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噬
15197400000016

第16章

“亏你想得出来!嫌我妈一辈子还没在这里孤苦伶仃够吗!”

他没想到女儿会这样看问题,一时急了:“这话从何说起呢?那里是一个公墓,厂里的职工也好,家属也好,去逝后都是安葬在那里的,怎么会孤苦伶仃呢!”

“人家是常年都有亲属在旁边陪守,我们呢?你能留下来吗!”

“不能这样狭隘嘛!古话说:人死入土为安。活着的人只要心头时常惦念着逝去的亲人,即使是远在天涯,逢忌日烧上几柱香烛,过年节备上一副碗筷,同样可以告慰亲人的亡灵嘛。”

“哼,只有这么虚伪了!”从女儿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妈活着的时候都那样不闻不问,恨不得远离十万八千里,死后还会有这份情意?依我看,你是恨不得将我妈的一切都埋葬在这里,不留下一点能引起你记忆的东西,然后远走高飞,去过你大老板的潇洒日子,去寻你的新欢!”

“太放肆了!”裴子鸿万不料女儿会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不禁涨红了脸道,“没个老少,上的什么大学读的什么书!”

“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女儿却没有一点惧怕退让的意思。

“什么冷病?你胡说什么?”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嘉玲,你今天一定要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看还是给自己留点儿脸面吧。”

“不!今天非说清楚不可。老子一天到晚奔波操劳,辛苦成什么样子,你看见过吗?你知道吗?”

“叹这些苦经对我不起作用。你是不是一定要我说出来?”

“你说!”

“请问那位华露小姐在你的公司里是什么身份?和你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华露小姐?……”裴子鸿马上意识到,有人在背后把鬼捣到他的家里来了!幸好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于是他冷冷地回道:“她是我的助理,与我完全是工作关系。”

“怕不是这样简单吧。不然她凭什么在公司里说一不二,呼风唤雨?你又何以对她如此言听计从?”

“你这是听谁说的?嘉玲,公司情况复杂,有人心怀叵测,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听信小人谗言!”说这话时,裴子鸿已经对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有了估谙。

“什么小人谗言?你不是把整个公司都交给她了吗!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要资历没资历,要本事没本事,凭什么呀?呸!”女儿的口气鄙夷至极。

裴子鸿一时倒被问住了。他想解释,又觉得事情复杂,未必几句话说得清楚,憋了半天突然冲口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个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跟公司通电话是什么时候,哪个接的电话?”

“妈妈断气的时候!”女儿呜咽着尖叫道,然后便嘤嘤啜泣起来。

裴子鸿见状,掏出手绢来塞到女儿的手上,不想女儿就像碰着蛇蝎一般,挥手扔了出去,待发现其飞落到母亲的灵台前,又像遭到莫大亵渎似的,走过去用脚往外踢,踢到门边还不解气,又拉开门踢了出去。裴子鸿呆若木鸡地在一旁看着,每一脚都像直接踢在他的心尖子上,引起阵阵巨痛。那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按捏着的父亲的尊严,终于嚎叫着冲决而出:

“给我捡回来!”

“做梦!”

“你再说一遍!”

“白日做梦!”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那张充满敌意的脸上。

女儿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待站稳后,便抚着脸,用一种惊愕和真正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然后猛地扑在母亲的骨灰盒上伤心恸哭起来。

裴子鸿明白自己失态了。他没想到自己此来会有如此不理智的行动而且出手如此之重!当他的目光从悲怆难抑的女儿身上移到鲍瑞华的遗相上时,一股强烈的悔意立即充溢了他的整个心胸。他走进里屋,考虑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女儿在外面哭了一阵,终于慢慢地止息下来,然后一边抽泣着一边待弄那些被她撞倒的香烛,他见了便上前帮忙,但却被她断然拒绝了。他料定一时半刻不会有与女儿和解的可能,决定暂时离开,让她独自冷静一下再说。于是他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说道:

“嘉玲,刚才跟你谈到的有关你母亲的后事问题,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按一般规矩,守灵三天也就够了,你守了这么些天,也算尽到孝心了。这次我的日程很紧,不能待得太久。我想等明年清明或者这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回来给你妈妈好好地祭奠一下,你看好吗?”

