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丽按约定的时间打电话到丽晶别墅来时,裴子鸿正在逐屋逐室地向欧小姐交房门钥匙。拿起电话,他屏了一会儿气,才以沉郁的语气告诉她,他很抱谦,没能办好她托付的事情--靳老板夫妇已经离开淡阳多日了,而且比这更为严重的事态是,靳老板走前已将别墅转让给别人,并已通过合法途径办理了产权转移手续,也就是说,现在别墅已经属于他人所有,他是为了等她的这个电话才专门前来请求新主人给予方便,打完电话就得走路,今后这个电话再也不能用了。那边听罢,陷入完全沉默,尔后便传来嘤嘤的哭声,而且越哭越伤心,最后竟成了大河决堤般的嚎啕大哭。他拿着电话愣在那里,直到咔喳一声断了,才慢慢回过神来。向一直疑惑地站在一旁没有离开的欧小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怎么回事儿?”欧小姐盯着他问道。
“一个可怜的小女子,被老板扔了。就这样。”
“我怎么听你们在说房子的事呢?是这幢吗?”
“不错。她一直以为老板会把这幢房子送给她。但我很清楚,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以后可别跑到这里来闹事呵!”
“你听见的,我已经把话讲死了。以后如果她再来电话,你就把她当病人对待拉倒。估计她不会回来了,但为防万一,院子和房子大门的锁你还是换了为好。”
尽管欧小姐的脸色难看,但裴子鸿还是觉得这个预防针有打的必要。当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就是李美丽知道了全部详情,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充其量骂了几句“忘恩负义”而已,当然最好是到她的津巴布韦去,一辈子不要回来!
可是有一个人却在天天盼着李美丽回来,这便是阿琴。搬来南山路后,她就不声不响地把所有家务事都操持起来了,每天把所有屋子都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一日三餐,花样翻新,荤素得宜;而且做得轻轻松松,好像丝毫不费力气似的,经常看见她坐在阳台上悠闲地织毛线或者看报纸。小女子还很善解人意,你才想到她就已经做到了;说话也很中听,从不逆拂人,就是有时不同意你的话,也总是变着法儿让你听得高高兴兴的。怪不得李美丽那样离不得她。阿琴是安微人,初中毕业后和一班小姐妹到沿海来闯荡,先在一家手袋厂打工,后到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在李美丽这里最长,前后近两年,现在刚满二十岁。裴子鸿原先是想在事情告一段落后在特区或什么地主给她找个工作事,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想法就渐渐隐去了。梁菲的伤病久不见好,脾气日见乘戾,经常弄得他情绪不佳。餐馆里又都是她的人,也不便说什么,常常只好把话带回家里与阿琴谈。阿琴也总能给予他恰到她处的宽解。这越发令他感到她的难得。唯一使他感到不安的便是她对李美丽的忠心和等待了。他自然不能对她吐露实情。但时间一长,她似乎也就意识到一点什么了: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老板在外边怎么就这样沉得住气,怎么老不回来呢!他只能向她解释:总说外边的事情比这边更重要吧!她听后也不吭声,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过上几天她就会把李美丽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擦拭一遍,擦得那样认真,她像女主人随时都会突然回来检查似的。有一天裴子鸿忍不住问她:
“阿琴,李老板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
她的回答令他有些吃惊:只有区区五百元,还比不上川粤轩那些普通的女招待。他想想说:“我也给你开工资吧,每月八百元,如何?”阿琴听了没有马上表示可否,但看得出来心头还是乐意的。他当即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开给了她,小女子忸怩了一番,红着脸接了。
他以为她从此可以安心待下去了。谁知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异常情况。这天中午他回到住处,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
汪叔叔:
我出去有点事,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事情就烦你自己动动手吧。很对不起。
阿琴即日
他觉得蹊跷,立即跑到她的卧室里去察看。卧室里衣物床被和各种日常用品都跟平时一样好好地摆放着,这才稍稍放心。她会到什么地方去呢?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前段时间他最怕她背着他跑到港亚那边去打听情况,后来又担心在外边受坏人引诱,特别是发现楼下就住着好几窝卖春女后,更增加了防范。以往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
下午他去医院时,有意绕道去几家娱乐场所看了看,还到立交桥下的保姆市场去转了一圈,但都不见人。晚上把川粤轩的事情打点完回到住处时,已经近十点,不料依然是铁门紧锁。这女子今天是怎么啦?他连门都没进便返身下了楼。但来到大街上,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是好,在外面胡乱地溜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住处。屋子里空寂得如同坟墓一般,散发一股霉沉沉的气息。
阿琴通霄未归,他也一夜没睡安稳。天大亮时,他走进阿琴的卧室,神痴痴地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摸摸枕头,抚抚床单,然后一仰身躺下,缩进薄薄的被子里。他立即感觉到了一种青春少女特有的令人陶醉的温馨气息……他身上某部分的神经开始兴奋起来,而且迅速地达到巅峰状态。在狂热的臆想中,他简直无法解释,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天天晚上就在这张与你只有一墙之隔的床上宽衣睡觉,有时似乎连门都没有关上,你他妈的却圣徒似地毫无反应。天知道人家怎么猜测你这个大老板的!
