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15199300000002

第2章 旧梦(2)

想起是可哀,然而可笑。为了类乎新鲜的传奇行动,是只能作苦笑的。出到院子中瞧瞧,则除了我的心中在一种新的活动以外,一切皆保持到平常状态下。天在落一点小雨,地是全湿了。然而仍很热。住北院的几个交通大学学生,正如昨天一般,围着一个土娼在房中调笑,听那土娼咦噫的躲避挣扎似的喉音,便可猜出这些好学生,必在争到用手到那女人身上某一部分作那顶有趣的抓掐捏扭。另一间房则听到人在读《孟子》,这声音也是极熟习的声音。时间是两点左右。我在一种隐匿笑声中向这热闹的房子一一告了别,我还到柜上去看看我有不有别处来的信,又到厨房去看看那同我类乎成了朋友的黑猫,摩摩它的头。这东西可怪,竟似乎知道我的用意,见我走出厨房也翘起个大尾巴跟我走。

“别客气呀,猫。”它真懂事就不送了。

这一走,到了博益书店。进店去买一支铅笔,卖东西的年青的白脸小伙子却正同到一个女人谈天,作成往日我就领教过的该打一个耳光的涎脸神气。也不过来问我要什么东西,却仍然调他们的情。

倒是那女人关心,说:“生意来了。”男的很不高兴的走到我身边来,我想这东西先是左脸该打,如今是右脸也应当拍一下了。

“要什么?”

我却不作声,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在我心上有着大的秘密,从那小伙子嫩脸上我想起《金瓶梅》上打蒋竹山的一幕喜剧。我假若说是“要人脑髓”一类话呢?我明白立时就会动手打起来了。

我又离开这小子走得远一点,到那放有糖果的柜边去,忽然心上一动,说,我买这个。他信为真话就过来。我们是离得近到可以亲一个嘴,但去女人却有一丈远近了。我轻轻的说:

“朋友,谈情话是可以的,但莫太当到人来。你这是书铺。这样一来则近乎示威了。”

我相信每一个字都入到他心中,这话太凶了。然而不是拳头的打击,只是用一些近于爪子的抓,抓得他脸通红。他料不到我会同他用一种全不儿戏的话来开教训。且这样的话是应答,或一笑置之,在他心上也为难起来。我在这嫩嫩的又红又白的脸上恶意的钉了一眼后,带着一个长者劝完子侄辈后的神气,大摇大摆推开那玻璃门出去了。我不明白我的话在这年青人心中究起了什么影响,且不知道在我离开他们以后这一对有福气的恋人怎么来研究我这话。是笑我是疯子,还是相信我这话,以后再不向别的顾客示威?很想明白的。

坐到车上的我却因自己思索自己适间的话伤心了。别人的示威,实是别人的权利,谁个人能够因为世界上有着孤男子,便放弃了同自己爱人随时调情的自由?在一种自伤自悼中到了车站,立时找到了为我携行李的朋友。四点半时大约在公寓中那土娼还不走,在博益书店那一对恋人还在亲嘴之余讨论到我的话语引为笑乐时,我为着一个车头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行进中带出关了。

到锦州时是有一些军乐队,成排作横列,像受过训练的战马一样,站在站台上,迎接不知谁个军官的。我想这又是个好兆头。同样的是看他们吹吹打打,同样的是从这儿队伍面前过身,彼此又何必分?

出站后,希望是在一些人头中发现那个尖尖的脸,可不见。又疑心是他在站外等候,也不见。或者是他料不到我真如所期的日子到此,故不来接了。我坐了顶便宜的马车,到了他平素住身的平安旅馆,才知平安旅馆也没有他。不过我并不着急,待到别人知道我是某人的老弟时,凡是同我杰克相熟的老住客,全来同我说话,我希望他快从义州来,倒是来救我离开这一群全无恶意包围到我要我为他们写对联的人。我还不明白我在什么时候又成了书家,全是这忠厚人瞒到我作的宣传结果!即刻且有一个老年人,拿一副文徵明的楹帖,来请我鉴定,我明白这也是作官得学的一种武艺。没有法,且推托说改日就教。我希望我的杰克从义州快来,则我可以请他解围。

动身是初三,到时是初四,明天过端午节了。

这个端午节真是我永不能忘的端午节!

