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涨红了脸道:“你不是不知道,特区这个地方用人是不兴查祖宗三代的,讲究的就是两个字:本事。你行我就聘你,不行就炒你的鱿鱼。就这么简单。如果按照你的要求,公司里就剩你我两个了,包括聂刚、张维东他们都得走路。何况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我现在焦虑的是公司如何抓住机遇,走出困境,求得发展,是如何处理迫在眉睫的诸多问题!对不起,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有些事情我们今后还可以交换看法。你看呢?”
龙玉珠默然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怏然道:“随你吧,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
“那么你去接接华露好吗,聂刚那边的事情要麻烦得多。”
“你先走吧。”
看着她那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裴子鸿还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咬咬牙,转身出去了。
东郊老横街地处偏僻,裴子鸿拦了好几辆的士才碰上一个愿去的,谁知到那儿一打听这还只是大地名,东绕西转半天才在一条黑古窿洞的小街上找到了收容遣送站。这是一幢老旧的四层楼房,门厅灯光下,一个蓄寸头着西装和一个留长发穿夹克的年轻小伙子正在向一个歪倒在长条椅上的醉汉逗乐。在跨进门坎的一刹那,裴子鸿习惯地将手伸进衣袋里掏烟,不料摸到的却是一个空壳。
“什么事儿?”西装青年懒洋洋地问他。
“嗯,是这样.……”裴子鸿答话时竟有些结巴,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回答问话有点儿屈尊,犹豫了一下,掏出名片来递了过去。他的名片上有董事长、总经理和高级工程师三个头衔,他自己比较看重的还是后者,因为前两个称谓在特区已经滥到垃圾堆里都可以捡到的地步,而”高工”至少是一般小青年还不敢妄称的,这大概是国人皆知的在职称评定上论资排辈的唯一好处吧。
不料西装接过去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扔在桌上,那上面已经散落着好些一般大小的纸片儿。
“是接人吗?”长发青年开了口。
他如实作了回答。
“等一下。”长发说,然后又去逗醉汉:“喂,你真的参加过长征吗?冒充老红军是犯法的哟!”边说边用脚去蹬长椅。醉汉在上面颠滚了几下,把歪扣在脑袋上的旧解放帽颠落下来,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原来是个老头子。
“冒充?不信你去问!”老头子挣起半个身子,怒目圆睁地冲着长发道,“老子给朱老总牵马都牵过好几匹!”
“你再说说看,你长征都到过哪儿?”西装饶有兴趣地问。
“贵州、云南……大理、芒市,还有曼德勒、兰姆伽……多得很!”
“什么什么男母鸡?”西装和长发显然都没听懂后面的地名,不约而同地追问道。
“哎呀给你们说了等于零,去把你们长官叫来!”
“咦,你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呀!”西装把手中的电警棍伸了过去。
“我说的是兰姆加。”老头子缩成一团,显然已尝过滋味。
“你听清楚没有?”西装问长发。
“鬼晓得说的啥哟。”长发道,“给他醒醒酒!”
西装立即用电警棍在老头子的大腿上点了一下,老头子身子一抖,随之发出一声惨不忍闻的尖叫,裴子鸿忍不住搭腔道:
“他说的是曼德勒和兰姆伽。前者在缅甸,后者在印度。”
“红军长征到过外国?”长发一脸困惑。
“那不是红军,是抗日远征军,国民党的部队。”
“他妈的国民党的部队怎么又和朱老总拉扯上了呢!”
“听说朱老总以前是在国民党那边干过。”西装自作聪明地解释道。
裴子鸿听着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只得把目标对准老头子道:“他肯定说错了,远征军的总司令是杜聿民,朱、杜容易含混,我问问他看。”说着便俯身问老头子:“你曾经是杜聿民杜司令长官的部下吧?”