晚上阿琴仍不见回来。他断定,肯定出事了!
第三天一早,房东陈老板便跑下来敲他的门,说有他的长话。
他估计是阿琴,一接,果不其然。小女子还没有说话就开始唏嘘,一直唏嘘得他心头所有的火气都消失殆尽,才断断续续地诉说起这两日的遭遇来。她说,前天上街买菜时偶然碰到一个以前很要好的女同学,女同学在淡阳的一家合资厂打工,但以前互相都不知道。女同学告诉她说,有人在顺德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她正打算去见面,但一个人有些害怕,一定要她陪着走一趟。她实在推诿不过,便留下字条跟她去了。原想第二天就能回来的,哪知她们一去就被那位“男朋友”及其同伙扣下了,强迫她们到夜总会卖淫。她们坚决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是趁着看守熟睡未醒,悄悄给他的打电话。然后留下详细地址,让他赶快想办法前去相救,不然分分秒秒都可能出事情!她说,如果实在抵抗不了,她就不打算活人了!他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态震动得瞠目结舌,急切地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便放下电话回到屋里。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报警,但随即又动摇了--他想到了自己那深究不得的身分。他跑到川粤轩去给赵秀秀打了个招呼,便直奔长途车站,搭上了去顺德的班车。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在幻现着小女子惨遭蹂躏的情景,犹如五爪抓心,早饭和午饭都没吃也一点不觉得饿。风尘仆仆地赶到顺德,又打的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了那个名叫涌溪镇的地方。镇不大,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相当繁华。他拿着地址打处打听,得到的不是茫然摇头就是似是而非的回答,整得他东颠西簸,疲于奔命,直到天色近晚,还大海捞针似地没有一点眉目。后来他横下一条心去派出所打听,得到的回答却令他大为惊惑:此地根本没有他所说的那个夜总会!他当然只能猜想是不是电话没听清楚或者记错了。可是人家告诉他,就是发音相近的都没有!要不就是连镇名都记错了,很可能是容奇,而不是涌溪。他来不及细想,连夜奔往容奇。
这是个比涌溪要大好几倍的著名市镇。第二日他马不停蹄地在华街陋间跑了整整一天,仍然一无所获!晚上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旅馆时,心头才第一次感到事情蹊跷。辗转反侧到半夜,越想越不对头,起身到服务台给陈老板挂了个长话。陈老板正在搓麻将,对他说的事情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再次从头细说之后,才大惊小怪道:
“有没有搞错?阿琴小姐不是在你接电话那天就搬走了吗?”
“什么,她搬走了?”他感到事态严重了。
“是啦,她说你知道嘛!”
“都搬了些什么东西走?”
“不少的啦,装了满满一卡车。”
“唉,你怎么不阻止她呢?”
“我怎么能阻止呢?又不是我的东西,而且你也从来没有跟我交待过。我无从阻止嘛,你说是不是?你们是不是闹矛盾啦?没关系嘛,女孩子哄哄就回心转意啦!”
