦!”
裴子鸿心头动了一下,不知这位老上司何以会说这种话,只好哼哼哈哈地不置可否。
“国企现在都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厂主要就吃亏在交通上,将来搬出去就好了。”有人搭话道。
“等到那一天,我这把老骨头怕早就进了石谷岩罗!”
裴子鸿估计他们说的是三线厂外迁的事,便问道:“现在迁厂有没有眉目嘛?”
“屁个眉目。只给政策不给钱,不是画饼充饥?还是你聪明,一走了之,管他迁球不迁!”黄培雄的话中明显地包含了某种真实的不满,这无形中使裴子鸿感到两人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但他依然未作表态,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不宜张狂得意。
走了一程,黄培雄忽然起身移到他身边坐下,眯缝着笑眼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似地问道:“说个老实话,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吧?”
“如果我真有这一天,绝对给你黄厂长烧高香!”
“你们这些家伙呀,谈生意的时候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说成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一遇到熟人故交什么的又恨不得把自己说得叫化子无异。”
“出来这几年,我也就是刚刚打平,没有大赔也没有大赚。如此而已。”
“别这样说,你裴子鸿的能耐我还是晓得个一二的。别的不说,你老兄一跳槽,厂里那家公司半年就关门了。当然这是活该,谁叫他们武大郎开店--容不得人呢!其实整个乌蒙厂也都是这个球样,能干的受气,不能干的得意,留不住人!喂,先说个话在这儿:保不准啥时候我黄培雄辞了职投奔到老兄门下,老兄不会装着不认识吧?”
车厢里响起一片笑声。黄培雄却没笑,反而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继续道:“不开玩笑,我说的老实话。”
裴子鸿笑着,脑子里却打开了转儿:或许老兄与书记厂长有矛盾,在他那一层不甚得意,因而有此牢骚?不过也不能排除其是在跟你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能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儿,黄培雄又换了话题:“说半天,老兄现在做的是哪方面的生意呵?”
“抓着什么做什么。”他小心地回道。
“黑白货都敢做吗?”
“当然脑袋还是比钱重要一点罗。”
“说正经的,那边的家电行情怎么样?”
“你指的是哪些?彩电、空调、电饭煲、微波炉、录相机,还是电脑?……”“摩托呢?了解行情吗?”
裴子鸿的脑子激凌了一下,近乎本能地冲口道:“你老兄有的是小轿车坐,还会对那玩意儿感兴趣?”
“不是我有兴趣,是这个山旯旮时兴起来啦!你随便往外边瞧瞧就清楚了。”
“别小看我们贵州山哟!”坐在前排的一位仁兄搭话道,“现在名牌摩托已成了身份和地位的像征啦!”
这话看来并非吹牛,来时他就看见公路上就有好些摩托在跑,其中不少是进口的。
“那边进口的摩托好搞吗?”黄培雄接上话问。
“黄厂长今天像是要跟我谈生意呵?”他笑道。
“真有这个意思。”
“搞是不太好搞,但真要搞还是可以想办法。”
“现在哪种牌子最走俏?”
“眼下最抢手的是铃芝大排量。”
“我在贵阳见到过,是气派,在沿海这种车多少钱可以拿到?”
“大概一万五、六吧。”
“嗬,这样咬人呀!”
看着黄培雄倏然睁大的眼睛,裴子鸿的心不禁扑腾起来:老兄看来还不大像是纯粹问着玩的……于是愈加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当然啦,有个要得多少的问题。”
“什么算多,什么算少呢?比如十辆二十辆的怎么样?”
“估计不好说。”
“一、二百辆呢?”
“这可能有商量余地。”
“你给我说个准头话:一万二、三拿不拿得到?”
“就我所了解的情况看来不可能,最低最低都要一万五,而且还要凭关系。”
黄培雄若有所思地缄了口,然后拿出香烟在车里挨个散着,待大家都抽上了,才笑咪咪地环视着周围道:“怎么样,各位都做上一笔吧,干得着哟!”
“我们敢抢你黄大厂长的生意呵!”前排坐的那位笑回道。
“那有什么?俗话说,生意各做各嘛。”
“算了,还是你黄大厂长做吧。到时候优惠点儿零售给我们几辆就得啦!”
“正确正确!”其他人都附和道。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此地的摩托行情来。有人说,他有个朋友买过一辆不知从哪里来的铃芝大摩托,成交价达一万八!这话一出,黄培雄兴奋起来,凑近裴子鸿道:
“你去了贵阳马上就回来吗?”
裴子鸿含糊其辞道:“现在还说不准,得看事情办得怎么样。”
“尊夫人的后事可还没有了结,学校正在筹备追悼会呢!”黄培雄显然听出了问题,“你不在场怕说不过去哟!”
“话是这样说,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裴子鸿压根儿不知道这门事情,看来女儿也未必知道,或者故意不告诉他。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阵失落。这时黄培雄却悄悄捅了捅他,然后附耳低声道:
“我到市里就要下车了。老兄,刚才说那个事情真要给我留点心哟!不瞒你说,我和厂里那几爷子合不来,纯粹是几个占山为王的土老冒,自己无能,还老压着别人。我也想通了: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躲得起!现在我提出承包厂里在贵阳的经营部,条件是厂里一次性投入几百万资金,填平旧债、改造房屋、启动经营一包在内。我保证每年上交厂里六十万,另外负责解决二十个职工的工作。几爷子巴不得我早点走,已经同意了。现在我正紧锣密鼓地筹办这个事儿,过不了几天就要到那边坐镇了。你也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气,不搞就不搞,要搞就要搞个名堂出来!大概我两个也算是有缘吧--我想把刚才跟你谈的事情作为经营部重新开张营业的头一笔大生意来做,让那些龟儿子开开眼!请老兄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务必鼎力相助,给我弄几百辆铃芝大摩托来,到时我要披红挂彩地来个大展销,把整个贵阳都闹转!”