老人醉醺醺的双眼里倏地闪过一丝亮光,但马上就又黯淡下来了,嘟哝着说:“我记得是朱老总,有一回他打摆子,还是我去给他叫的盟军的美国医官,半路上吉普车掉进山沟里,手都跌断了。”
“露他妈的馅了吧?长征的时候哪来盟军的美国医官和吉普车呵!原来是他妈个老国军。”西装和长发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后来杜聿民确实归降到朱老总麾下了。”裴子鸿说,又顺便讲了讲抗日远征军和淮海大战的事情。
那两位洗耳恭听之后,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的态度就有了些微变化。西装主动指着身边的椅子让裴子鸿坐下,又拿起刚才丢下的名片看了看,说道:“你把你要找的人名字写一下。”
裴子鸿照办后他便拿到里边去了。这边裴子鸿还想和醉老头搭话,却发现他已缩到一边去了。
“云南那边跑来的。”长发说。
不一会儿西装出来对裴子鸿说:”人都在三楼,你上去吧。”
裴子鸿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三楼。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还算客气地在楼梯口迎候他,然后穿过长长的走道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眼镜打开一个本子,边看边说道:
“是聂刚、罗伟、张维东、夏元福四个人吧?四个都属故意违反特区临时居住的有关规定,但考虑到他们认识错误的态度比较端正,这一次我们可以不强行遣送。不过每个人必须交八百元罚款,交了再去补办有关手续。”
裴子鸿的脑袋嗡了一下,但回答得却镇静而干脆:“好吧,我如数交钱,但今晚上来不及了,明天上午怎么样?”
“那就明天上午来领人吧。”眼镜回答得同样干脆。裴子鸿觉得那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两个令人捉摸不定的光点在闪动。他不甚放心地问道:
“听说今晚上要遣送一批?”
“准确地说是明天凌晨。”
“他们几个不会送吧?”
“这就不好说。遣送的事不归我管,等一会儿我就要下班了。负责遣送的要明天凌晨才来。他们也不管罚款补办手续方面的事。”
裴子鸿明白今天是撞在枪口上了。事情如此简单明了,干吗还要在这里犯傻?他想想说道:“可以见见我那几个人吗?”
“请便。”眼镜站起身来并示意他跟着。
四个人待在走道尽的一间屋子里。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汗和尿的臭味呛得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灯亮时,只见地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一个睡眼惺忪的大胖子冲着他们大喊大叫:
“再进人就只有人摞人了!”
眼镜不理他,只朝里面叫道:“金迪公司的四个人出来!”
话音未落,人堆中已弹簧般地跃起四条汉子。四双眼睛看见站在门外的裴子鸿都欣喜不迭,歪歪倒倒地跨过躺着的人走了出来。半日不见,彼此似乎竟有隔世之感,裴子鸿一一跟几个握手,原有的怨怒都卡在喉咙里面说不出来了。一行来到办公室,眼镜便对四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听着,不是我不帮几位的忙,是你们老板说他现在手头拿不出钱。等会儿我走了,万一有会么响动,大家就好自为之啦。”
四个人就像刚从雪窝里爬出又被丢进冰窖,一时都愣在那里。
“一共要三千二百块钱,你们身上带钱没有?”裴子鸿问。
四个人先都没有反应,僵了一会儿,聂刚才嗫嗫嚅嚅地说道:“都晓得我是月月光的,所有的家当就是身上这百把块钱。”说着便从衣袋里抓出脏兮兮的一叠零钞丢在桌子上。那三个则都表示一贫如洗,半个子儿都没有。
“哎呀不是要你们掏钱,只是先拿出来垫着!”裴子鸿来了气。自他办公司以来,手下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还没见哪个在类似情况下懂点事的。除了吃进嘴里穿在身上的,哪怕这种与他们利害攸关的事情,只要他们晓得你当老板的也在着急,就休想从他们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事业上他一直没有摆脱单枪匹马的感觉,跟他在个人感情生活中的情形颇为相似。他也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如此还是他个人特别倒霉。
八成是掂出了老板的不满多少是冲着自己来的,聂刚踟蹰了一阵,从手腕上取下他那块瑞士梅花表,对眼镜道:“先把这个押在这里总可以吧!”
眼镜觑了一下,并不表态,却转向另三个人道:“你们呢?”
张维东迟疑了一下,也将表取了下来,另两个也照办了。四只亮晶晶的手表排列在桌子上,一块梅花、一块劳莱士、两块精工。眼镜拿起来逐一鉴赏后,卟哧一声笑道:“都是假货。”
“绝对不是!”小夏先嚷起来,“我是在正规商店买的,还有发票!”
眼镜眄了他一眼,做出不屑与争的样子,然后突然提高了嗓门道:“都戴回手上去,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在敲诈勒索呢!”
