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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自与梁菲同居后,裴子鸿就没有睡过这样的囫囵觉了。当他在满室晨光中睁开双眼时,惬意得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来人还是得有张有弛才行。

洗脸的当儿,他拿着毛巾走到窗前,发现梁菲的窗户依然关着,不像已经起床的样子。他朝那边做了个飞吻,继续从容不迫地自己该做的事情。他已经想好了今天早上给她的见面礼。

八点半他下了楼,在街边的一家小食店买了一笼鲜肉小包外加两个榴莲软糕,然后像送货上门的伙计似的一路小跑地来到梁菲的住处。他猜想她此时不是在梳妆台前装点门面,就是在卫生间里搞马拉松……但愿经过一夜的苦思,她已经听从了他的劝告。他有一种乐观的预感。

他熟悉的铁门紧闭着。这使他多少觉得有些异样,平时在家过夜她是从来不关这道外门的。但他马上自我宽解:她是有意要将他”拒之门外”,说不定他刚才在下边招摇过市时已经被她盯着了!他一手托着蒸笼,一手掏钥匙开门。有人从楼上下来,见他这副模样,报以友善的一笑。

裴子鸿一进屋立即就发现自己的估计错了。屋里空空无人!他逐房逐屋地搜巡了一遍,在厨房的饭桌上发现了一个空酒瓶。

裴子鸿匆匆地赶到川粤轩,想对梁菲作一下解释。但他再次扑了空。赵秀秀告诉他:老板已经带着厨房的阿曾出发了。他来不及多问,出门便叫了一辆的士直奔长途客车站。

远远地便看见车站里不断有客车驶出,裴子鸿不禁暗暗叫苦。这件事如果搞成这种结局,他和她今后就难处了!他开始后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固执:你并非不知道活猴取脑是本地古已有之的饮食风俗,你也不是什么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特派代表,干吗要来充当这么个悲天悯猴的现代东郭先生?她不做这个生意,别人也会去做!

进得车站,他便挨着那些尚未出发的客车一辆辆地看过去,讨厌的是成群的叫化子围堵着车门和车窗,无法靠近,只得不停地叫喊,倾刻间整个车场都飞满了梁菲的名字,可惜回应的只有此起彼落的汽车喇叭声。找完停着的他仍不甘心,跑到大门前去站着,决心要等到最后一辆客车方才罢休。

天可怜见,没有让他罚站到底--正当他看着车场里的车越来越少,气一阵阵往下落时,发现外面马路上忙忙慌慌地走来一男一女,那女的一只手捂着胸口,脚下显得有些吃力。他一连看了好几眼才惊喜起来,冲过去拦住了两人。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原本是想问他们怎么还在这儿,梁菲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冷冷地回道:

“明知故问。”

倒是阿曾听懂了,解释道:“梁姐胃痛,到那边诊所去看了一下。”

“还走吗?”

“当然!”梁菲瞪他一眼,拉着阿曾就走。

“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啦?”他拦着她说。

“关你什么事?”梁菲板着脸说。

“当然关我的事啦!”

阿曾笑起来,只当两个人在斗嘴取乐。

他们要坐的那辆客车只差几分钟就要出发,司机已踩响油门,大按喇叭了。梁菲急赶过去正欲上车,却被他拉住了:

“梁菲,你这是何苦呢!”

“我一定要去!“梁菲决绝地说。

这时驾驶员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嚷开了:“到底走不走啊?别影响大家!”

随即客车便启动了,梁菲挣脱他挤到车上。

“实在要去,我就陪你!”裴子鸿涨红着脸跟着上了车。后面的阿曾见状,没了主意,叫喊道:

“梁姐,只有两张车票,我还去不去呵?”

梁菲别着脸不回话,阿曾在车子关门前的最后一秒钟也跳了上来。

座位已满,阿曾只好站着。三个人都不说话,直到售票员过来补票,才打破了沉默。裴子鸿要掏钱补票,阿曾却怯怯地对梁菲说道:

“梁姐,干脆我下去吧。”

梁菲木然地望着窗外不吭气。裴子鸿笑道:“一块去吧,还热闹些。”

“汪老板,你不晓得,厨房里本身就人手不够,我是硬抽出来的。”

驾驶员催道:“快定呀!一人一票,无票下车!”

