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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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梦(1)

《旧梦》曾以《旧梦——到世界上之一》为题,分28次连载于1928年2月25日-9月29日《现代评论》第7卷第168期-第8卷第199期,署名懋琳。1930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初版。现据商务印书馆初版本编入。

旧梦

到锦州,是前年五月间事。这算我出关外的第一次。因此见到山海关,到后来,同到朋友谈闲话,谈到关外是怎样怎样,我也有话可说,俨然是出门的内行了。

“据说是山海门呢。这关字远看是门字。是当年王羲之捣的鬼。王少爷学他爸爸的字学得一模一样,只是当到那老头子晓得少爷在学写字骗家伙吃时,关字中间可再学不来了。”这算老故事,小到六岁学执笔,便听到家中称为麻子周娘的人谈过了。这个人是我第一个老师,故学这故事令我好好的写字。幸好得是当年对写字虽有这种鼓励,也不愿信这话放下玩的功夫来终日伏在案上临写黄自元的《朱子格言》,不然纵写到成王大少爷那么一笔好字,难道还有一个人要我来写什么关?在去年,听到北京城的和平门,建筑成功时,那门上和平门三个大字,是请天津遗老华某写的,每一字是花银五十两,写两面则共得三百两银子。到后这门奉大元帅谕,说与“国运”有关,改为兴华门,换一个招牌,大致国运便纠正过来了。换招牌的好处倒又有了机会给华老先生送上银子三百两。横七竖八不要画上一百笔,报酬是六百,倒也着实在心中歆羡过一番。不过这也只有身作遗老如罗雪翁一辈人可以希望的事,自己既明知既不能学某博士穿洋服后去见溥仪磕头,字不写好也不算大损失。

我出关是就出这个我小时听到故事的山海关的,然而并不见到那关门,无从证实这远看是门近看是关的石板,不过以后再要为后一辈的子侄说到这故事时,我却可说这个关口我去过了一次了。

是怎样原故的出关,说来有趣。来去还不到十天,在这十天中我可作了不少的好梦,又经过看到不少我在北京所想不到的事情,正如这一次从北京到上海一个样。去锦州是预备做官去的,且做的是军队上的官。不消说是这官以后做不成。至于那为我找官做的朋友,则听大哥说如今还拘押在某地方一个陆军监狱中,看他运气来,运气不佳也算得把这未来生活全放到狱中。这朋友是很可悬念的,朋友太太则尤可念。如果我当时不再进关,则我是也居然有着坐陆军监狱的资格了,人事真不可逆料。

先是在北京很穷,无办法。欠公寓账欠到五十多块,到如今我还不明白我是凭了什么资格可以欠那么多钱,且似乎还不很为那东家催讨。也算是见到我样子不是骗账走去的人,然而这个年头还有人敢于从样子上估这人的价,且俨若全不在乎的神气,仍使我引为奇事。

文章是在作了,得了人的介绍说是要。说要是别人的面子吧。一千字给一块钱,或者是六毛,我为了一种很远的希望努着力作,成天写。若是把成天写的去成天卖,五毛钱一千也罢,一天写三千,我可以得四十五块钱一个月了。照我生活情形看来有了四十五块钱已不必受穷。可是今天送去的,明天这稿子退回,在附加的一张纸上说:这个,用不着,像是不合时代精神了,来一点儿别的吧。退回的东西我是没勇气来把它处置到我房中的。我脾气是虽有着那种呆子自信,然而一到为别处退回这东西,我却除了用一种愤愤的神气在这神气下把它扯碎以外,简直真找不出较好的方法了。也算是一个报馆应有的习惯,退回的,固然退回了,不退回的也常常失落,这失落也近乎蹊跷,但说是失落就完了。既无底稿失落了则算命运,这坏命运我是经过的。倘使每一个月兴趣好,写成六万字,然而退回来两万,失去了一万,剩下的则照六毛到一块钱一千字作价,从不会到三十块钱的。二十块也难。平常多是十六块,十四块,到了第二个月初七八,寄来了通知,就走去拿,到临出门时,给门房一拦,又得为那尖脸长头的朋友留下五毛或一块,算是规矩。

每天写,不敢休息,一月结果是如此,怎么了?设若遇到病,那就只好自己洗衣,伙计不高兴舀水,则自己把袖子卷到肘上到厨房去。这一方面的苦倒是受得下。正因了穷我学得“和气”“忍耐”“劳苦”了。难堪的是怎么想法还这必须还的账?数目是半百,真是一个大数目。不能抢,不能偷,不还又好像太不合乎情理。房东的耐性也有终绝时,到明白我这人的一切时,他难道不懂得把我一些破破烂烂行李留下赶我外出吗?万一把我扣下来,交到警察厅,勒着我作工,这身体也当不了。因此很泰然又悲哀的想到死了。不过凡是真能自杀的人,他决没有许多空想;假使多空想,也许这空想的悲观终于会转方向再来打量如何如何的好好活的。死只是一种,可以活的事则竟像有多般:在晚上,身体顶疲惫,则觉得生纵可恋与其如此活着,则死了倒也省得在人间还保留那生的苦恼,是这样就倒到床上去,俨如是真就死了。到第二天早上,在被中,完全忘了昨天的事,若能想,若愿想,想到的总是要怎样活,活不下,则以为就是如此这般也好。到爬起来为外面院子中新的空气一触,人是更有生气了。有了像是还不完全绝望的心,才又继续把文章写来作这生活过渡的船。

