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殷小姐在他面前可谓千娇百媚,使尽浑身解数。但他仍处于有刺激而无快活的状态。眼见那些上岛的男客们成天心醉神迷的颠狂样,他于自惭形秽中不禁又想起了那句老话:命中只有八斛米,走遍天涯不满升!但他仍然做出了入伙留下的决定,而且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前往东北或新疆。也许这正是上帝对你的最后关照……他对自己说。
几天后,吴铭要回特区去了,临走时叫人在沙滩上摆了一桌酒菜,单独邀裴子鸿小酌议事。
“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吴铭开门见山。
“我还想问你呢!”他笑着将球踢了回去。
“老兄不妨直说。”
“你有把握将我的餐馆和房子转让出去吗?”
“当然有,但你还是得给我个底价价才行。”
“不能低于八十万。”
“这就对了嘛,做生意,总得有个伸缩余地才是啊!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对半入股,平起平坐。”
“你的意思,还是要我出一百万?”
“当然最后还是得尊重你的意见。”
其实裴子鸿已经作如是考虑了。那八十万已经占了大便宜,再加二十万也不算什么。就是按眼下的经营状况,一年半载就可连本带息地拿回来。到时候再见机行事,能留,则留下多抓几个钱也不是坏事,说不定把最危险的这段时期躲过了,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往外走呢!但他不想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回答小子,至少从商业谋略来讲,这样做有欠精明。
“老兄,我再问一句,”他给吴铭和自己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我还没有完全搞懂,你怎么就一心一意地要拉我来入这个伙呢?”
“好,你既然问得这样直率,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吴某并不差你这一半的投资,而是要你这个人。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你在这里管事儿我放得下心,睡得着觉!说真的,在这儿过日子是太舒适了,蓝天碧海,美酒隹人……只可惜我吴某为俗务所累,没有消受的福分!”吴铭环顾着四周,感怀不已。
也不知是酒力所至还是吴铭的话起了作用,裴子鸿周身发热,满面通红,笑道:“到时我们在岛上修两幢别墅长住吧!”
“要修最豪华的别墅,还要配上最豪华的游艇。”
两个人面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都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遐想里。尔后又回过去谈起了餐馆和住宅出手的事。吴铭说:
“就按你说的那个价定了吧。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就暂时划到我的名下,这边就按八十万给你入股。另外那二十万你最好想办法凑一凑如何?正好拿来购置老虎机。”
“我尽量想办法吧。”
裴子鸿决定跟吴铭一起回淡阳,迅速了断此事。吴铭劝他把租的那一套房子退了,把东西都搬到丽晶别墅去,并在那里专门给他腾出一间屋。裴子鸿想起已属有情有意的欧小姐,又是一番窃喜。
两人回到淡阳的当天就了结了有关文字手续。尔后裴子鸿把吴铭带到川粤轩当众宣布:他因其他事情离不开身,餐馆已经承包给吴老板,大家务必一如继往地听招呼、守纪律、卖力干活儿,否则后果自负。因为这一变动不影响各人的职位和待遇,所以也并未引起多大的疑虑不安。只有赵秀秀似乎嗅出了一点什么,下来后悄悄问裴子鸿:
“听说你打麻将把餐馆输掉了?”
裴子鸿不禁哑然失笑,但转念一想,这倒不失为一个搪塞的好借口,便故意模棱两可:“你怎么猜都可以,反正以后馆子里的一切都得听吴老板的了。吴老板可不像我这样大而划之的哟,你这个助理要好当才是呢!”
“昨天梁姐打了个电话来,你不在。她问起了这里的情况。”
“你怎么回答的?”裴子鸿的脸上痉挛了一下。
“我说跟原来一模一样。”
“以后都这样说,免得她在那边操心牵挂。”
“不过汪老板还是要在新老板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啊!”赵秀秀笑得很甜。
“这不消说,不消说!”
他下来还真为赵秀秀说了几句好话,不料吴铭听后却想歪了,邪笑着道:
“是老兄的第几房呵?”