到了夜间;这仍然是初四的夜间,从一个长途电话局的办事人处,问及我便是在北京的那个名字已熟的我,他立刻便为我叫义州电话找杰克。玩去了。答应了过两点钟再听,我就回到旅馆来睡。

真是一个怪地方!一个大到像操坪的院子,围到院子是四排平房。这房的一排,至少是十间。房全一样高。大小从外面看也不相差。房顶是平坦坦的,成浅灰颜色,似乎到上面跑马也无妨。到夜间,因为房子热,人人便搬凳到房顶上去坐。这大的院子中,白天所见到的却只是一些马粪,天一黑,则只见大车从外面来,车子便纵横不一的休息到院中,院子装不下了,别的车子才到东边另一小院子去。在这些情形下我想起《施公案》上的人物,说不定这一些车子上不单是有黄天霸,十三妹也会有的。客人中,男的多雄壮朴野,上年纪一点则脸上全是长毫毛。年青女人把粉擦得脸白得怕人,在一种粉墙似的脸儿上又是两团胭脂,虽然是丑也觉得有一番新鲜趣味。

我的杰克既还不知道我已到了这里,说不定他又已经过了辽阳,到明天也不会来,我一个人来此过节有什么趣?且因为大哥不来,旅馆中按规矩在客人多时应当两人拼一个房间,我便应当同另一个人同炕,万一所同炕的竟是个李逵,夜间那里能睡?

“二先生,”这是老板以为顶客气又顶亲热了的称呼。“这是这地方规矩,很为难。就是女人也拼的。”把女人也搀入,那是证明非拼不可了。

“那我倒愿意拼一个女人,女人总好点。”我心里想到这要说而不便说的话就好笑。

若真是个女人,年纪可以作我的妈,我就可以同她谈谈话,凡是中年妇人就从没有不乐于谈闲话的。若这同炕人是很年青,脸貌又并不讨人嫌,我们来在另一意义上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也颇令人愉快。且所遇到的纵是一个女贼,有意思是仍然一样;我除了这光身以外也没有给她可偷。能够同一个女马贼同炕,在将来同到朋友说笑,也是很好的资料!

我若果是说要拼也拼女人,那似乎也难不倒他。我不说,在默认下这样聪明的老板,便为我选定一个新从警官学校毕业预备往热河上任的巡官了。

在老板以及三个我不认识的,但据说是杰克的好友的人包围中间,我认为此来已不算辜负了。在这些人中,我是虽然一面用手接了别人印有大号台甫以及官衔的白纸名片,回头一瞥是连姓也不能分别清楚的。但在这环境中应付,我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上头所有的联想,总不离乎《水浒》合到《施公案》等书。我把旅馆老板比作蒋平,把另一个圆眼黑脸的比作杨志,把一个退职团长比作马玉龙,(因为这人品貌很好,我欢喜他。)把一个身体顶矮的比作三尺短命丁。蒋平是简直不理其他的客陪到我尽谈,我方相信我杰克说在锦州的旅馆老板对他如何好的话不是哄我了。五个人一同在柜房把饭吃过后,又一窝蜂拥到我房中来。同房的客是出去了,只见到一个小小皮箱,箱上放了两个桃子一类的甜罐头,大约是朋友送行的礼品。

他们四个人是都知道我来这里的原故的,马玉龙就出主意说若是今夜杰克还无电话来,到明天一早可去北门内一个周家看。周姓便是杰克委托他介绍我到那军队中去的人,我想就是那么办好了。

但是,过节的,不应当送一点礼物?在心上就很为难。又不便说出。等到在只剩下蒋平一个人在房中时,我问他是不是还应送一点糖果之类。

“不必。这是令兄顶好的朋友,像家中,客气倒不好看了。”

“那我一定去,劳驾为叫一个马车好了。”

蒋平全答应下来,刚路走转他的柜房去,一出门,大声喝,吓了我一跳。

“哈,正说到!还说明天到府上那边去!”

