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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特区的许多名字十分洋派响亮的小公司一样,金迪科技开发公司的所谓职工宿舍与地处繁华闹市现代味十足的办公室不可同日而语。它蜷缩在一片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水泥建筑物中间,人一进去就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憋闷感。房子是租来的,一幢六层楼房他们位居第五层,周围伸手可及之处便是邻楼冷硬的墙壁,有些地方则是两窗相对,一步就可以跨过去,所以平时多不开窗。三室一厅总共七十来个平方的面积,全公司的男男女女不分尊卑都挤住在里面,吃喝拉撒睡一网打尽,其亲密之状可想而知。当然待遇上也不是绝对平均主义,裴子鸿身为老板就独占了一间最小的,华露和龙玉珠作为仅有的两位女士占一间稍大的,其余的几位男士从业务经理聂刚、办公室主任张维东、业务员罗伟到炊事员小夏都挤在剩下的一间大屋里,客厅则是集吃饭、议事、娱乐等等于一体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共场所。吃的方面,除了早餐一律自行解决之外,中晚餐全公司都在这儿打平伙,小夏的工资和水电煤气等费用则由公司统一负担。这种安排,除了因公司经济拮据不得已之外,也是想造成一种同舟共济的大家庭气氛。老板自然就是一家之长了。

裴子鸿和华露进屋时,聂刚他们正在客厅里聊天看电视,小夏见他来了,急忙让坐,他示意不必,站了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刚坐下来换拖鞋,虚掩的房门被推开,龙玉珠探头问道:

“裴总,有空吗?想找你谈点儿事情。”

“什么事?进来说吧。”他将换下的皮鞋塞到床下,又抓起毛巾擦了一把脸。

龙玉珠把房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小声道:“这回做账又发现了好多神仙票据。”

“是哪个的?”

“不只一个,连聂刚都有。”

“金额大不大?”

“最大的一笔就是上次那批可控硅元件,发票上的单价是每只一块二,昨天我跑了几个地方,都说近半年从来没上过这个价,最高才一块。”

“规格有没有弄错?”

“绝对没有。”

裴子鸿的脸阴沉下来。这笔生意是聂刚拉的单,也是他找的货,两三万元的业务,除去费用只剩下不到一千的利润。他当时也有过疑窦,只是顾及到聂刚的身份,一直没有吭气。没想到小子吃得这么狠!

“你先把有问题的票据都收起来,等有空我再集中处理。”裴子鸿怏怏地说。

龙玉珠一出门,他便抓起床头柜上的人参大补酒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然后鬼哭狼嚎般地怪叫一声,合衣倒在床上。孰料刚合上眼睛,外边又叫喊起来:

“老板,千金的上海长话!”

他怔了一下,赶紧下床跑出去,抓起过道里的电话。

“老爸吗?我是嘉玲!哎呀你这个烂电话实在是太难打了,拨了百十回都不通!”听筒里传来女儿熟悉的抱怨声。

“是不是又需要‘紧急援助’了?”对于宝贝女儿他是生不起气来的。

“莫非我们父女之间就只有一个钱字可谈吗?告诉你吧:你的妻子病了!”

“你妈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胃出血,已住院几天了。”

“她告诉你的?”

“当然。”

“……”裴子鸿的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沉重的悲戚感来。他明白,鲍瑞华之所以不愿告诉他,绝非深明大义、怕他担心,而是对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出来这些年,他还从未因她病呀疼的专门回过一次家。

“你妈让你转告我的?”他怀着一丝侥幸问。

“错了!她根本不让我转告你,是我自作主张。爸,不是我声讨你,你已经变成一个除了钱什么都不认识的可悲可怜可恨的纯粹的经济动物了!你对不起人,你枉自为人!”

“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裴子鸿及时地堵住了女儿的嘴,“没有老爸在这里含辛茹苦,你每个月几百元的花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就是你妈,你妈的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不是我这个‘经济动物’在大笔小笔地寄钱!记住,以后不准这样没轻没重地对爸爸说话!”