“好好,我下,我下!”阿曾将手中的提包放下。驾驶员骂骂咧咧地停了车。

梁菲一直板着脸没有反应,直到车子又开动了,才撑起身子对阿曾道:“你告诉赵秀秀他们,我两三天就回来。”

裴子鸿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被她认可,暗自松了口气。

“不怕受牵连啦?”车子开出一段后,梁菲才揶揄地望着他道。

“妇唱夫随嘛。”裴子鸿厚着脸皮道。

“那还真难为你啦。”

梁菲眼里掠过一丝嗔怨,脸依然板着。直到吃午饭时,两个人才正儿八经地开始说话。梁菲告诉他,昨天晚上她已经跟要去地方的一个熟人通了电话,对方答应帮忙,但要她尽快,因为进山求货的人很多,晚了就怕没戏唱了。

“他本人手头养着几只,再四处收上一点也就差不多了。”

“那些地方就没有人管这种事儿?我总有些担心……”

梁菲白他一眼道:“只要是有财富的地方,就有刀枪挡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去拿出来。发山财跟发海财是同一个理儿,一要胆子,二要路子。有了这两条就该你发,没有就趁早收手。”

“我担心的是,万一又遇到上次在海上那种霉运……”

“那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

“但愿我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

“放心吧,就是有事也不会沾到你身上,说得清,走得脱!”

“如果我有这种想法,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梁菲的脸上终于有了第一丝笑容:“今天你要是没来呀,我们的缘份就算到头啦!”说着狠狠地给了他两拳头。

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两人在湘粤交界处的一个名叫鹞子冲的小镇下了车。梁菲先在一家杂货铺买了香烛纸钱等物,装着上坟进香的人,提在手上招摇过市,不多一会儿两人便到了老街。只见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地伸延进去,两边多是黑乎乎的上了年辰的旧木板房,偶尔也有两三层的简易砖楼夹杂在中间。沿街为市贩柴卖菜的山民不少。没走多远,裴子鸿便发现有人在卖穿山甲,不一会儿,又看见一个卖娃娃鱼的,有两三条,最小的只半尺长,后来又发现了卖蛇和野鸡的,但走通整条街也没有看见一只猴子。

“就是有,也被老龚收了。”梁菲对他说。老龚就是他们约好要去找的人。

街尽头有一些散乱的民房。梁菲带着他东转西转,终于在一个土墙小院前停了下来。二人刚走上门前的台阶,里面便笑咪咪地迎出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的汉子。

“天都要黑了,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汉子望着他们道。

“约定的事情,我哪次水过?”梁菲说,然后将裴子鸿和那人相互作了介绍,原来就是一路说的老龚。

屋里的一张方桌上已摆满酒菜。两个人也不客气,稍稍洗了洗便在一个年轻姑娘的张罗下入席就坐吃起来。老龚说姑娘是他的侄女,临时叫来帮忙的。

“你梁老板每次要东西都是这样急,弄得人手忙脚乱。”老龚笑着说,言语间透着一股子兴奋。

“反正你哪一次都要叫苦,”梁菲白他一眼道,“越有搞头越叫得凶。”

“嗬哟,梁老板你这样看人呀!”老龚摸出烟来递了一支给裴子鸿,然后指指侄女道,“你问问她,从昨晚上到现在,我们闭过眼睛没有。”

“哪个找钱不辛苦?”梁菲挥舞筷子驱赶在饭桌上盘旋的苍蝇,“我现在只想听你一句话:搞到多少货?”

“这个数--”老龚伸出姆指和小指头,”没办法,周围能收的都收尽了。”

“才六只呀!”梁菲大叫,“你不是说你自己就有四只现成的吗?”

“是呀,只收到两只。”

“老龚你别跟我开这些玩笑呵!说好了最少也要十只的。”梁菲放下筷子,一副罢吃的样子。

“你不是不晓得,这些年山上的猴子都抓得差不多了,有时在林子里转上三五天也见不到一根猴毛。”老龚道,又指指侄女,“不信你问她嘛!”

