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子鸿,郁香一直很牵挂你的生意。他们银行刚传达了文件,要整顿金融秩序,所有的违纪折借款项都必须限期收回,她有点紧张,怕到时收不回款子。我告诉她,你一辈子都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么大的事情绝不会乱来的,让她放心,可她还是有点忧心忡忡的,怕出万一。不知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资金是否已抽回一部分了?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先返还她一些,好让她安个心。”
裴子鸿的脑子嗡嗡作响,几欲炸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鬼话来把对方安抚住的。
放下电话,他回到卧室里呆坐了一阵,然后就打电话把聂刚从办公室那边叫了过来。聂刚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非当面交待不可,怔怔地等他开口。他默忖了半天,才开口道:
“聂刚,对公司目前这步棋,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几个在下边都议论过了,唯一的办法是另外找一个冤大头,把这批货原封原样地砸出去。”
裴子鸿心头就像猛然投进了一块巨石。他望着神色冷峻的小伙子,不禁颤声道:“怕没有这样容易呵!”
“关键是要找好对像。现在生意场上都是人精,最好是物色一家财大气粗的国营单位,对具体经办人员多花点银子就是了。”
“不会这样简单吧?而且这样做恐怕也有后患……”
“只要救得了急,管他什么后患呵!何况我们也是被人整的。说实话,我现在甚至怀疑方老板他们也是被人整了才又转嫁给我们的,生意场上的事情,本身不就是你蒙我,我蒙你。”
“照你说来,我们还只有这条路了?”
“裴总,恕我冒昧,如果现在你还在考虑这个问题的话,我真只有仰天长叹了!你们这代人可能是受正统东西的影响太深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现在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事情已经简化成了求生或者等死两种选择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子鸿苦笑道。他觉得小伙子显然误解了他,但同时他又感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自己的这位部下,他此刻需要的正是这种戳刀见血的喊叫。
当晚,裴子鸿把自己的思虑盘算全都倒给了聂刚,两个人紧闭房门一直密谈到深夜。
第二天,张维东和罗伟他们都敏感地发现老板的脸上有了阴转晴的迹像,眼睛里有了点儿亮光。
“今天是老板的五十大寿。”裴子鸿听见聂刚在做解释。
当然,他也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个日子。
午饭后,他把全公司的人都叫到客厅里召开“御前会议”,在极肃然的气氛中作了一番“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动员之后,以不容违拗的口气开始了战斗部署。他要罗伟从下午开始,负责从北郊仓库的那些破烂中矮子丛中拔高子,至少翻找拼装出二十辆看得过去的好车来,包括有小毛病马上能修好的,但外表不得有污损,各种随车资料、附件不得有缺失,需要助手自己去找,费用时报时销,三天之内所有工作必须完成。又点名张维东立即制定一个高规格的客户接待计划:三至五人的规模,十天至半月的时间,把特区各种上得了档次的吃喝玩乐节目尽可能地包揽进去,并要考虑到各种应变措施和客人的特殊要求,务必使客人尽兴、满意!接下来又叫龙玉珠赶造一份今年以来公司重大经营活动一览表,要保证每个月有一宗以上数额超百万的大买卖,电脑、空调、彩电、摩托、乃至小轿车都给罗列上去,要做得像模像样,天衣无缝!最后对聂刚和小夏也都做了安排:聂刚除了负责公司的日常业务,还要协助他统管全局;小夏则除了搞好伙食之外还兼管公司的安全保卫工作。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必须一个顶两个用,全力以赴做好工作,不得有任何疏忽闪失,保证这一仗圆满成功!完成任务后论功行赏,最高个人奖十万,绝不食言!
奖金额一宣布,屋子里立刻兴奋躁动起来,开先的那个抱团赴难的悲壮气氛也为之一扫,仿佛公司的每个人都已抓牢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步入了富豪之列。
欢欣鼓舞中,一直笼罩在裴子鸿心上的阴霾似乎也短暂地消失了片刻,但很快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变得更浓更重。他不知道自己算是一个不甘失败的下海人,还是一个犯罪团伙的头目,但有一点却分外清晰:举棋无悔。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再是过去的他,也不可能是他从小到大曾经千百次地向往过的未来的他了。
“老板,今天弄点好吃的给你祝个寿吧!”小夏笑得阳光灿烂。
“好吧,你做。”他痛快地答应了。
“什么规格?”
“三五百块钱吧,具体的你掌握。”
小伙子兴高彩烈地去了。
下午,裴子鸿亲自到邮局去给黄培雄发了个加急电报:
货已抓到,共五百辆,速携定金二百五十万前来。裴子鸿从邮局出来,他独自一人冒着飘飘洒洒的小雨在大街上疾走,直到傍晚才转回住处。
张维东正埋头起草接待计划,见他回来便上前请示道:“客人晚上的活动一般怎么安排?”
“全部排满!歌舞厅、卡拉QK、桑拿浴、按摩……尽量搭配得丰富多彩一些,不要怕花钱!”
