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和遣送站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裴子鸿眨眨眼睛道,“混上大盖帽啦?”
“呵嗬,把我当成便衣啦?抬举抬举!”魏彤大笑道,然后收起笑容,“真神面前不烧假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告诉老兄吧,这些年我是什么烂仗都打过:农场临时工、代课教师、车站野力、公司门卫,也跑过小买卖,摆过地摊,拉过广告……那天你亲眼目睹的看相算命算我的最新职业。至于遣送站那帮人嘛,不瞒你说,还是前些年我当盲流时认识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混一屋。现在就这么回事儿,一说你就懂的。”
“这么简单?”
“确实如此。”
“我怎么觉得你言犹未尽呢?”
“哈,我看你算命保准赚大钱!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也在兼带着做点古董生意。”
“不是走私文物吧?”
“曾经干过,不过这两年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做的只是一般古董生意,到广西呀、云南呀、贵州呀,反正是那些偏远的山区去寻访收购金银饰物、瓷货玉器、石刻木雕之类的玩意儿,当然得有点儿年辰和保存价值的,然后拿到这边来出手。坦白说,我学看相算命固然是为了多一条生路,但眼下却主要是为了做好这门生意。越是偏远的地方越对外人有戒心,轻易不肯把祖传的家什拿出来,特别是现在盗墓成风,而多数干这个名堂的都是附近的农民,得手后怕暴露,藏在家里守口如瓶,没有一点花言巧语、连哄带诓的本事你休想见到!那些地方的人信迷信,所以看相算命最容易接近他们,三算两算,东西就出来了。”
“难怪人家说无商不奸呵!”裴子鸿笑道。
“不奸就只有喝西北风的命。”魏彤丢了一块牛肉干在嘴里嚼着,一副自得模样,“仁兄这些年如何?想必不至于像我这样几十岁了还在靠如此雕虫小技混口饭吃吧?”
“老兄今天已经看到我的焦头烂额之状了,何必还要拿这种话来滋润我?不过我的经历倒没有你那么丰富多彩。简而言之吧:毕业后被充军到贵州,在乌蒙山中一蹲十几年,然后贼心不死,一个跟斗翻到这里,先还是给公家出力卖命,这两年才自立门户办了个小公司,但一直是惨淡经营,没成气候。”
“老兄是怕我向你借钱呵!”
“这样说我就只有痛苦不堪了。说句不怕你多心的话,现在我正为一笔生意四处求告,八方借钱呢!”
“什么生意?”
“进口生意。”
“……可以具体谈谈吗?”
“我看就免了吧,哪有一二十年不见面,见面就说生意的!”裴子鸿连连拱手道。他的确感到这样有失唐突,同时也不大愿意贸然暴露商业机密。不料魏彤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紧追而来:
“咦,仁兄是看不起我还是信不过我?”
“这话就不着边了。”
“那就给我老魏一个面子!”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子鸿感到再闷着就很失礼了,默忖片刻,换了个口气道:“既如此,老兄就哪儿听了哪儿丢吧!生意场上眼见机遇来临却无力抓住,徒叹奈何的事情也多得很,单我就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遂原原本本地将铃芝摩托生意的事儿合盘端出,又顺带将公司捉襟见肘的现状乃至老婆重病等等都一古脑儿地抖落了出来,说完之后长出一口大气,凝然地坐在那里不动了。
魏彤听后并未马上表态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喝着酒,过了一阵,才开口道:“先说最紧迫的事吧。眼前这二十辆摩托的资金我可以想想办法,一共二十二万,对吧?”
“是这个数。”
“给我三天时间行不行?”
“你老兄不要免为其难呵,我不过是……”
“莫说这些了,大后天到这儿来拿钱。”
看着魏彤决然的神情,裴子鸿真有大旱之中望见虹霓之感,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意有这种运道!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头脑发热被人下了蒙汗药--毕竟坐在面前的是个在社会上已经打滚多年的老油条呵!
“事成之后的分利,老兄你看--”他试探道。
“哎呀说这个就见外了!”魏彤给他打了回来。
“不,亲兄弟,明算账。是对半开,四六开,先总得有个说法嘛。”
“实在要说就三七开吧,你七我三。”
“不,这咋个行!”