侄女笑着说:“三叔家这几只都养了半年多了,一直舍不得出手,新的两只还是我想办法才弄到的。”

“是她的一个同学家的,好话说了几箩筐才拿到手。”

“我不管这些,”梁菲道,“反正我最少也要十只,不够你们去想办法。”

“到哪里去想办法呀?要是人生得下来我都叫我婆娘生了。”老龚道,想想似觉不妥,又笑着补了一句:“说起来猴子也还是人的老祖宗嘛,嘿嘿。”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裴子鸿心头动了一下,极想附和两句说有多少收多少算了,但见梁菲寸步不让的样子,又忍了。

“明天给我凑齐如何?”梁菲问老龚。

“当真太难了。”老龚摇着头,却没有把话说死。

“一言为定。弄到了另给你们加辛苦费!”

吃罢饭梁菲便提出去看已经到手的几只猴子。老龚说都藏在别处的,今天晚了,先歇歇再说吧。梁菲大约也有些累了,也没有执意坚持。

当晚裴子鸿和梁菲歇在一间房里。

半夜里裴子鸿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惊醒了,便警惕地下床就着门缝往外瞧,黑古隆洞的只见两个人影抱着什么东西出去了。他怕有贼,赶紧摇醒梁菲,梁菲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里没有小偷。”就又睡去了。裴子鸿仍放不下心,睁着大眼一直待到天亮。

吃过早饭,老龚和侄女说是出去收猴子,嘱咐他俩在家等着:“柴米油盐都有,饿了就自己动手,没事儿可以看看电视。”

人一走,梁菲便要出门打听行情,让裴子鸿一个人待在屋里。裴子鸿想跟她一道去,她摇头说男的目标大,他只得一个人留下了。

电视信号极差,根本无法看,他便回到床上去躺着,昨夜晚令人生疑的情形又盘桓在脑际……他想了一阵仍不得要领,也就丢开不去想了。

梁菲在外头耽搁了一阵,带回来一个不利的消息:近段时间猴价差不多翻了一倍,涨到每只六百元以上了。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裴子鸿问:

“那么还收不收呢?”

“不是收不收的问题,而是要想法多收,货源越来越少,以后肯定还要大涨!”

老龚和侄女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一落屋就叫苦不迭,说货实在难找。裴子鸿听了心头正有几分庆幸,梁菲却象看透了两个的伎俩似的,直杠杠地问:

“直说吧,找到多少?”

“找是找到了几只,就是看你肯不肯出价啦!”老龚只得漏底。

“唉,你们这些人哪,”梁菲不耐烦地叫道,“开口吧!”

“现在我手头共有十二只,大小扯平,一万二拿货。”

“你自己那四只呢?”

“都捆在一起算。”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十二只猴子最后以一万一千元成交。吃过晚饭,老龚便要他们去验货,说回去的车都联系好了,可以连夜起程。

一行人来到一个同样带小院的人家,进门后被带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主人指着一个大木柙说:“东西都在里面。”但里面却没有一点声响。裴子鸿正心生疑窦,箱子揭开了,他探头看时,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十二只猴子低头垂脑地地蜷缩在木柙里,没有一丝声息。他头皮一阵发麻,梁菲却镇静如常,一只只地扳开猴子的眼睛看,边看边问:

“什么时候喂的药?”

“有个把时辰了。”老龚道,“我稍微超了点儿量,管到明天下午都没问题。”

“有没有带病的呵?”

“哎呀说到哪里去啦,你看看这些体子!”老龚说着就倒提起一个来,在空中晃来晃去。那猴子被折腾得醒过来,睁开红红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有气无力地发出极轻微的咝咝声。

梁菲又说:“个头太小啦!”

老龚把手中的猴子放回木柙,又提起一只大的说:“还要多大呵?而且没有一只老的。”

生意交割完毕,差不多已是半夜时分。梁菲决定连夜赶路,一来抢时间,二来图个安全。据说县境内的大荔湾检查站是一道关,不能掉以轻心。

梁菲悄悄告诉裴子鸿,她认识检查站一个姓水的年轻人,上午已通过话,等会儿到镇上再打电话说个大体到达时间就可以了,他会在那边接应。无非是丢几个小钱而已。

事已至此,裴子鸿也只有求告老天保佑了。

汽车离开鹞子冲时就有星星点点的小雨落了下来。司机说山路行车最怕毛毛雨,路面象抹了一层油,要下就干脆下大。梁菲说求之不得,雷鸣电闪才好呢,检查站的人都缩在被窝里不出来了。

果然天遂人愿,不到二十分钟,大雨就瓢泼似地倾泻而下,整个山野顿时都笼罩在一片哗然作响的雨声里,车灯所及之处,豪雨如注,山洪横溢,公路整个儿变成了水路。

梁菲兴奋不已地望着外面的混沌世界说:“太好了,真是老天爷关照呀!”

