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也跑一趟花石岛,买点金货什么的,也就当换换空气放放风了。岛上的人经常到花石买金货,平时积攒下来,轮休时便带到淡阳或特区脱手,赚上一笔。他已不想再赚这种小钱,买来就放着,没事时拿出来看看。时间一长,面对那些灿然夺目的金戒子、金项链、金手镯,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有一回他在当时和梁菲常去的那户渔民家里看到了一批顶尖成色的南非条子,共有两千克左右,但主人要价很高:每克一百二十五元。他狠了个心,全部要了。拿回去后藏在屋里,连殷小姐都没有透露。他确乎是在为将来作准备,但将来到底何去何从,依然是心中无数。
他仍爱在天气晴好的夜晚独自出去眺望那一簇令他心驰神往的香江灯火,但不知怎么的,他对其越是熟悉,越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十天半月里总有偷渡客被抓的消息传到岛上来,有时押解偷渡客的巡逻船还会到岛上来作临时停靠。每当他看到那些垂头丧气的男男女女,心头便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悚悸,仿佛自己也已身列其间似的。偷渡客多是些梦想出去发洋财而又对外面的情形浑然不知的人,其中相当部分原本是老实巴脚的农民和不谙世事的青年,当然也夹杂着一些在逃犯人、小偷妓女之类的角色,但却绝少在社会上有身份的人,更遑论名流大款了。他开始对这条自我作贱而又极不安全的黑道是否值得自己去铤而走险产生了疑虑,对自己贸然投资落脚在这样一个弹丸小岛上是否明智也甚为茫然了。
转眼两个余月过去,翡翠岛上除了偶尔发生一点客人与小姐之间因小费多少之类的问题引起的不快,或客人之间因争风吃醋或赌搏输赢上发生的纠纷,大面上堪称平安无事。对于那些不快和纠纷,裴子鸿以“岛上无小事”为原则,从不敢掉以轻心,务求排解搁平,使各方皆大欢喜,不带忿怨离去。他在歌舞厅前写了一幅标语:
把烦恼扔进大海,将欢乐秘藏心间
吴铭对此十分赞赏,说特别是后一句,很有味道,可谓深得人生三昧的手笔。
每天都有一些生客上岛,厮混三五天后就成了熟客,熟客都可以得到一张九折贵宾卡。裴子鸿实行这一措施表面上是为了多拉回头客,实际上更多的是从自身安全考虑的。任何一个陌生客人的到来都会在他的心理上引起某种程度的疑虑不安,这种不安远远地超过赚钱带来的欣慰。一当遇到“素玩”的主儿,便会引起他的高度警惕,直到千方百计地摸清对方的来路才放得下心来。有一次岛上来了两个长得挺精神的帅哥,小姐们纷纷丢媚眼套近乎,可到得晚上两个人却偏偏要同住一屋,将小姐们通通撵出门外。殷小姐亲往试探,先还以为是“手头紧”,不料对方将大摞钞票砸在桌子上,奚落道:
“以后你们这儿多准备几个受看点儿的小伙子才是!”
原来是两个搞同性恋的。
裴子鸿最担心的自然还是碰上以前的熟人。世界就这么大,谁能保证某个家伙不会山不转水转地转到这儿来呢!所以每天下午客人上岛时,他都要躲在远处先用望远镜作一番扫瞄,硬是一个个地看过来,遇上戴帽子或墨镜的则倍加注意,非要弄清庐山真面目后方才安稳。有一天他在望远镜里看见一个家伙,横看竖看都像聂刚,吓得他躲在屋里,晚饭都没敢上餐厅去吃。夜里派了个小姐去暗中打探,岂料小姐弄错了他的用意,竟直端端地把人带到他的住处来了。幸亏那人只是像聂刚而不是聂刚,才使他没有钻到床下去。
还有一次,他发现一个客人老是偷眼觑他,他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可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后来他得知其有贵宾卡,就以为是一般回头客,没太放在心上了。孰料这天他在舞厅小坐时,那人忽然带着几分神秘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
“是汪老板吧?”
他打量着对方,模棱两可地应酬道:“呵,又来啦!欢迎,欢迎!”
不料对方竟陡然来了一句:“汪老板一直没有回老家呵!”
他心头一阵哆嗦,再细看来人时,觉得确确实实在哪儿见过,但从其广味十足的口音,不大像是内地的熟人。
“不知老板在哪方发财?”他硬着头皮问道。
那人摇头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呀,现在不补做身份证啦?”
裴子鸿的心头扑腾了一下,记忆蓦然复活:名片店的小老板!他握住那家伙的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那次我给你做身份证,”小老板打着哈哈,“还担了一场风险呢!”