大约是极少身受此等训斥,听筒里一下子没声了。他正欲来点儿软的,那边已经叭地挂断。

这真是个奇怪的逻辑和反差:他可以在某些人面前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来特区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挣钱,但当自己至亲的亲人这样评说自己时,他又从内心里难以接受。如果女儿骂他是“政治动物”,他的反应可能还不会这样强烈。

他确实是搞过一番政治的,而且至今还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为时三年的峨岭市红色狂飚战斗团的四号勤务员兼团报总编辑的人生履历并不是同代人中每个人都有的,尽管后来因此落难充军,磋砣年华,他仍把其视为此生的一段辉煌时期,每每向人津津乐道,包括女儿在内。

“夫人病了?”华露走过来关切地问。

“住院了,胃出血。”他有气无力地说。

“哎哟,问题大吗?”

裴子鸿有些怀疑女儿是在谎报军情。鲍瑞华的胃一直不大好是事实,但却从未出过血,她本人平时也很注意,上次他回去发现她身体还长好些了。那次回家也和以往一样,有些说不清楚谁对谁错的不愉快,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来不及彼此疏通。事实上自从他们结婚后,除了刚生下女儿那段时间,他记不起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真正的快乐,从更深一层说,他之所以决意出来闯荡,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为了摆脱那种坟墓般窒息的家庭生活。也许她又想通过女儿来对他进行试探?她一辈子都在徒劳而又执拗地进行这种试探,企盼着能够在他的心灵深处发现那隐藏着的爱的火花,而他却总是令她失望,不是有意想伤害她,而是实在闪现不出来。

裴子鸿长吁一声,又回到房间去躺着,刚要迷糊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起身把聂刚叫了进来。他问了问正在洽谈中的几笔小生意后,压低声道:

“发票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好明天送来。”聂刚道。

“还是两百块一张?”

“对,一个钱也不肯少。说是现在查得很紧,好多人都不敢做了。我只要了三张。”

“没暴露身份吧?”

“绝对没有,我说我是海南来的。”

“千万大意不得,在公司里除了你我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聂刚再次郑重其事地保证之后,他才放心地让他走了。这也是他为眼前这笔大生意做的前期准备工作之一。尽管早就知道内地也好特区也好,大凡做生意发了的人少有不在发票上做文章的,但他过去一直没在这上面打主意,一来业务本身就差,上税不多;二来也觉得风险太大,万一出了事,多的麻烦都出来了。倒是手下这帮人经常拿假发票来蒙他。真正在这一点上剌激了他的是吴铭。小子可说是全靠偷税漏税发起来的,可因为把税管员喂得好,不但从来没有翻过船,还连年被评为奉公守法经营户。这笔生意千载难逢,他也想伺机在这上头做点手脚了。

为防手下人乱用,住处的电话不能全国直拨,第二天一到办公室,裴子鸿便坐下来给乌蒙挂长话。

龙玉珠适时地将他的茶泡好递过来,一边嘀咕道:“这个月的房租又该缴了,账上总共就那几千块钱,你看怎么办?”

他端着茶杯觑了觑桌上的台历,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果然不一会儿,大厦的王管理员便光临了,一进屋便直取裴子鸿:“老总,真是大忙人呵,几次来都没碰到你!”

裴子鸿急忙起身相迎,又让龙玉珠泡茶。

“哎呀莫来这些礼数了,把这个月的房租交给我就完事儿!另外嘛,这儿还有个通知,请你过目。”王管理员将一张盖有”南光大厦经营部”大红印章的通知书递到他面前,他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情,瞟了瞟,果然是调高房价的通知,他们这一间的月租从三千元加到三千五百元。裴子鸿心头的忿然可想而知,但他脸上表现出来的却绝对是洒脱痛快:“就这事儿?好,我认了!”

“我就知道裴总是个爽快人!”王管理员乜斜了一眼下站在一旁作紧张状的龙玉珠。

“不过嘛王大管家,这个月的房租恐怕还得通融几天罗!”裴子鸿笑容不减,“刚划走几十万货款,现在账上正唱空城计呢。不过你也不要急,过两三天就有款子进来了,只要款子一到,立即付清!”