他以为她至少会吭个声,但女儿将灵台待弄好后,便转身进里屋去了,连眼珠子都没有转过来一下。

他的心头再次涌起波澜,默然伫立了片刻,走到鲍瑞华的遗相前,伸手牵了牵垂挂的黑纱,又扶正了一支倾斜的蜡烛,抬起头来凝视着亡妻,无声地求告道:

“瑞华,原谅我,我不该打女儿,特别是在你的面前……但你是知道的,我内心深处有多爱她,你是知道她在我生命中的份量的呀!……”

回到招待所,裴子鸿服下三片安定睡去,把半夜给公司挂长话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裴子鸿感到肚子一阵空荡荡地难受,才想起昨天没有吃晚饭,胡乱抹了把脸便往餐厅走,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解决了问题出来,发现一伙人高视阔步地走进大厅,为首者极像黄培雄,他赶紧转身对着读报栏,直到那一阵风卷进旁边的豪华小餐厅里,才溜回房间。

他决定今天就关在招待所,哪儿也不去了。从昨天的情况看,黄培雄和厂财务处确乎还不知道他已经回厂,也亏得女儿“内外有别”没有泄露。对于自己昨晚上的失态,他现在是真正清醒地后悔不迭了:女儿会怀恨一辈子的!而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与他有着无法取代的骨血之情的人,也只有这个女儿了。决不能让女儿带着心灵上的五根狰狞的手指印离去,必须及时化解——实际上只能是他这个当爹的放下架子赔礼道谦,请求女儿宽恕了。

他思谋着怎么去做这件棘手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这里面有个分寸问题:既要使女儿感到你的诚意和难过,又不使你显得过分狼狈和窝囊;既要使女儿能宽恕你这一次,又不至于从此失去对你的一切尊重;还有,是坦诚直言,还是委婉相告抑或是摸着石头过河?……冥想中,他的脑子忽地一闪,跳出个亮晃晃的的小玩意儿--一条包金手链。这是昨天他在招待所的小卖部里看见的,做工相当精致,价格也合适,当时他心头便动了一下。作为远道归来的父亲,给女儿带点小礼物,至少总不至于使她的心绪更坏吧?

大约是很少有人光顾那玩意儿了,女售货员极殷勤地在仅有的两件存货中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好歹帮他选中了一条。他付款后正欲离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来来,别小看我们山沟沟,山沟沟里也有宝物呵!”

他心头一悸,不禁暗自叫苦。这才叫做冤家路窄呢!

一群酒足饭饱的人嘻嘻哈哈地压了过来。他面朝柜台,弄不清黄培雄在哪一方,几欲抽身离去,又生怕和老兄撞个正着,索兴弯下身来假装看下面的东西。正在这当儿,一双锃亮的皮鞋目的性很明确地移到了他的近前,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是稳住还是逃走,一只手已经温和地搭在他的肩上:

“咦,是裴工吗?”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裴子鸿差不多是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便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直起身子惊喜莫名地叫道:“呵,是黄厂长呀!”

“啥时到的?”

“刚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你们呢!”

“听说在那边搞得不错?”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热烈握手。黄培雄又把他向同来的人作了介绍,原来是省企改办下来考察的。

“买点什么好东西呵?”黄培雄望着他手里的小盒子。

他拿出包金手链,说:“给女儿买的。”

“该,该!不知你裴子鸿前世修了什么好,养了这么个乖女儿,这次亏得她独当一面地周旋应酬。真是,谁看着都称赞!”

“老领导是在变相批评我吧?”

“哦,决无此意,决无此意!”黄培雄摆手道,又作亲密状地拍拍他的肩膀,“这回要多待几天吧?忙过了来办公室里坐坐,人走了情还在嘛,是不是?”

“好,好的。”

“一定来,我那儿有特级龙井哟!”