“你这个话我就不懂了……”裴子鸿赔着笑脸,“你也没有漫天要价乱收费嘛。”
“汪老板可真是老辣,那次我一见你就看出来了。”小老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俄尔又正色道:“其实也不关你的什么事儿,只怪我自己不小心,那两天的底片没有及时销毁,被公安局拿着了,花费了好多口舌和银子才脱身,但却又留了一条尾巴,要我以后凡发现在我那儿做过身份证的人,都要及时报告。”
“所以你想证实一下?”裴子鸿硬着头皮干笑道。
“大活人一个,还需得着证实?再说,我也没有那么乖,除非我点一个人,他给我十万八万的重奖。”
裴子鸿心绪不宁地请小老板吃了一顿饭,又给柜台上关照,其在岛上费用一律打对折。直到小老板几天后心满意足地离去时他才知道,岛上所有的贵宾卡都是在他那里定做的。当时是欧小姐在管这个事情,他完全没有过问。妈的怎么会栽到那儿去呢!他无法验证小老板所言的真伪,但却凭直觉感到这个精明过人的小老板下面一定还会有什么动作。
不出他所料,数日后小老板又悄然来到了岛上。裴子鸿不敢怠慢,并且作好了让其白吃白喝的准备。小子果然也就心领神会地在岛上逍遥了几天。看看差不多了,裴子鸿巴望着赶快送瘟神,小子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个狮子大开口:
“汪老板,我打麻将把铺子输掉了,想向你借点钱赎回来,不知肯不肯救我这急呵?”
裴子鸿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样直白,一时间连装穷叫苦都来不及。他明白这纯粹是肉包子打狗的事情,便也来了个以简单对简单,说道:“我这个人一辈子都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我在这儿只是个打工的,而且才上来不久,现在手头没有几个钱。你说:需要多少?”
“三万。”小老板伸出三个指头。
悲子鸿明白他所要的数,说:“这样吧,我给你解决一个指头。”
小老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裴子鸿心头便打起鼓来,原本想再加五千,但又怕太好说话,小子会得寸进尺,便也稳着不吭气。两个人默然相对,像在比试耐力。过了一阵,还是小老板先开了口:
“汪老板,我这个人向来不做让别人勉为其难的事情,你实在有难处,我看就算了吧。”
小老板说着就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裴子鸿也没有马上伸手去拦,他知道小子是在作态。果然,小子起身后并没有离去,却在附近打起圈儿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见好就收,及时递过台阶去,说道:
“这样吧,我再去帮你借一点,看能不能帮你凑上一半。”
小老板喜形于色地抱着钱走了,裴子鸿的脸却黑了好几天。
不料这头的阴影还未散去,又一个熟面孔光顾了翡翠岛。
这天他正独自在岛后闷闷地散步,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人高喊大叫着跑了过来。当他屏息凝神地发现来者竟是郑达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汪大哥子,满世界都不见你的踪影,原来是躲在这儿当起活神仙来啦!”郑达到得近前,抓住他的手又甩又扳,亲热得活像见到隔世重逢的骨肉兄弟。裴子鸿皮笑肉不笑地应酬着,紧张地思忖着小子突然光临意欲何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主动问道。
“这还用问吗?从深圳到淡阳,谁不知道翡翠岛上有个汪老板呀!”郑达眯眼笑道。
“别胡扯了!我也不过是才上来几天,帮帮干忙,不定啥时拍拍屁股就要走的。”
“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不懂。”
“坦白说,我是打算来入伙的,你这样一说,就没多大意思了。”
“哦,难得老兄如此错爱,我还以为你是来报那一杯啤酒之仇呢!”
“你还记得那件好事呵!”郑达摸着脸道,好像脸上还有啤酒沫子似的“说句厚颜的话,我这个人确实有些毛病,主要是爱耍贫嘴。那次你那杯啤酒还真把我淋清醒了不少,真的!”
裴子鸿知道他是在说鬼话,也无心再与之多作周旋,改口道:“入伙的事我作不了主,既然来了,就在上面逍遥两天吧。”
“这也得仁兄高抬贵手呵!”
“七折收费,对得起朋友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话明说吧。”
“好,明说:我这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个重要的情况要报告你老兄。”郑达收起了笑容。
裴子鸿心头陡然增加了防范。
“给你看个东西。”郑达从西装内袋里掏也一张折着的纸片儿递到裴子鸿手里,然后就转身踱开了。
裴子鸿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两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当他打开纸片儿,才看见“通辑令”三个字时,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便倏然弥漫全身,当他的视线移落在右角的照片上时,眼前一黑,大粒大粒的冷汗从额际颈间冒了出来。
当裴子鸿慢慢缓过一点来后,发现郑达已不见了踪影。
通辑令
裴子鸿,男,四川巴洪县人,现年五十岁,原为深圳金迪科技开发公司法人代表兼总经理。裴犯为牟取暴利,于今年六月以报废摩托假冒全新进口摩托,并以行贿、色相、开假发票等非法手段,骗取国营乌蒙机器厂贵阳市经营部人民币250万元,得手后畏罪潜逃。为挽回国家的重大经济损失,使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特发布此公开通辑令,恳望各地有关部门和人民群众给予支持,积极协查检举,凡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或直接协助我们缉拿该犯有功者,将按规定给予重奖。
特此布告
贵州省乌蒙市公安局年月日
裴子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堂姐的暗示终于得到了证实。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有这种心理准备并且事实上也一直在躲避这种威胁,但事情白纸黑字如此清晰无误地展现在眼前时,他却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之感。他,裴子鸿,一个东顾西盼,明哲保身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不齿于社会和人类的罪犯!你是罪犯吗?他下意识地问自己。回答是肯定的--通辑令上所说的完全是事实。他确实是有目的有预谋地进行了一次金额高达250万之巨的商业诈骗,而且确实使用了行贿、色相和开假发票等犯罪手段,但他确实又觉得冤枉: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他不过是以非法对非法,当了个“二传手”而已!