裴子鸿听得将信将疑的,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喂,话听见了吗?”黄培雄拍了他一下。
他转过脸去,莞尔道:“如雷灌耳。”
“喂,我可是当真的哟!”
“J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贸然回话。”
“干脆说吧,你有没有兴趣?”
“生意人会对生意没兴趣?”
“那你就痛痛快快地给个话:愿不愿意合作?”
“不存在这个问题。我顾虑的只是把握的大小……你到底准备要多少?”
“看你吧,三百辆、五百辆都行。”
“我尽力而为吧,怎么样?”
“好!”黄培雄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握着,“今天我们就算拍板了!”
“你老兄啊,说要就要,真是考状元呢!”裴子鸿的表情极诚恳。
“那就从这一次开始吧!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真正做生意我才是一窍不通,像这种大宗买卖也不知道都需要些什么手续?”
“这个倒是再简单不过:双方签个协议,然后你这边付定金,我那边发货,货到后再把余款付完就了事儿!”
“这么简单呀!”
“熟人熟事的,有多复杂?关键是你这边要有钱,我那边要有货。”
“定金一般怎么付法?”
“我们那儿的规矩是总金额的百分之三十。”
黄培雄沉吟片刻,带点儿是赧颜地笑道:“说句不怕你老兄多心的话,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各方面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到时可不可以先看货再交定金?”
“这没问题。到时候你揣上自带汇票来就是了。不瞒你说,三五百辆我拼起命可能还想得到办法,但有一条,一旦做起来可不要拿你们这些大锅饭的办事节奏来应付我啊!”
“好,你痛快我也痛快!等你从贵阳回来我们就把协议签了,然后我们南北呼应,把这个买卖做成功!不过我也有两条要求:一、我要独此一家,至少暂时你不要和这里的其他人签同样的协议;二、对乌蒙厂暂时保密。如何,办得到吗?”
“老上司的吩咐,照办就是啦。”
两个人咯咯地笑起来,引得车里的那几位听得半明白不明白的也跟着一通傻笑。
车到市里,大家都下去方便。黄培雄又把裴子鸿拉到一边悄声问道:“那个事情,千金对你讲了吧?”
“什么事情?”他故作困惑状。
“老兄就别装蒜啦!”黄培雄哂笑道,“以为我是来抓你的啊?有意给你通风报信儿的!不然为啥告诉你女儿?”
裴子鸿信疑参半,说道:“老兄的美意我心领了。说实话,那些人太没意思!”
“你就当不知道就是了。如果有事情,由我来化解。放心!”
两人又说了些套近乎示亲热以及将来长期合作共谋发展之类的话,便握手告别了。
雪弗兰于当晚十一时驶入灯火璀灿的贵阳城。裴子鸿在黔光宾馆下车,一进去便打听南去的机票,得到的回答令人鼓舞:明天上午就有飞特区的航班,不过票要自己届时到机场去现买。进得房间他先洗了个澡,然后便打电话到服务台要夜宵,这个宾馆的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饮食服务是沿海许多大宾馆都比不上的。仅十多分钟,一客精美的中式套餐外加一大杯红葡萄酒便由服务生送来了。他拧开彩电,边享用边欣赏闭路电视,温馨、安逸,他有一种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蛮荒之旅,终于回到了久违的现代文明之中的感觉。
此时他已经从那一纸电报所引起的猜疑和惊恐中冷静下来。
能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事有异”,并非人有异,至少总没有死人吧!其次,拿钱买货,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个事,充其量对方以奇货可居,想耍点什么小名堂,加点价或者节外生枝地提出什么要求。以往哪一笔生意没遇到过这类扯皮事情?又有哪一次不是最终都一一摆平?主要是他平时包办惯了,没有给下面这帮家伙压担子,一离开就六神无主,怕负责任。特别是聂刚,令人失望!明明是华露在主管这件事情,人家一个小女子都没有吭声,你堂堂五尺汉子在那里慌乱什么?妈的,说不定又是哪点心理不平衡了,在背后搞小动作也未可知呢!
酒足饭饱,裴子鸿便躺在床上,一门心思地想起华露来。分手大半个月了,明天一旦相见,她不知会给一个啥样的情态?这次事成之后,应该单独带她出去不远不近地走一趟,看她是愿意到新马泰还是到俄罗斯和东欧,反正不跟公司那些人一起走,就两个人,来他个见习蜜月之旅!……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情在他的心中回荡,不知何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开始飞升起来、飞升起来,飞入一片眩目的五彩云霞之中,华露披巾戴纱,脉脉含情地在那儿迎接他,两人执手跳跃,拥抱亲吻,直至颠鸾倒凤,痴迷于天上人间……
正当销魂时刻,他蓦地醒来了。房间的灯还大亮着,看看表,才凌晨一点。他己有若干年月没有做过这种云雨欢梦了,不知何以会有此返老还童的情状出现,他有些兴奋,也有些赧然,身子一动,才发觉下边湿漉漉的,躺了一阵,还是不得不起来重新做了一番清洁。
回到席梦思上,他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