按一般规矩,像这种生意出资方是要得大头的。魏彤越是这样大方,裴子鸿越觉得不踏实,怕老兄是在跟他来虚的,但内心里又希望他咬住这个比例不放。果真如此,他就是遇到活菩萨了!
“好,四六开,你六我四,定死了!”不料魏彤话锋一转,已将那比例降了下来。裴子鸿心头那个了一下,也就认可了。
“好,现在我来给仁兄谈另一码事。”魏彤拿起人头马给两人的杯子斟满,带点调侃地问道:“你还记得沈郁芳吗?”
裴子鸿就像猝不及防地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传遍全身。他涨红着脸问道:“说这个干啥?”
“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现在怎么样?”他低垂下头,屏着气问道。
“只能说,还活着吧。”
“具体一点吧。”
“你知道她几次改嫁的事情吗?”
裴子鸿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这个问题本身对他就是难以想像和接受的,尽管他早已预料到她的命运不会太好……
沈郁芳,这辈子第一个触动他的初恋情怀的异性,他一直都在努力试图忘却,却又一直忘却不了的他今生今世所见过的唯一可称得上“窈窕淑女”的女子,在彼此分手二十余年中都有些什么样的人生遭遇?……他的心不禁颤栗起来。
“她一共嫁了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当年在建院支左的张排长,婚后因缺乏共同语言,勉强维持了两年后离婚;第二位是个机关干部,她姑妈介绍的,一起生活了六年,其中四年卧病在床,后因肝硬化不治去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孩;最后一个是个工人,比她小四岁,婚前为追求她曾用菜刀斩断一根手指写血书,婚后没几个月就开始向她讨还‘血债’,动辄拳脚交加,最后告到法院判决离婚……”
“现在呢?”
“打那以后就一直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她跟那个工人扯皮打架时找我去帮过忙,后来她儿子上学我也出过点力,现在我每次回峨岭也去看看她。她一直在机械局职工俱乐部工作,还当过一段主任,后来身体不好,处于半退休状态……”
裴子鸿开始一言不发地自饮自斟,魏彤陪着他喝。
“裴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提及这些事吗?”不知喝到第十几杯时,魏彤微醺的双眼里忽地身出灼人的亮光。
裴子鸿喘着粗气摇头不语。
“我是想告诉你,在经历了种种人生磨难之后,她现在正处于痛悔交集之中,是那种痛定思痛的痛苦,悔不当初的悔恨。”
“……悔恨什么?”
“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当然是悔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几乎是毁了自己一生的错嫁,但可能最悔恨的还是当初不应该那样轻率地离开你。”
裴子鸿瞪起发红的眼睛:“你老兄不是在取笑我吧?”
“取笑?这是我去年回峨岭时她亲口对我说的,当时还流了泪。但我们都没再往深处谈,因为彼此都明白,早已时过境迁,谈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可她还是刻意地再三问我是否了解你的近况。我如实告诉她确实已多年不闻你的踪影后,她那种茫然若失的样子真使人目不忍睹。因此当我在这儿第一次瞥见你时,冲动得简直难以自持,待后来确信没认错人时,便认定这是天意了。坦白交待吧:我已将在这儿发现你的情况写信告诉她了。
“唉,你老兄当初也是呵!那件事情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但人家毕竟是姑娘家,受那么大的惊吓,后来赌赌气也是很自然的嘛。你怎么就那样小气,一去就不复返了?”
