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算很大,两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有八十平方米,但一个住却显得空荡。此地的房子似乎都是这样,来时他看了好几处,没见到特区那种小套房,好在房租不贵,一个月才五百元,不及特区的四分之一。家俱就这么稀稀拉拉的几件,还是房东临时借的,他自己就添置了一张床。一个人待在窗帘四垂的若大空间里,那种驱之不去的空寂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挨房逐屋地走着,尽量靠近墙壁。一圈下来大约需要五、六分钟,上午他已经走了十八圈。昨天共走了三十六圈,前天和上前天也是。三十六,他现在对这个数字特有好感。这次如果不是当机立断地出走,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拘留所里度日了。
临街的窗帘上一闪一亮的,像是有人在用镜子照射。他先没有理会,依然按部就班地走着,直到走完三十六圈,发现那亮光仍未消失,才在窗前站定下来,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
阳光灼人的大街上,刚栽的行道树蔫蔫地低垂着头,车子行人都很少,偶尔有摩的突突地驶过,客位也多是空的。街对面的一处阳台上,两个工人正在安装防盗网,亮光就是从焊枪上发出的,尽管是大白天,依然很刺眼。无所不在的防盗网已经成为这座名叫淡阳的海滨新城的一大特色,从两三层的小别墅到几十层的豪华楼宇,都无一例外由底到顶地全副武装上去,变成了大大小小的超级鸟笼。整个城市仿佛都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正是其无法无天的名声的活注脚。
他这套房子同样被姆指粗细的铁条包了个严严实实,连放空调器的专用洞口都加了封。前几天刚住进来时,他用铁棍逐一敲打,发现根根牢靠,固若金汤。房东陈老先生操着港味普通话说:“放心好啦,就是大象鼻子也卷不动的。”他要的就是这种大混乱小安全的环境。
一个穿着粉红色丝质睡袍的女子飘然出现在对街的阳台上,跟两个工人说着什么。裴子鸿心头一动,转身取来一架小望远镜。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一个皮肤白晰、体态丰腴、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头发随意披散着,一副慵倦模样,边说话还边打着呵欠。他几乎立即就对这个毫无顾忌地进行着自然表演的女子产生了兴趣,望远镜头在那张并不十分漂亮的脸蛋上扫来扫去,捕捉着上面的一频一笑。他注意到少妇那两片肥润的嘴唇,那是他少年时代最爱嘲笑的那种典型的“厚嘴皮儿”,只是这些年他才懂得,那叫性感,许多时髦女郎求之不得的。他欣赏着那两片嘴唇,看它们张合不停地说话,肆无忌惮地打呵欠,偶尔从里面闪露出的一排整齐白亮的牙齿。那女子忽然侧身指着网罩嚷嚷起来,手臂刚好挡住了她的脸,却把高耸着的胸部带进了镜头--她显然没有带乳罩,睡袍里面活象揣着两只不安份的兔子……他正欲把镜头调试得更清楚一点,那女子却转身进屋去了。
裴子鸿怅然若失地离开窗户,四仰八叉地在屋子中间的木沙发上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发愣。
天花板上有一团水渍,有眉有眼的,活像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面孔。他端详着,不知不觉地就坐直了身子,背心里沁出细蒙蒙的汗来……他闭上眼睛,决意甩开这个可恶形象。几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张面孔果然不见了,变成了黄乎乎的一团。他正感慰藉,那熟悉的轮廓却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更为清晰真切,他甚到看到了从那双熟悉的眯缝眼里向他发出的意蕴深长的微笑……他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又拉开铝合金窗,这时他发现不独那位少妇,连那两个工人都不见了踪影。他希望能在大街上发现一点什么足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东西,可是看了半天再也没能发现什么……
对于这次铤而走险坑蒙黄培雄,他事前事后都是用“不得已而为之”来宽解自己的。商场即战场,有赢家就有输家,失败者的鲜血便是成功者的美酒。没有这番死去活来的经历,他的体会绝不会如此深刻。
裴子鸿退回屋里拿起几张新买的报纸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大盘震荡,牛气上冲”,八个大字扑入眼帘,引得他心头一阵躁动,可是他没有让目光触及下面的文字,便颓然放下了。股市的上窜下跳引得全国的股民跟着发狂,可惜直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角色。去年以来,深股和沪股的几次飚升暴跌都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结果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发财!他现在已经有了亲手一搏的本钱,但却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
一则清理变相色情业的消息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旁边并配有在某地发廊当场抓获不轨者的照片。近年来这类文字见诸报端已属司空见惯,往常他只是随便浏览一下而已,偶尔说上两句“又在割韭菜叶了”之类的风凉话。但此时,这则消息在他心头却象碰翻了一案桌调料……
按原来的计划,这次他们是打算专门找两位小姐来“侍候”黄培雄一行的,后来又想,万一老兄对此道没有兴趣,岂不是白花银子?遂决定见机行事。黄培雄一行到达特区的当天晚上,他们在国贸顶楼的旋转餐厅为其接风,酒足饭饱下来,已近晚上十点钟,与黄同行的另两个人会亲友去了,剩下他们陪着黄一个人醉眼朦胧地一路欣赏夜景玩。黄当时并没有表示要尽什么余兴,可路过南国夜总会时,聂刚却忽然心血来潮,提出是否进去见识一下,并暗示有“好玩”的云云。黄培雄立即来了精神,睁大眼睛连叫:“好好好!”当时他白了聂刚好几眼。花钱是个事情,加之龙玉珠也在场,进去了绝对煞风景。还算聂刚知趣,进去后便邀着龙玉珠玩儿去了,把叫的两位小姐丢给了他和黄培雄。
尽管天天在特区厮混,但他进入这种场合却极为有限。当他和那个浓妆艳抹、年纪可能比女儿还要小的女郎四目相对时,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窘迫惶乱之感,发现黄培雄正觑视着他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当年大家在厂里,都是循规蹈矩的角色,老兄的意思分明是要他这个东道主率先垂范。
“怎么样,是先坐坐还是上场活动活动呵?”他竭力做出轻松洒脱,谙熟此道的样子。
“客随主便吧,啊?”黄培雄脸上笑成一朵花,不去理会自己身边的那位,却长伸着手对着他身边的小姐举起了酒杯,“小姐是哪里人呀?”不知是偶然所至还是聂刚刻意讨好,裴子鸿早就发现分配给自己这位要比给老兄那位要水灵秀气得多,周身挑逗味十足,而那一位却象个初入此道的乡大姐,只知一味地憨笑。
“你猜猜看?”靓女粲然一笑。
“江浙一带吧。”
“老板眼睛好尖啊!”