“哎呀莫玩这些躲猫猫的把戏哟!”王管理员的脸上立即就僵硬起来,“日进斗金的,莫在这些小事情上难为人嘛!”

“你若不信,我马上把昨天的银行对账单拿给你看。”

“不看不看!谁知道你们有几个银行账号?”

“我说王大管家,过两天我亲自给你送来吧,说话算话!”

“那你得给我写张字条。”

裴子鸿无奈,只得照办。正拿纸笔,华露走过来极敏捷地将什么往王管理员的衣袋里一塞,说道:“好啦好啦,天天打着照面,搞得这么生分干啥呀!”

王管理员的舌头立即就大了,待了一会儿,半推半就地被华露请出了门。

“又塞了多少?”华露一回来,龙玉珠立即来了脸色。

华露笑着伸出一个指头。

“你也太大套了吧,一甩手就是上百。要都这样,公司明天就得关门。”

“哎呀龙小姐,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华露敛住了笑容。

“我说得再严重又有什么用?公司的水龙头捏在你的手里,还不是由你开关!”

裴子鸿见龙玉珠开始借题发挥,正欲劝止,却听华露说道:“龙小姐,这一百元算我私人开支总可以吧?”

“哼,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平时连一块香皂都舍不得买的人……”

这实在是太伤人了!裴子鸿发现华露的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急忙摆手示意她克制,不想被龙玉珠觑见,哼哼一声,一头往外冲去,但立即又转了回来,冲着华露吼道:

“宿舍那边苑老板也在催房租了,要大方就再大方一回吧!”

华露气得眼泪花花,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还嘴。

裴子鸿看在眼里,却没有马上安慰她,只是让大家各就各位地上班,然后继续往乌蒙方向挂长话。其实他也是半心半意的并非急于拨通,因为就算证实鲍瑞华住院了,他又能丢下这一摊回去?而且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该怎么医怎么治,还不是得医院说了算!

拨了两次没有拨通,他便放弃了,开始打别的电话。他把特区和内地凡是他认为有点办法和门路的朋友熟人都一一挑出来,由近而远地逐一联络,接通后说的都是借钱两个字:有现成的没有?可不可以在别处想到办法?能不能在银行贷款或提供担保?数额嘛,不大不小,二百万,但时间不须长,顶破天一个月。回报空前绝后:如果是自有资金,按日息五厘计算,比银行高几十倍!如果是帮忙贷款,除银行利息照付外,另给十万介绍费......然而他实际上也十分清楚,以他个人的名望和公司的现状,突然提出这种数额的借款要求,人家即便是不把你看成图谋诈骗,也会怀疑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更何况这些人中许多本身就是在外面招摇撞骗的角色。他不过是在病急乱投医罢了!

因为这事一直没让聂刚插手,老兄此时便作冷眼旁观状,直到裴子鸿看样子已不想再打了,方才过来进言道:”老板,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大耳窿,你想不想去碰一下?”

“什么行情嘛?”裴子鸿揉着眼睛问道。

“日息一分,预扣十天。”

“借两百万就要先扣去二十万!万一又遇到个什么特殊情况,我看大家就只有捆在一起跳楼了!”罗伟搭话道。

“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聂刚拱拱手,不吭声了。

找大耳窿裴子鸿并非没有想过,但不是逼到极处谁敢去沾这种闫王债?按此地规矩,预扣十天期满后如果还不能归还,就又得再预扣十天,如果拿不出来,利息就得翻倍;如果到期还不出本息,就是黑社会那一套侍侯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未再细问,也就算表态了。

下午,裴子鸿想分别到贵州和峨岭市驻特区办事处去走一趟。他一直在做这个工作,希望他们能动员内地有实力的厂家来向金迪投资或联营。上次他差点儿把贵州办事处的高处长说动了,答应有机会帮他联糸一两家企业试试。他想去探探虚实,说不定还能侥幸找到一块垫脚石呢!

大厦收发室不早不晚地送来一份电报:

裴子鸿同志鲍瑞华确诊胃癌需及时手术接电速归乌蒙机器厂子弟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