就听到外面一个人粗粗的笑声,说是听到电话局一个人说小沈来了。把我称“小沈”,就使我心上一紧。这种亲热可想而知是爱屋及乌从我的杰克那方而生的关系,但初初听到这样称呼真不好受。一时又即想起凡是我杰克的朋友那种豪放的气概,这一个,我先断定他是窦尔墩。窦尔墩是“说话就来”进到我房中了,我忙站起来同他握手。先是用右手一下把我的全部捏着,随后又用左手加上。我第一次感到握手的猛劲是我这不中用人不合宜的事了。

“好极了,好极了,我同令兄是差不多每天说到你!”

关于“每天说到我”,我不知应当说“感谢”还是告他“每天说到我是一件苦事”。我的杰克过分相信自己是有一个好老弟,不觉得在他朋友面前吹得我上了天,这亲热,真是一种误会!

我们来一同坐在炕边,手还是握着不放。我又能明了我在这地位上有了难为情的事,因为这位窦尔墩的一双眼睛,无一瞥离我的一身。他是正在那里细细检验我的相貌。这给人下不去的情形在他看来简直还算一种很有礼貌的举动。不得已的原故我也就大胆去瞧他。

这算一个模样顶佳的人。是个官。这正像住北京城许多坐汽车的官一样。有一张紫棠色的四方国字脸,一对黑黑的长长的眉毛安置在眼上,眼睛是大的圆的,鼻子长,耳朵如同用浆糊贴在鬓边,口扁扁的且两角向下;最像有福气的还是那两眉中心一粒朱砂痣。这个窦尔墩样子是很可爱的。穿的衣衫为顶精致材料作成,像是颇值钱。不过凡是一个奉天人所有的吃高粱米的气质,在这个人不拘身上某一部分也可找得到。阔气的神气,就因为“阔”免不了那“伧”。使我放心的是在把手一握以后,我就认清了对面的人是怎样的人,痛快无所忌的接谈,倒是在北京高等华人中找不出的,我于是话也多了。这个人便是姓周,为我介绍去作秘书的。

在他走以前,先就约下来,明天一早到他家过节,且邀去看戏。为了——为了——简直是为了“无所谓”就答应了。

蒋平说,周先生的品貌是做督军的品貌。因了这话使我想起所见过好几个伟人的脸相,且极滑稽的自己设想也似乎应胖一点才像话。但不知道蒋平又怎么这样瘦。别个旅馆老板多胖得成一段大肥肠一样,这位蒋平却如一只干鸡,要他自己来解释这原由,恐怕不能够。

五月初五。昨晚,到半夜,我已上了炕时节,我同房那巡官才回。今天老清早起来,他又动身走了。只能从一种半朦胧中见到这是高个儿小子,年纪不会过二十。然而一早他起来时却听到他在洗脸完时用刀刮脸。大约这是应归入欢喜修饰的一类年青人中。奉天并不是就缺好修饰的人,杰克朋友之一那个马玉龙,一个单看背影也能知道这人是在体面上用过大功夫的人。不消说且可以知这类人容易逗女人欢喜了。

只须把被一甩使可起身的我,先是因了那巡官老早动身已吵醒,到他走了后,却又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次醒来,听到大街上一个很近的地方,有锣鼓声音。像是死人抬丧的锣鼓,然而多听一阵又知道只是一些人打着玩,各样方法全打,大致是过节的原故,大家高兴闹玩了。这锣鼓在我心上却又打出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因此想到凡是从锣鼓声音的意义上,从一个节期来去的意义上,以及从种种联想上,都烦恼不堪。烦恼大约便是人身体坏,睡不足,还想再勉睡一阵的我这时要睡也不能了,杨志从南院过来。

先是从门缝上看,我知道有一个人。但疑心是蒋平,这疑心是只有蒋平一类人才会从门缝悄悄儿瞧的,就在房里遥遥的打招呼说是拜节呀!早呀!