这时郑达回来,在他身边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
“老兄,人不可貌相呵!我在这玩意儿跟前足足站了二十分钟才敢确信是你。”
裴子鸿抽着烟,半晌才冷然道:“你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深圳火车站。”
“……你,你该去报案领赏呀。”
“你当我做不出来?”郑达眯缝着眼睛侧望着他,像盯着一个已然到手的猎物。
裴子鸿心头一阵痉挛。也许小子已经告发了?公安人员就等候在后边呢!这小子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绝对做得出!
“好吧,我认命。”裴子鸿作束手就擒状,突然又说道:“你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反咬什么?”郑达笑开了。
“说你是我的同伙!”
“那得有证据呵,没有证据就得外加一条栽赃诬陷罪。”
裴子鸿不得不承认坐在面前这个坏种眼下是完全是捏拿住了他的生杀大权的。除了讨饶求救,你别无选择!但他又极不情愿,难于启齿。郑达这时却一脸正色地开了口:
“不开玩笑了,哥子此时到底怎么想?”
裴子鸿低头默忖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既然这个东西都贴到深圳了,此地也就难以久留了。”
“为什么?”
“说不定哪一天布告就贴到到岛上来了。”
“但就目前而言,这种可能性还不大。”
“既然你都发现了,别人同样也可以发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往哪儿走?只怕你一上岸就要出问题。我风急火急地赶来就是为了告诉老兄这一点。”
郑达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以小子的德性,这种“仗义”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裴子鸿觉得脑子全乱了,理不出个头绪。他向郑达表示了谢意,说是还要下去好好想一下才能对事情做出决断。他让郑达在岛上住几天。
晚上,裴子鸿专门设宴款待郑达,想从他口中再掏出一点实在的东西。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不料郑达还未等他说话,却笑咪咪地先开了口:“仁兄,能不能忍痛割爱,让陪殷小姐陪我?”
裴子鸿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但他忍住了,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你去找她不就得啦。”
“话可不能这样说呵,”郑达笑道,“我这个人向来是明人不做暗事,尊重别人的主权。”
裴子鸿蓦地想起阿琴的事情,心头不禁咬牙切齿。
“谁让她名声在外,而且长得这般撩人呢!……怎么样,成全一下小弟吧!”
裴子鸿的脸涨得通红。他知道,此时此刻,就是胯下之辱他也只有承受的份儿了,何况殷小姐本身就已与他离心离德。他又说道:“真的,你直接去找她吧,我没什么。”
郑达这才相信了,当天晚上便和殷小姐滚在一起。
那天晚上,裴子鸿胡乱叫了个小姐陪着喝了一夜酒,也不知他酒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反正那个小姐以后几天都一直躲着他。
郑达分文不花地在岛上玩了四、五天,临走时裴子鸿又塞了个万元“信封”给他,还说了些“聊表心意,大恩容当后报”之类的话,并告诉他,他决定听他的劝告,暂时留在岛上。
郑达自然也说了些让他放心的话,然后拍着胀鼓鼓的口袋,心满意足地走了。
此后,裴子鸿白日深居简出,夜里恶梦不断。他不相信那么点好处就能堵住郑达的嘴。谁能保证他什么时候想起了,不会去举报领赏呢!他越想越恐惧,觉得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大祸临头,经常是半夜醒来,心如鼓擂,服下安眠药照样干瞪眼,无法,只得跑到外面去吹海风,或者干脆跳进海里狂乱扑腾,直到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但真正落实到一个“走”字时,却又觉得不能轻举妄动了--他无法断定到底是岛上安全还是外面安全--在岛上可能会坐以待毙,但谁又能担保你离开岛后不会自投罗网呢!
日子在诚惶诚恐中一天天地捱过去。但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郑达不时来个电话,从其口气听来,不像是要举报,倒仿佛是在跟他套近乎,他也就哥们儿兄弟地唱和,自然少不了邀他再到岛上来玩。对殷小姐也优礼有加。郑达果然又来了,当然又是费用全免走时还要带上一摞。他想,只要把好处给够,小子就可能暂时不会发难。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苟安而已,待在岛上终非长久之计,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人家的瓮中之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