目送着一行出了大门,裴子鸿还远远地做了个告别动作,只是回到房间后才摇头不已地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这里决不能久待了,万一老兄想起了给你来个“临时措施”什么的,那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明天再去女儿那里,因为墓碑还没有做好,到时趁热打铁,一并把事情办妥!往公司打长话的事,既然如此困难,又很快要回去,就暂时不去想了,无非是督促一下而已,真有什么事情还不是得回去亲自操办才行。那帮人中,他现在最切齿痛恨的就是龙玉珠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女儿昨天捅出来的那些事情是源于她那张臭嘴。女人的嫉妒心,真是要命!妈的,小女子,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的“死期”也到了。回去之后老子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让你滚到大街上去当野鸡!至于华露,远离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检验了自己的感情,透过阻隔的万里云山,他看得更清楚了:只有这个女子才能使他的事业和生命重新充满活力,放出异彩!能得到这么一个女子,他这辈子在女人的问题上也就收心认命了。他这次出来的时候,还是在法律和道德上受到约束的有妇之夫,而归去之时已是完全的自由之身。以他们已有的微妙默契,随着此番大功告成和龙玉珠的滚蛋,她在公司的地位就自然确立了。只要他把握得当,这个已经初见曙光的鸳鸯公司夫妻店就开起来了。从今以后,他在波涛汹涌的商海里搏击时将不会再有孤打独斗的凄惶,他将有一个人人都会羡慕的近在咫尺的可人港湾。不,远不止此,她还会给他生下一个可爱的,以最佳方式集中了他们所有的遗传优势的儿子,等儿子长大到可以接班的时候,他就把庞大的家业交给他,他则带着她无所牵挂地去实现他此生的最后两个梦想:周游世界并撰写一部像样的个人回忆录……

第二天上午九点正,裴子鸿揣上包金手链直奔女儿那里。这次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彷徨,进得单元门,一股作气地上了五楼。他先轻轻地试着敲门,见里面没有反应,便逐渐加重,一直加重到他认为不管睡得多沉都会被震醒的程度,但里面依然没有一丝动静,倒是对面住户的门开了,一个陌生老头儿站在门缝处不无警惕地望着他。

裴子鸿继续敲门,敲了半天,仍无回应。他原本是有家门钥匙的,可因常年不归,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他估谙女儿已经出门,便决定先去石谷岩看看。

老石匠的小屋开着门,但却不见人。他径直来到选定的墓位,只见一方崭新的墓碑已经稳稳地立在那里。墓碑的大小和告型都与旁人的别无二致,上面用还算过得去的正楷体镌刻着“鲍瑞华女士之墓夫裴子鸿女裴嘉玲敬立”字样,美中不足的是墓穴上没有遮盖东西,里面积了些雨水,还落进了一些枯叶。他回到小屋给老石匠留了张字条,说明马上就要来安葬人,务必把墓穴清理干净云云。他想定了,最迟拖到明天,一定要把此事了结,最好则是在今天下午或傍晚,那样的话,父女俩今晚上可好好谈谈心,明天一早同时离开这里。

家门依然紧闭着。眼看时近中午,他估计女儿也该回来了,便去楼顶上转悠,一来可避开旁人,二则女儿回来也看得见。

有个中年女人在晾被单,好像还有些面熟,他点点头正欲走开,那女人却带点诧异地搭讪道:

“你是鲍老师家的?”

“是的。”

“刚才可是你在打门?”

“是的,姑娘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解释说。

“已经走了呀,你还不知道?”

裴子鸿吃了一惊:“走了?走哪里去了?”

“回学校去了呀!昨天上午走的,我在地坝里碰到她,提着一个大包。”

“你问过她啦?”

“问啦,她亲口对我说的。”

裴子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摸出烟来想抽,但点了几次火都没能点上,干脆放回去了。他确信对方没有乱说——女儿真走了。

他下到五楼,发狂般地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猛踹--门砰然大开了:屋子空空荡荡,鲍瑞华的遗相和骨灰盒都不见了。他以为会有什么信留下,八方搜寻,却未见只言片语。

他颓然躺倒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

约莫两三小时后,他疲惫不堪地提着一皮箱鲍瑞华的旧衣物来到石谷岩。老石匠已等在那儿,看了他带来的东西也不多问,只是问了句:

“这就放么?”

墓前已备好了水泥、瓦刀、锄头、铁铲等物,墓穴已经收拾过了,中间还垫了几块砖头。他下到墓穴里,将皮箱放到砖墩上摆正,又爬上来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对老石匠道:

“封吧。”

老石匠便熟练地操作起来,盖板、填缝、打扫…….做完后收了他补交的余款,一声不吭地离去了,留下他形影相吊地站在亡妻的新坟前。未久,他将一条腿跪了下去,接着双手扶地,又跪下了另一条腿。

“瑞华,我对不起你!……”才说出这句话,泪水便骤然涌满眼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低垂着头,任泪珠顺着鼻尖和下巴成串地滴落在墓碑前,“瑞华,这辈子你纯属错嫁了我,我欠你太多太多……倘若有来世,再做牛做马报答你吧!”然后他端正跪姿,对着墓茔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