“万一对方有‘性趣’呢?”
“主随客便嘛!不过这一条可以不写进计划,或者可以含糊一点。嗯,要不就干脆先物色两个小姐来公司,到时专门陪同接待。这样安全系数也大一些。另外,还得安排几次业务麻将,出血数额嘛,到时视情而定。”
张维东才去,小夏又跑来报告有客人来了。他回头看时,只见魏彤满面笑容地提着两瓶人头马站在门口。
“来找你老兄喝酒玩,不想却碰上华诞,缘份,缘份!”
两人一阵热闹寒喧后便坐下来喝茶说话。魏彤的情绪似乎特别好,话语滔滔不绝。他告诉裴子鸿,前些天他从内地弄回来几样东西,不多不少地赚了一笔,其中在广西瑶山花三千元买得的一面宋代铜镜,拿到这边来以三万脱手,说着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翡翠葫芦给大家过目,然后笑问道:
“你们说这玩意儿值多少?”
裴子鸿壮起胆子说了个两万,其他有说三万,也有说一万的。魏彤见无人猜中,便自答道:
“昨天在古玩街,已经有人出到五万。”
“买成多少?”小夏问。
魏彤用手比了个八字。
“八百?”龙玉珠眼睛都红了。
“那又太离谱啦!乘以十。”魏彤边说边将葫芦嘴儿衔在嘴上作饮酒状,又拿下来让大家细看。原来那玩意儿内里是掏空了的,真可以装酒。“是一个土司的曾孙卖给我的,单在他家就已传了九代了,难说是个无价之宝呢!”
不独龙玉珠,连裴子鸿的眼睛都有些红了。但这时魏彤却话锋一转,突然谦恭起来:
“浅薄,浅薄!比起裴兄来,我这纯属小打小闹罗!喂,说是说,你这次回去情况如何?”
“不出老兄神机妙算。”裴子鸿稳住起伏的情绪,将沈郁香贷款的事儿说了。
“该给我信息费才是哟!这笔生意做下来,老兄与过去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愿不要遭嫉才是。”
“我就盼人嫉呢!没听说呀:能经天磨乃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酒菜上齐后,众人依次就座。魏彤迫不及待地给大家斟酒,斟一杯念一句:“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斟完后举杯道:
“各位,魏某人今天在这里厚颜有耻地反客为主,借花献佛,不凭别的,就凭我与裴兄半辈子的交情!凭我们在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月的生死与共!说起那些年,在座的小兄弟小姐妹可能不会有多深的印象,但对我们来说,却完全不同!那些年,什么怪事没出过?什么怪相没见过?什么怪话没说过?什么怪味没尝过?……你们说,像我们这种人一旦醒悟过来会是个啥德性?相当多的人消沉了,得过且过;没有消沉的也圆滑了,变得玩世不恭;另一部分对这辈子还不死心的人如裴兄和鄙人等,却揩干净身上的血污,掩埋下痛苦的记忆,又开始了顺应时代的第二次弄潮。但这个潮也不是那么好弄啊,各位都是个中之人,其间的酸甜苦辣都自有感受,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多言了,反正是稍不留神,就是潮(嘲)弄你了,弄得你不死也要脱层皮,逼得你去当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后也就面目全非,不是你自己了。说来惭愧,本人就是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角色,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啦!但我比吴铭那家伙要好,还多少有点人性,讲点商业道德,他龟儿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骗子,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了!相比之下,你们的老板裴子鸿就太难得了--各位不要笑,我绝不是在这里当面恭维。在生意场上像他这样为人处世的,现在实在已是凤毛麟角。这些年来老兄竟然没有被人吃掉,而且有了今天的鸿运,我只有用吉人自有天相来解释了!……”
魏彤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压根儿没有留意被恭维的老友脸上已然阴沉欲雨。还是聂刚见机,敲起筷子道:
“魏老板,肚子提意见了,边吃边听你布道可以吗?”
魏彤这才收住话头,对大家抱拳致歉,然后高举酒杯道:
“好,言归正传!今天是子鸿兄五十大寿,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者,圣人也!裴兄当之无愧!来来,为我们这个世界又多了个圣人,干杯!”
“不忙!--”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裴子鸿缓缓地起身离座,弯腰将手中的酒悉数泼洒在地上。大家先愣了一下,但马上都明白过来,纷纷跟着照办,张维东在摸不着脑门的魏彤耳边嘀咕了一下,老兄脸上立即变得十二万分的严肃,极虔诚地如法泡制了,回过身来才歉疚不已地对裴子鸿道:
“对不起,嫂夫人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料,裴子鸿却木无表情地给了他一个令人费解的回答:“其实她一辈子滴酒不沾,也反对我喝酒。”
这一夜,裴子鸿喝得烂醉如泥,形同死人。
裴子鸿在房间里继续他的笼中散步,像昨天和前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