“啊哈,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阿拉上海人。”
酒杯才离开嘴皮,黄培雄便急不可耐地将屁股移过来与那女子亲昵拉话,但又不敢过于造次,那模样不像是嫖客在面对妓女,倒像是首长在关怀新来的下属。
舞曲起来,那女子却借口上洗手间,避开了黄培雄的邀请,老兄无奈,只得和自己那位憨姑娘上场去了。靓女回来后嘟着嘴地对裴子鸿道:
“老板,讲好啦,本小姐今晚只陪你呵!”
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花钱买笑,对方也不过是在卖乖而已,又想到黄培雄的那份失落感,忍不住调侃道:“小姐怕没有搞对吧,那位才是今天晚上埋单的老板呢!”
“我这个人看重的并不是这些。”没想到小女子回答得还挺硬气。
“那你看重什么?”
“我看重的是人的品味。”
“这么说来我属于有品味罗?”
那女子不正面作答,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令他心旌摇荡的媚眼,然后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拽入舞池,继而将香气袭人的脸腮和整个身子都紧贴过来。她的身子随着舞曲不停地蠕动,蠕动到了他都觉得招架不住的地步,一曲既毕,竟有些舍不得丢开小女子了。幸而他仍保持了足够的清醒,不断地告诫自己:你这是本末倒置的昏君动作!昏君动作!.后来他是塞了三百元小费才把那位弄错了对象却不得不将错就错的小女子硬塞到黄培雄怀里去的。事后据聂刚说,老兄当时的情绪极为沮丧,已想单独告退了。
黄培雄初尝甜头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天天酒宴,夜夜笙歌,十余天下来,单这一项就开销上万。
发现二百五十万巨款买下的乃是一堆破铜烂铁之后,黄培雄绝对会雷霆震怒,下来找他算账。但如果他聪明知趣的话,就该虚晃一枪,拍拍屁股走路,回去向厂里和主管部门做个检讨,报报“学费”了事。老兄不是傻瓜,硬要拿他是问,到头来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你在怕他,说不定他也在怕你呢!
“老兄,你我都好自为之吧。”裴子鸿突然仰起脸来,冲着天花板上的人头喊了一声。刚才还有鼻子有眼的玩意儿,又变成了什么也不是的模糊一团,而且整整一天都没有复活过来。
这天晚上,裴子鸿第一次没有辗转难眠。可睡到半夜,却被一阵异样的响动弄醒。他躺在床上,悉心捕捉着屋子里的动静,然而声息全无,一片安谧。但他确实是听到一点什么的,于是悄然下床,蹑手蹑脚地将所有的房间都巡视了一圈。亏得那些铁条的坚固存在,排除了同类入侵的可能,使他放下心来。回到卧室,正欲继续安眠,一声仿佛十分幽远又绝对清晰的声响蓦然划破寂静,紧接着又是一声极短促的女人的尖叫。他翻身下床,急步走进客厅掀开窗帘往外瞧:街对面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里,一个披头散发,只穿着背心内裤的女子正举着一根棍子满屋乱窜着,响声和叫声正是从那儿传出的……他看了一阵,明白上演的不过是一幕人鼠之战的家常小闹剧,不禁哑然失笑。从位置断定,那窗户和白天窥视过的那阳台是属于同一套房间的,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就是他在望远镜里打望过的那位少妇了。
这是个什么女人呢?……裴子鸿散漫地寻思着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老觉得街对面还会有什么响动,可直到天亮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起床后,他又情不自禁地去到窗前,可是对面已经门窗紧闭。他正欲走开,忽然发现一个身着橙色套裙的女子骑着一辆小轮摩托,从下面的大门里缓缓驶出,他立即取来望远镜,可已经来不及了,摩托上了大街,朝市区方向驶去,只留给他一袭令人遐想的橙色的背影。
一连数日,窗前打望几乎成了裴子鸿消磨时间的主要内容。他知道这实属无聊和可悲,却仍乐此不疲。不知不觉中,天花板上的那个人头对他的干扰越来越少了。
他只是每天傍晚出门下楼到附近散散步,然后就是隔天上街采购一次食品,有时顺便看场录像或电影权作消遣。他自谓前者为大放风,后者为小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