“当时我认为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了。”
“说半天那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都听过好几个版本了,就是还没听你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过。”
“……”
魏彤给自己点起一支烟,示意裴子鸿要不要,他摆摆手,说道:
“大的情况总是知道的吧?就是六八年五月二十一日雷电兵团在小龙坡武装血洗上访列车,造成死九人、轻重伤六十余人那一次…….我们倒霉,给碰上了。
“说起来,那次冒险出行倒完全是为了她。她在绵阳工作的哥哥遭受工伤,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母亲要她去看看,她便拉我一道去。我们搭的就是这趟上访列车。当时那个情形,比现在的民工潮还凶,节节车厢爆满,连车顶上都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火车刚一动,就有好多掉下去,一片哭爹喊娘之声。我们才上车就被挤散了,幸好还在同一个车厢里,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我们是作了一路不顺的准备的,带了三天的干粮。
“火车跌跌撞撞地往前开,沿途又有不少人往上挤,车厢里完全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起初我们还能远远地打个手势,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你晓得,当时沿途是由各派分段控制的,而火车上两派都有,只是互不暴露而已。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怕在对立派控制区出事,同时也都抱有侥幸心理。这趟车是省革委指示开的,各派有放行协定。
“不料车子刚过柿子溪,四周便响起密集的枪声,车厢里顿时大乱。只见两边山坡上尽是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一些人正冲着天上打枪。火车猛然刹车,好多人从车顶上滚落下来,顿时只见一片血肉模糊,有个人的脑浆流了出来,白花花的和鲜血混淌在一起,还在那儿哼哼着想爬起来。一会儿就听有人嚎叫:通通下车!跟着一排子弹横扫过来,将窗玻璃和几个正在关窗子的人打得面目全非,吓得大家不要命地往下跳。坦白说当时我确实被吓着了,觉得死期就在眼前一般。随着惊惶的人流下车后,被暴徒们押到附近的一块田坝里挨个搜身,稍有怀疑的即被拖出站到一边听候发落。万幸的是我临行时顺手带上的一个外地学生证救了我,没有被打入另册。我极虔诚地向暴徒们讲述我此行的目的,并说明车上还有一个表妹与我同行,希望他们同样高抬贵手。可是我几番在人群中睃巡都没有发现她的人影,不知她在混乱中跑到哪里去了。后来那些被拖出来的人都给集中到一起押走了,我们这些漏网之鱼则被允许返回列车。我一上车便挨着车厢找她,心想连我都蒙混过关了,她一个姑娘家大概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儿。可是附近几个车厢找遍了也没找着,前面一些车厢的门关死了没法过去,我又爬在窗子上四下张望,也没有见人,便估计她是上了前后的车厢了。直到车抵成都,我遍寻她不得,才知道坏事儿了。当时我就像丢了魂一般,甚至准备沿铁路步行回去找她。后来我一个人去了绵阳,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未想到不但是她,连她哥哥都未见到--后来才知道哥哥被同事送到宝鸡去了。整个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看来,你和她的说法还没有大的出入。”魏彤听罢沉吟着说道,“据她说,搜身时她给一个邻居带的一封信落入暴徒手中,万没想到信中竟有大骂对方那一派的文字,她当即就挨了几枪托,被抓了出来。她是跟你下在火车同一边的,但被挤到另一群人中间去了。最初她没有看见你,被抓出来后才看见了,只是怕牵连你,没敢喊。她认为你不可能没看见她,但却没有任何表示--她后来失望和痛苦的正是这一点。她和几十个男男女女被押到一个乡村小学里关了三天三夜,其中有六个人被拷打至死,她好歹捡了一条命,回家后大病一场,几个月没有出门……”
“这些后来我都晓得了。我到她家去看她,被她坚决拒之门外,她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你也就当真了?”
“她当时确实把话说绝了,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不!在这一点上你老兄没有说实话。你离开她的真正原因是听信了那些传闻,对吧?”
血气冲上了裴子鸿的脑门,原本就被酒精烧红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青紫色。若干年来,除了偶尔面对自己的良心,他的人格和灵魂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直言不讳的拷问。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就像沈郁芳也绝不会承认发生过那种事情一样。他无言地盯视着魏彤,良久,才抹抹茶几上的酒痕道:
“魏兄,我不想再作什么解释和表白了。你我都是过来人,我只能说,这是一代人的厄运和悲剧!我只希望昔日的阴影能早一些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中消失,彻底消失!也许这只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说实话,你我今天在这里奋斗,在某种意义不也是为了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吗?你敢说不是?”
“……喝酒,喝!喝!”
这一夜,两人将两大瓶烈酒一滴不剩地灌进胃肠里,直到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