裴子鸿生怕他又让四个人回去,急忙搭话道:“老师,可不可以请你先写个条子给他们捏着,遇到紧急情况也好有个说法。钱,我明天上午保证如数交来。”
“裴老板,你这就太抬举我啦!我大头兵一个,谁会买我的账呀!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这种规矩。”眼镜的笑得很舒畅。
“我拿这个作抵押总可以吧!”裴子鸿发狠地把手指上的钻戒取了下来,这是他在中英街的大昌金行买的,绝对的正牌货。
眼镜很在行地拿起戒子来看了看,又放下道:“这个我也不能收。不过我可以找个人来打个商量,看能不能给你作价收了,救救你们的燃眉之急。你买成多少?”
“七千五。”裴子鸿多报了三千。
“有大昌的发票?”
“在家里。”
眼镜站起身来道:“等一下,我去叫人。”便出去了。
这头裴子鸿望着四个关键时刻给公司添乱的家伙,真想挨个臭骂一顿!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事情不出也出了,该做的也做了,与其又来得罪人,不把好事做到底,来一回感情投资。于是他缓和了神色道:
“如果他不放人,今晚上我只有和你们待在一起啦。”
不料四个人都木桩似地站着,没有一丁点他期望中的反应,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该的,甚至还没有做够。
裴子鸿不禁从内心里愠怒了:他妈的丢一块骨头喂狗,狗还会摇摇尾巴,老子都为你们做出这等姿态了,你们还一个个稳如泰山,连点起码的表示都没有!以为硬是缺了红萝卜就不成席了!……他白了几个一眼,决定不再对牛弹琴。
眼镜去了半晌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当裴子鸿的目光和那人猝然相遇时,彼此都不禁惊讶得叫出声来。
在最初的一刹那,裴子鸿完全把魏彤当成与聂刚他们是同等角色了,但当魏彤既惊且喜地握住他的手,又毫无顾忌地拍打着眼镜的肩膀,大声嚷嚷地介绍他们的关糸时,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果然,魏彤正是眼镜专门请来看货的,从他们之间的随便劲儿来看,两人的交往显然已不是三天两日了。
于是形势陡变。眼镜未收四人一分钱便开具了放行条,还一再口称:“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裴子鸿悄悄将魏彤拉到一边问道:“你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呵?”
“回头再说。”魏彤给他一个谜一样的微笑。
一行下楼时,魏彤拍着裴子鸿的肩膀说:“老兄不守信用呵,那天让我好等!”裴子鸿想作解释,却又被他当住了:“这阵莫说,干脆跟我到寒舍一叙如何?”
裴子鸿觉得不好推辞,便对那几位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到朋友那儿坐坐。”
四个人一一向魏彤致谢后,出笼之乌似地先走了。这边魏彤把摩托推过来叫裴子鸿上车,不料门厅里追出两个人来道:“魏老板要拖财呵,不行不行,起码再打三圈!”
“我这儿有贵客,今晚上只好失陪了。“魏彤朝两位作揖道,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上他溜了。
“仁兄,要国酒还是洋酒?”魏彤打开酒柜,指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中外名酒问裴子鸿,那神色既有重温旧谊的兴奋,又有让老友刮目相看的自得。
“随主便吧。”裴子鸿笑道。尽管他竭力做出见惯不惊的样子,内心里却不能不对自己此时置身的这间五室二厅加双卫,装修极尽豪华之能事的住宅所撼动,尤其是当他把一个摆地摊看相算命的人与之联糸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干脆土洋结合吧。”魏彤取了一瓶茅台、一瓶人头马放在茶几上,又拿来一袋美国腰果、一听新西兰牛肉干,在裴子鸿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杯下肚,裴子鸿用赞赏的目光望着魏彤道:“老兄这些年混得不错嘛!”
“惭愧惭愧。”魏彤自嘲道,“这年头靠拳头吃不开了,得靠肩膀上扛着的这玩意儿。这个我连老兄的一半都抵不上。坦白说这些年钱是找了几个,但远没有富到你所看到的这个程度--这房子是一个朋友的,我在这儿不过是一个不交房租的房客而已。”
裴子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四周,笑道:“怕在我面前冒富?”
“绝非如此。”魏彤环顾左右道,“我巴不得把这些东西一口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