固定一成不变,就是作小说也有穷于找寻内容的时候。我想变。只要变,不拘所变更的生活方法是好是坏,至少会感到一个月的好兴味。一切变更我自己生活的方法的事我全想过了,且拿过一两件试过。见报纸上有广告,招编辑助手,我大胆去报名。见有人找私人书记,我也去,我又自己来登小广告,以及向一些以为可以帮助我改变一下生活的人去写信,用上一串动人的文字,一面表示诚恳一面表示可怜的目下生活。这结果是使我因了这些胡闹在月底只能得六块钱稿费。不消说全失败了。别人信不过。或者就坏到我这信上,太写得是自己心中的希望,不合乎找寻职业的规矩口吻,用钱报名的反去了报名应纳的费,写信去的白去了邮花与精神。这一种打击可把我几乎又推送到死路上去。我要变的没法变,反而使我因此更只发狠作我六毛钱一千字的小说了。作着还很愉快的,是得了两个人鼓励了我,一个是XXX,一是我的大哥。XXX先生这里那里为我设法,我大哥,则是我文章的第一个好读者。我每写成一篇关于小时的乡村故事,总能得到这个忠厚人的欢喜的眼泪。我在我的苦恼中每每得到从大哥那边来的极率真的奖语,极痛快的批评,总含着眼泪微笑。在文学上也能了解我全个的人格的,恐怕这个人算第一个,也算唯一的一个了。

这个人是我的“杰克母亲”,我相信他比那个作哥哥的还要良善。

很可怜的是他从小因了脑病把健康毁了,直到如今还是如此。眼睛坏,耳朵坏,呼吸器官也有着不方便的痛苦。然而心是足以代表中国人在道德训练下可以称为顶难得的心。真是莫名其妙的,他在一个长子的名义下把所有作好兄长的行为全学到了。在我们兄弟姊妹九人中,他是在很小的时候,便代行了常是出门的爸爸的责任。他把我同我的六弟用棒子管到他出门那年,爱逃学的我们,想方设法逃过了先生、逃过了妈、却总逃不过这个尖脸汉子。我同我的六弟好商好量通力合作的到外面去同一些街头上的小痞子作那小光棍的顽皮事,若非这个人屡屡告发我们,总不会为家中知道。我在一个月中应挨十顿以上的打,这其间总有八回是他的主张。到大河里去洗澡,到下等赌摊边去赌钱,得劳这个人用手拉着我耳朵还家罚跪。……总之我们同他是仇人,正如我们常常把我们的教书先生当仇人一样。在那时节本来谁让我放荡谁就是好人,谁制止我的行动,谁便是坏人;坏人是简直像有大仇的。到这仇人同我分手后两年,我再不能在家中呆,作人护兵了。从那个时候起,因分了手我才把这仇人看得可敬一点。到我们分离了五年第二次北京见到时,这仇人已使我非常爱他了。作弟弟的脾气坏是仍然如以前一样,全不因了年龄不同而稍稍变更,他却不用他的拳头来爱他的弟,所用的是一种作妈的慈祥了。见到我全无调拍的生活,就叹着笑着说我真是不长进,永远是该在每一天打一两下的生活中间。见我得了钱也不缝一件衣,就勒着我穿他那我穿来并不合身的好看的衣。不愿要,说我不高兴这丝织物。则便仍然像是当年违了他的意见那情形一样,凸着嘴吹着哨子,说是嫌他的不好。在这小小争持中间又怕我发气,就好好的说:“弟弟,这是在外的面子,人也应当穿得漂亮点,才是话,若嫌大,就改改也好。”若反应说“你也只这件呀!”则说“宁可弟弟漂亮点,作哥的有钱又缝。”衣以外的别的东西也如此。不过在这时节我的仇人已经有许多事使我感到伤心了。其实他对他的弟弟是从小到大用一个方法的,这方法是“爱”。在一种反省上我晓得我成了此时的我,自己全无一点努力,生来意志薄弱好玩任性的我,所有的生活力量,就全是这个好人所给的!到我在写文章时,他却又把一种热心的读者的精神鼓励我向人生前进了。