“早呀,我以为你还不醒!”

杨志进来了,右胁下挟了一束大大小小不等的纸卷,左手是用手掌平平的端着一方石砚,砚里已磨好了一池的墨,是我赶忙起身第一眼先见到的。

“睡得好呵!”

“好极了。”

他把纸墨放在临窗一张方桌上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杆长锋羊毫笔,我知道这来意了,却不理,且叫人来倒水洗脸。

同一的是杰克的朋友,窦尔墩开口闭口喊我是“小沈”,这个杨志则左右是“木老”两字。这称呼,在我都是觉得特别。从称呼上似乎就已看到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穿长袍罩小背心以及头上戴的是有红珊瑚结小瓜皮帽的秘书官了。于是我第一次感到做官在试验期中与我性质不合的地方。

对子不写是好像对不起朋友面子,然而写了对子还有中堂,屏条与横幅。且声明着这是挂什么地方,那是挂什么地方,某一种最好作杨大眼造像体,某一种又以章草为顶雅致。把写字当成一种极有兴致的玩,我是有过一阵的。不拘什么纸也写,这中也不求某碑某帖相近。这时却考秀才那样人来点题,大小如所指定,虽说是好意,这好意真麻烦倒我了。倘若说,素壁真不怎样雅观,则与其写一点诗与格言之类,倒不如贴一张素纸为好。可是我这个主张没有成立的好理由,以为贴不佳字画不如不贴为佳,则反而以为我故意抬高,不愿为人写字,这在我的杰克恐也免不了此种误会。没有离北京时节,杰克从奉省寄纸张来,为别人转嘱我写点什么,便在信上先说一句不要太吝于给人写字的话,凡是由他转来的,人是完全上等人。他倒以为我是瞧不起他朋友不愿为人写字!这也不是杰克不了解我处,是不知道我不欢喜作这事,但定要在每一个朋友前都去夸张说,不外乎想把他弟弟全身武艺让朋友晓得罢了。大约若果作了官,则这苦更有得是。因为这算苦事,好好定下润格,固不必如华奎翁那么贵,就折半又折半,朋友吧,亲戚吧,真以字是很好足以放在大客厅里挂的,要就拿钱买,那么一来恐怕有许多人都不敢领教了。另一时,有朋友笑我,把我的艺术观维持到物质上认为是可笑的事,其实遇到这类的事情时,就是口上说说“我这是卖底”也还无法可以得到把我从麻烦中开释机会的。

不写既不成,于是只好照所吩咐的一一涂上点画。且落款,上面称先生不成;称老兄,好看来亲热一点。纸是四五人所有,称呼却一律老兄,我还不知道几个老兄脸长脸短。

预备吃杨志请我喝酒的牛肉筵席,吃不成,窦尔墩家打发人用他自己的马车来接我了。到他公馆拜见了嫂子,这是一个用钱来把身子打扮的美观一点而不知道方法的一个本地女人,年纪不到二十,第一面使我不忘的是见了人就笑,笑得有一点儿怪。脸为一种白粉盖着,本来颜色只好从那一双手上同耳朵下边皮肤去认识了。这个人,若是让她作乡下大姐装束,见了人便把头略歪着用笑脸相迎,倒不失一种地道的美。此时经此一收拾,本来红红白白的脸上,又给盖上一些粉,全身裹在一种不相称的丝绸下,真只好作押寨夫人了。

“令兄前几天还到这里说到你快来,我同你哥真欢喜!”

听到说话却还像好听,我就觉得很泰然,先预备着的腆腼显然用不着了,便照例说我也常常听家兄道及这里哥嫂人贤惠的。她把窦尔墩说作“你哥,”我真难为情。听是听到过杰克同这人很好,然而我先想不到他们会好到这样。既这样一说,客气也是用不着,我就大胆同这女人来谈话。

“你嫂子也到过中学校三年级的,是一个欢喜看小说的人,你作的全看了。”窦尔墩是这样介绍他的妻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