他也懒得争辨,说“”随你定吧。”反而把小子的嘴封住了。
丽晶别墅依然空着。吴铭解释说:“欧小姐这些天人不舒服,好些就会回来,还要另外给她配两个帮手。”说到这里,又敲敲脑门子道:“哦,你回岛上时记着买一部望远镜,要倍数高一点的。”
裴子鸿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交给吴铭,吴铭立即陪着他去买了望远镜,又给了他一支催泪枪作防身用。“你别看它是塑料玩意儿,关键时刻还有些用处。前年我到海南去催贷款,对方想吃黑,我们刚住下就让人打电话来,让我们识相点儿,马上滚蛋。我回话说,要是不滚呢?对方说,那就要从你们身上弄点东西下来作纪念。我说,我吴某人不是吓大的,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结果,当事人真的动了干戈。有一天我正在宾馆里打电话,三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挥拳就打。当时跟我一起去的几个人恰巧都不在身边,我只好丢下电话躲避。逃到楼梯间时,我掏出这玩意居高临下地一排扫过去,三个家伙当时就捂着脸哭爹叫娘地缩成一团……”
大约是说来劲儿了,吴铭对着墙壁就来了一枪示范,随着叭的一声响,强烈的辛辣剌鼻味儿立即扩散开来,呛得裴子鸿涕泪迸流,喷嚏连天,肠肝肚肺都给翻过来似的,十来分钟才消停下来。吴铭笑着将枪交给他。
裴子鸿把玩着那陌生的玩意儿,心头震荡不已。
送走吴铭,裴子鸿到各银行去查了一下手头的存款余额,总共还有将近一百六十多万,也就是说,到淡阳以来,他已经差不多赚了这么多钱!此番如果顺利,这个数字就会见天见日地往上飚升,要不了几年,他的资产就可以膨胀到数百万,上千万!那将是个什么概念?他似乎都有点儿不敢想象了。
裴子鸿怕手机保密度差,专门跑到惠州去给堂姐挂了个电话。这是目今他了解那方情况的唯一途径了。
听筒里传来堂姐土味十足的乡音:“哪里?”
“是我,我!……还听不出来吗?”
“打错了!”那边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是……”
“给你说这里没有姓唐的!”
电话叭地挂断了。裴子鸿云里雾里地呆愣在那里。他决定继续拨,可是怎么也拨不通了。他思忖着在外边转了一大圈儿,回来继续拨打。总算又通了。堂姐一听见他的声音,便急急地解释道:
“你是早不打,迟不打,人家刚好上门你的电话就来了!”
“你说的是什么人?”他惴惴不安地问。
“还会有什么人嘛?你那么聪明,还需得着我点明吗!”
裴子鸿一下子噎住了,半天才惶然道:“呵,我懂了。”
“你懂了!”不料那边却来了气,“都几十岁的人了,咋个还会做出这种不生根的事情来嘛!听说你们厂那个黄厂长为这个事情被撤职,气得心脏病发作,差点儿把命都拿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保着,老伴也急得疯疯颠颠的了。不知道你将来咋个收摊子!”
一股寒气窜过裴子鸿的背心--龙玉珠上次果然没有对他说实话。
“龙玉珠呢?她现在怎么样?”他屏住气问。
“前段时间天天为这个事情哭哭啼啼,说是老板发财,丘二遭殃。最近不大见来了。”
“你知道她前不久曾到过特区吗?”
“没听说。”
“如果她再来找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有关我的任何事情!”
“我本身就蒙在鼓里,能告诉个啥呀!”
裴子鸿听出堂姐的嗔怨,默忖了一下,委婉地说道:“这样你也少受些牵累嘛。”
那边似乎也冷静一点了,缓和语气道:“还有,嘉玲上星期来过一个电话。说是你托人寄给她五千块钱,她不要,打算寄给我,让我有机会时如数归还你。”
“她还说了什么吗?”裴子鸿的心一阵下坠。
“算了,就不重复了吧,反正又不是什么好话。”
“你照实说吧,好话坏话我都想听。”
“她说,不管你将来是当了国王还是当了杀人犯,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裴子鸿无言了。他感到了一种因内心深处的那一丝侥幸被击得粉碎后的茫然失措。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打这个电话!人活着,有时候糊涂一点不比清醒一点更好?
他在一家小酒馆喝了一杯闷酒,叫了一辆的士返回淡阳。心乱如麻中,脑子里忽然莹光似地一闪,从记忆深处勾出一件埋藏久远的往事来……七四年批林批孔正闹得沸沸扬扬之时,他和同科室的几个人经常关起门来议论“红都女皇”之类的事情,不料隔墙有耳,被人告密。厂革委保卫处立即作为重大政治案件进行调查,吓得几个惶惶不可终日。原本就有“站错队”背景的他,更是紧张万状,天天心惊肉跳地等着开公捕大会。有一天厂生产办公室副主任黄培雄忽然来到关押他们几位的“说清楚学习班”上,将他和另一个姓卢的技术员叫上说:地区农机厂要装配几台手扶拖拉机向国庆节献礼,到厂里来请求技术支援,不知你们两个愿不愿去?他和那个卢技术员简直是喜出望外,当天晚上就逃命似地带上行李走了。两个人在那家农机厂变着法儿泡了大半年,直到把那码子事情拖得不见响动了,才姗姗回厂。这个其实是变相保了他们的点子到底是出自何人,黄培雄一直没有说,但老兄无疑是起了相当作用的。后来厂里机构调整,成立科技处,黄出任处长,他特地要求调到其麾下工作,黄也要了他,而且在以后的评职称、分住房之类的事情上也还是多有关照的……他的眼前幻现出黄培雄倒卧病榻的惨状。如果可能,他倒情愿老兄如他一直所担心害怕的那样,暴跳如雷,兴师动众地来找他算账。
裴子鸿在丽晶别墅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到银行里取了一些现金返回翡翠岛。