大雨并没有给裴子鸿带来多少安全感,反倒增加了一种前路难测的担忧,他不断地提醒驾驶员开稳点儿。其实他也不是担心脚下的车轱辘会怎么样,这些年走南闯北,披星戴月实为家常便饭,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驱不散那种不祥的感觉,仿佛是伧促中被强拉上了一艘前途难测的贼船,完全失去了把握自身命运的能力……出发时他曾建议人猴分车,但梁菲坚决不同意,怕驾驶员半途搞名堂。

梁菲似乎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心情,或者就是有意为他壮胆,竟依依呀呀地哼起小曲儿来。年轻的驾驶员恭维道:

“梁老师的嗓子不错嘛。”

梁菲于是得意起来,索兴放开喉咙唱开了,唱了《好人一路平安》,又唱《何不潇洒走一回》,一连唱了五六首,仍兴犹未尽,要两个再点歌给她唱。正在这当儿,驾驶员忽然定定地注视着前方道:

“咦,有鬼了?”

裴子鸿连忙压住梁菲,问道:“你说什么?”

“看那边--”

循着驾驶员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点微弱的亮光在雨夜的深处闪动,确实象一星鬼火。梁菲摇下窗玻璃仔细观察,然后对驾驶员机道:

“嗯,有点不对头,赶快停车关灯。”

车灯一熄,黑夜立即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了,密集的雨鞭猛烈地抽打着车顶,好像随时都会把车顶击穿。

那个亮点仍正在慢慢地向这边移动。

“恐怕是赶夜路的人吧!”裴子鸿自我宽解道。

“难说。”驾驶员道。

“你估计它离我们有多远?”梁菲问。

“也就是一两百米吧。”

“这里可以掉头吗?”

“呵,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下崖了。”

就在这当儿,那亮点似乎加快了移动的速度,眼睁睁地逼了过来。

“不会是有人点水吧!”梁菲的声调都变了。

“如果你怕出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木柙子搬下来丢到路边草丛中去。”驾史员说。

“怕来不及了吧……”

那亮光倏地熄灭了。

三个人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前方,心吊到了嗓子眼上。过了约莫七、八分钟,亮光仍不见出现,仿佛已经融进了无边的雨夜。这反倒更令人不安起来--那拿灯或拿手电的人总不会真的消失吧,除非幽灵鬼影。

又等了几分钟仍不见动静。梁菲决然地说:“走吧,也许是附近的山民。”

两道雪亮的灯光长剑也似地照射出去,车子轰鸣着开始重新往前走。公路上水势依旧,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折断的树枝和从山坡上滚塌下来的石头泥巴。裴子鸿紧张万分地观察着公路两旁,暗暗祈祷着能平安无事地走出这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夜晚。

车子平稳地行进了一段,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正当驾驶室里的气氛开始缓和下来时,一道手电光突然从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树丛里射了出来。

“是不是县建司的车?”有人在黑暗中高声问。

完了!裴子鸿在心头叫道,正要回头看梁菲,不想她却已霍地站了起来,冲着外边尖叫道:

“是小水吗?”

“是的!”

梁菲立即开了车门招呼:“快上来吧,雨太大了!”

“不!你下来,快!”

梁菲稍稍迟疑了一下,撑起雨伞下去了。这边驾驶员满脸困惑地问裴子鸿:

“怎么回事儿?”

裴子鸿还没有想好该作何回答,梁菲已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踩在踏板上叫道:

“我先过去一趟,你们先不要动!”

裴子鸿问道:“大水塘到了吗?”

“就在前面一点。”梁菲女说着便跳下车,跟着那个没有露面的小水匆匆地消失在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