裴子鸿急急地赶回淡阳,打开房门,只见客厅里整洁如昔,他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异样,阿琴的房门虚掩着,就跟平常休息时一般。一时间他甚至对陈老板的话产生了怀疑……但随着房门的推开,一切侥幸消失了:房间里空无一物,李美丽所有的那些林林总总的收藏品,连同两三天前还曾引得他莫名躁动的那张小床都像被魔术变掉了似的不复存在!他木然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头一片空白……不知呆愣了多少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返回客厅,在两天前他发现那张字条的地找到了一张新的字条:
汪老板:
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采取这种不太光明正大的方式也属迫不得已,我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希望你能以平常心对待所发生的事情,不要因一念之差做出对彼此都不好的举动来。
阿琴
裴子鸿定睛看着字条,两颊像火烧一般地发烫。他真想仰天大笑:你裴子鸿自以为曾经沧海,老谋深算,却不料别人对你早已是洞若观火,连这么个小女子都可以随意耍弄你!……毫无疑问,阿琴已经知悉他在丽晶别墅变卖中所扮演的角色。她是从哪里知悉的?他拿不准。但凭直觉,他认为吴铭欧小姐作怪的可能性极大,因为港亚酒楼的人知悉内情的并不多,从字条的口气来看,完全是掌握了勿庸置疑的事实,而从其老练周到的策划安排来看,小女子身后也一定有人。但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只是拐人骗财,还是另有深谋?……他陷入惶恐不安之中,仿佛突然间发现四周都布满了地雷,不知啥时候就会被炸得血肉横飞。在卖车中所获得的小小胜利感,被冲得荡然无存。
不知什么时候陈老板已经进到屋里搭起话来:“这些鬼妹,真不能小看啦!上个月宏大公司的老板带了个小鸡婆到屋里过夜,结果人被杀死,保险柜里的几十万块钱被洗劫一空……”
尽牛头不对马嘴,裴子鸿似乎还是从老头子的唠叨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她并没有拿走他的什么东西。看来她是个还没有完全变坏的女子。他表示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把老头打发走,然后坐下来独自寻思。吴铭既然可以做出这种死了没人埋的事情,也完全可以做出别的更可恶的事情……龙玉珠的影子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了,他确乎嗅到了一种大事不好的气息。
此非久留之地!他跳起身来,再次警告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认真考虑这件头等大事。他心头早已酝酿着两个去向:一个是国内,要么海南,要么东北;一个是出国。从根本上说,只有出去才能使他获得真正的安全感,至于出去后日子到底好不好过都在其次了。最后他的思绪落到如何处理梁菲的事儿上。他完全明白,他之所以仍然滞留在她的身边,并非出于任何感情上的原因,而不过是出于一种极勉强的道义感和残存的惯性而已。当然,要走,最好的方式就是干干净净地悄然离去,免得出现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忽然对阿琴有了几分谅解,甚至有了一种“心灵相通”之感。
裴子鸿决定到川粤轩去吃午饭。
餐馆里正忙碌。所有的人好像对他这几天的离去都未曾在意,连句问询的话都没有。赵秀秀为他张罗好饭菜,说道:
“下午你最好早点到医院去,梁姐想找你谈重要事情。”
“什么重要事情?”他问。
“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没有再问,吃罢饭便起身出门。
梁菲用沉静的眼神迎候他的到来。
“听说你找我?”他问。
“客人送走啦?”梁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微笑。
他愣怔了一下,才想起那天搪塞赵秀秀的话,忙说道:“送走了,是我们单位的头儿。”
“来检查工作?”
“也可以这样说吧。”
“对你什么评价?”
他注意着梁菲异样的、仿佛正在期待猎物落网的神情,心头不由得一阵颤动: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嘿,今天倒真像个领导了。”他硬撑着笑道。
“不开玩笑,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汪大哥,我打算回广西去了。”
裴子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半晌才梦寐似地问道:“真的?”
“真的。”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决定?”
“不是突然,而是想很久了。家里需要人,我不能老让阿芸一个人在那里苦撑。阿芸其实也说得很对,到哪儿不可以赚钱,何苦要搞得这样骨肉离散呢……”
“可是现在你这个样子动得了吗?”
“医生说问题不大,现在出院都可以。我的自我感觉也不错,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回去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不像在这里,举目无亲,成天心头都是空落落的……汪大哥,你还不完全懂女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不管表面上如何轰轰烈烈,内心深处却总是在寻找归宿……”说到这里,梁菲眼眶濡湿了。
裴子鸿觉得这话至少有一半是冲着他来的,而且里面还包含了某种试探,于是带点歉然地说道:
“梁菲,这些天我忙于各种应酬杂事,没有很好地陪你,你是不是……”
“别乱想了。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反复考虑后做出的。我早就算过命,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发祥之地,而是落难之所。我不过是一直憋着劲,在跟自己过不去。我确实是认真的,我急于告诉你,是想得到你的帮助。”
“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要不我扶你下床走走。”裴子鸿觉得心情很乱。
“我想请你帮我办两件事情,一是把餐馆和那套住房转让出去,二是把李美丽的钱还了。”
裴子鸿的呼吸有些不畅了。就像要用某种实在的东西来证实眼前的事情并非幻觉一样,他忽然冲动抓住了她的手:
“梁菲,你真的要走?”
梁菲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不挣了。“汪大哥,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分手的朋友。我们能有这样一段情缘,我已经很知足了。今后我们天各一方,但愿彼此都不要忘记。”
裴子鸿看着面前这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觉更握紧了手中那只柔弱无力的小手,而且双眼也开始慢慢变红、发潮,最后竟沁出两粒泪滴来……梁菲显然受了感动,将他的手拉到腮边摩挲着,一边抽抽噎噎地谈了自己的具体想法:她想把川粤轩剩下的三年使用权连同那套住房的产权折价成人民币六十万元一并打给他,只是有一个要求,即在三年租期未到之前,餐馆最好由他自己经营,一般情况下也不要辞退员工--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看看,甚至住上十天半月。三年后怎么办则随他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