几天后吴铭上岛撤销了原来的临时负责人,同时宣布由裴子鸿正式出任度假村总经理,殷小姐出任总经理助理,吴铭本人仍为法人代表。当时适逢中秋,晚上裴子鸿以总经理名义邀请岛上客人和全体部下共聚海滩,夜宴赏月,又是一番闹腾。
自此裴子鸿就一门心思地在岛上经营,很少回陆岸了。欧小姐不时上岛来,而且不分场合地对他透着一股亲昵劲儿,弄得殷小姐经常吃醋。他几番都想明言直说与之断了那点瓜葛,又怕她反目,只好敷衍着,隔着海在两个女子之间走钢丝。情场摔打到如今,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他虽不敢说已多么在行,但至少能够沉得住一点气,不至于那么“色盲”了。在梁菲和李美丽的事情上他所以能略获小胜,一半是靠了运气,一半也是因了他心中的明亮。
然而,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似乎比他所预料的消失得更快。不过十数日,他对吴铭何以不愿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里多待便有了切身感受。整日的活动天地就是那么大一块地方,虽可以驰目海上,但白天海天一色,一色海天;晚间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多看几回也就乏味了。与殷小姐的那码子事情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至后来他都羞于启齿让她再给机会了。有时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罚戒--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在关注着人世间的一切,也关注着他裴子鸿,不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按规定,岛上的工作人员每个月可以回特区轮休一次,每次三天。那实在既是放风,也是过节。轮休者们离岛之前即已按捺不住兴奋,一回到特区便是一副拼命状态:拼命地玩耍,拼命地消费,拼命地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似的。小姐们则利用这段时间与在岛上结识的客人联系,伺机找上一笔外水或者另攀高枝,所以尽管收入不菲,仍不断有走人的事情发生,有的把大箱小包的衣物甚至贵重物品都扔弃在岛上,一去不返。自然,旧的去了,新的又会补充上来。来的小姐有的是通过吴铭的渠道弄来的,有的是欧小姐直接在淡阳“招聘”的。
他对殷小姐特别网开一面,轮休天数完全由她自己掌握,还经常安排她到淡阳或特区办事。殷小姐也很领情,最大的报答就是对他的“不尽人意”从未有过微辞和嫌弃之态。
只有他这个当老总的既不轮休,也绝少回陆岸上办事,成了名副其实的“驻岛代表”。他又开始像在蛰居淡阳时一样,把绕圈儿散步作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当然不再是绕着房间走,而是绕着岛子走了。倒背双手,悠哉游哉地走上一圈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一日几圈视心情和体力而定。在岛后面的僻静处,有一块状如磨盘的巨石,走累了,他爱在那儿坐坐,抽着烟,望着石头发愣。有时竟会不知不觉地涌出几缕乡愁。在他的老家,那个因出产上等手工豆粉而出名的川北小镇,家家户户都有石磨,一年到头,各家各户的营生十有八九都是围着磨子在转。从个子才有磨把子高,他就开始帮大人推粉子,先是踮着脚尖用木勺往磨眼里添泡胀的蚕豆,稍大时便直接帮着父母捏磨把子了。家里那盘磨子又厚又重,出浆特别好,推起来也就特别吃力,经常都是一桶豆子推下来,人累得就跟瘫了似。家里是从哪一代开始靠推磨求吃的,已无从考证。他只知道祖父是倒在磨子前断气的,父亲也像牛一样地围着磨盘转了一辈子。他从小就特别仇恨那个永远也转不完的圆圈,做梦都想早日逃离,可是直到进县城读高中,每年寒暑假仍不得不回家帮着父亲推上几百斤豆子,直到上了大学,才彻底摆脱了那个祖传的恶梦。数十年风风雨雨,荣辱沉浮,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几乎消磨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的无数个周而复始的同心圆,然而如今,他似乎突然发现,他又回到了当年的那种可悲状态了。这整个翡翠岛不就是一个大磨盘?……
他开始沉溺于麻将桌,先是与手下的人玩,不久便挤上客人的赌桌,赌码也从小打小闹猛窜到每盘数百甚至上千元。这些年他忙来忙去,极少有这种心境,更没有这样投入地豪赌过。囿于牌术生涩,他一概反对那些名堂甚多的所谓“拳打脚踢”玩法,只对简单明了的“承包”感兴趣。即便如此,也依然是送菜地时候多,吃进的时候少。越输越想打,经常玩得通霄达旦。他确乎并不是在寻求那点输赢的刺激了,想要的只是那种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的迷醉和麻木。
上岛来的客人多是吴铭在商界的狐朋狗友,或狐朋狗友的狐朋狗友。一来二去,裴子鸿与当中的一些人也就厮混熟了。有人对他的位置艳羡不已,说:“你老兄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德,弄了这么个天下第一美差!”有人则半玩笑半认真地吓唬他:“你哥子敢跟吴铭发这种财,就不怕事发后下大狱?”这些话就像天平的两头,经常在他心中七上八下。只要跟吴铭通话,免不了要再三提醒他注意安全系数。吴铭总是让他十二万个放心,说是不要忘记,法人代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