他的事业是画师,便是所谓为人素瞧不起的画相匠。在他这一门手艺上,他是很得着一种好评的。加之他所长的又是一个作交涉员的拿手戏,天生的一副使不拘何等人均不讨厌的温和易与的脸,因此生活并不坏。然而正因为他是大哥,挥洒的本事也就不弱于两个弟弟。有钱就用是他的一种自豪。他又非常相信“钱是为了用才有,到不用时钱也不来”这哲理,作弟弟的是第一了解的人。他是除了间或在每一月结束,为在乡中的娘和几个分开在各地的弟妹寄一点钱或东西外,钱是不会多存的。在娘的信中提到应攒钱的话,则总回说攒是应当攒,然而这点点,攒来又有什么用?至于一面笑着闹着在应酬场中挥洒着用手擦着油烟得来的钱,一面回头又来写信给弟弟说作人的也不应长有小孩子脾气,我能明白大哥在生活上感到人生惨痛的。

我在北京城,是怎样怎样的无法生活,他是知道的。但总劝我不必因生活不佳而着急。他意思是要我好好的作小说或读书,只要到暑假时则他可以为我把一切的账了清。也曾问过我,说:愿意来,同我在一起,就来吧。同他在一处,我又不大乐意,这为的是我还要在北京建筑我的生活基础,且我知道在他所有的一般友朋来往中我会受大苦。告他不愿来,他也只好任我自己的意。但为我生活不安,恐怕忧愁烦恼啮坏我的身心,大哥是比我自己还注意的。他的身是正在奉天的辽阳、沈阳、义州、锦州一带走着,还在每一处教有三四个学生,情形像个巡阅使。

四月底,我是正怀念着上月寄到上海一篇文章的稿费,大哥来信了。信是从义州来的,信上说:

好老弟,我答应为你寄钱,刚得七十块钱又被一个朋友拿走了。我看到你作的一篇《竹子》,做得真好!亏你记性好,连这点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我相信任何一个读者都不会有我看到这小说时感着的好味道,为了我,你是也应该不怕别的一切的误解而努力了。

如今还有一件事告你,是现在一个在奉天陆军XXX的旅长是亲戚,他因为我告他弟弟是如何的一个好人,且熟于大兵的事,他业为你介绍到他亲戚处了,事是准可得,问题是你愿不愿?至于钱,总有一百多,奉票是一半,现的也一半,不算坏。你愿则等我第二次来信就动身来此,人家是聘你为秘书呢。

……

得信正是我发着愁望别的地方寄稿费不来的时候,我正因一种悲愤生着生活的气,见到信说可以到军队中去作师爷,没有思虑我能不能去到那黑脸红脸的英雄中生活的气概,就只为一种全然热闹的乐观下喜得发抖。我有什么不愿意?没有钱,我也要去了。我想过到天桥去让招兵的人把我带去当兵,又想到去二军的学兵营投考。如今则系为人很有礼貌的找去作秘书,且可以随到军队各处跑,且可以随同军队去打仗,且可以——我全把军队开差上阵当成一种极新又极熟习的趣事着想,为未来的一切计划,我乐观极了。回信说是决定要来,事坏也成,没有钱也成,我只决定不再写值几毛钱一千字的文章供人消遣了。我即刻想起公文中的通告通令来,以为不久可以在报纸上印着我为那旅长对时局主张的万言通电。真是一个可笑的思想!

还等不及得到我的回信,第二次,那边又来信了,是快信,草草几句话,说要来就来,不必迟。这过于相信他好老弟是有本事的好人,却忘了我如何能来的事了。委实说,我也是先还记不起这身为债所束缚的身。且能够出了这里大门,又怎么上车?去的是锦州,算大哥所来往的一个最近一点的地方,然而车上不能为一个行将作秘书官的我通融不要车票。

那一边,显然又是望我即去,这一边则无法可想,我不知我要怎么办。

我想到我逃出公寓,再到车站上去看,侥幸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扳谈,找到其中有一个投机,则就走得成了。这也只是“想”的事,凡我所“想”的全不是可以“做”的,现下的问题就是。

到农大去看,到农大只是使几个穷朋友知道我是存心要改业了,给他们一些惊奇与欢喜。谁知到农大一说,路费却从一个朋友慨然答应把伙食款提出,本来给他们意外的一诧,这时却也为这意外的助成一诧了。有了廿块钱,凡事总好办!当天同到两个朋友进城,筹备行的方法。

气候是近到深夏,在北京是快到穿夏布衫的时候了,方便是真再方便也没有。假使走,一个小藤箱,把一些必须的零用东西这样那样的全放进去,到最后则将我所盖一床薄被也塞到箱里,把箱子提出,便是这样上路了。惟很难的是骗着房东走去怎么运那箱子出门?因为求稳妥,设想到纵为房东发觉还不会疑心到我头上,就临时又买了一个柳条箱。这箱由表弟村生君拿来,到把全部应用东西放进箱后,又先由他拿出公寓,我则慢慢的再出门。一切照计划办了,一切像是全顺遂,马脚不露那就可证明前途一切的幸福。

把箱中装满以后,他们就走了。在他们出门时,我还弹着我的琵琶,让东院的老板纵见到箱子也明白与我无关。

——这样的逃难,真是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