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9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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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清明(1)

郭文斌

昨天

东走走西走走,东瞅瞅西瞅瞅,总是拿不定主意买谁家的纸。六月有些着急,说随便买上些算了。五月回头看了六月一眼,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的“不可不诚”还没有出口,六月抢先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把旁边一个卖纸的给惹笑了,说,这么好听的句子,谁教你的?六月说,没人教,自己会的。哈,好一个自己会的,再背两句听听。

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厚奁……厚奁……六月接不上来了。五月补台: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生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五月背到这里,好多人围了上来,看戏的一样。五月有些紧张了,鼻梁上渗出汗来。六月见状,捏了五月的手,放大了音量: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嫉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接下来,姐弟二人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六月看五月,五月的脸蛋红扑扑的,熟透的柿子一样。五月看六月,六月的脸蛋也红扑扑的,也像熟透的柿子一样。

这是谁家的一对儿?一个女人问。六月看了看五月,五月示意不要回答。六月却说,她是我姐,名叫五月。

你呢?你叫啥名字?六月。六月铿锵作答。

一定是山背后堡子里的。一个女人说。

当这女人说到“堡子里”三个字时,六月的心里忽闪了一下,就像捉迷藏被人找见似的,但这种“找见”却是一种渴望,一种对光荣的渴望。

下次跟集时还来吗?

六月不知如何回答,看着五月。五月说不知道。

还来好吗?还到我们这个摊儿,我把我儿子带上,你背一下给他听,让他见识一下你们的学问,可以吗?

六月说,那要看我爹让不让来。

女人说,你爹一定让来呢。说着,转身刷刷刷地卷了一卷纸给六月,这卷纸送给你。

六月说不要钱?

女人说不要钱。

六月就接过了。

五月却说不行,爹说白拿人家的东西就是偷。

六月说,爹还说如果是人家允许的就不是偷。

五月想了想,也对,就默许了。

我赞助一把蜡烛。

谢谢大妈。

不用谢,下次我也把我儿子带上,让他长长见识。

你们这不是逼人舍散嘛,看来我也得赞助一把香。口气不好听,表情却十分的亲热。

谢谢叔叔。

还有两双手在往五月六月的口袋里装糖果,一边装一边说,人家祖先肯定烧过长香的。

二人抱着满满当当的两包东西,乐颠颠地回家。五月和六月没有想到,一出《朱子家训》会换来这么多东西。六月想,回去一定要再背几出来,爹让他背《弟子规》,他嫌太长了,看来得下决心背下来。总不能一直背《朱子家训》吧,五月说。六月就把五月想说的一句话给说出来了,六月说,咱们回去就背《弟子规》吧。五月说,你说爹让我们再来吗?六月说肯定让来,一次挣这么多东西,爹为啥不让来。五月说,你才说错了,得意不可再往,爹肯定又是这句话。六月说,可爹还说,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呢。五月说,是读书,又不是背书。六月说背书也是读书。五月说,不过没关系,就算爹不让我们下次到集上来,五月五马上就到,五月五爹总要让我们来买香料买花绳儿吧。六月说,谁能等到五月五,把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看把你急的。六月说如果一月有一个节就好了。五月说那你给咱们创造个节啊。六月说好吧,你说四月该设个啥节呢?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就设个“听背”节吧。五月不懂,“听背”节,啥叫“听背”节?六月说,听咱们背经啊。哈,哈哈,五月把全部的目光变成佩服,送给六月。这真是个好节日,一集的人都听咱们背经,那该多过瘾。六月说,就像正月唱大戏一样,一戏场的人都听咱们背经。可是,那该背多少经才能够啊。五月有些负担了。六月说,没关系啊,我们可以教地生、忙生、白云一起背啊,就像唱大戏,一人一出轮流上。五月就把目光开成一束花,送给六月。

六月的胳膊抱酸了,要把包背到背上。五月说不行,祭祖宗的东西,怎么能吊到屁眼上呢。说着,接过六月的包,自己抱了。六月说,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看来是真的。五月说,书中还有颜如玉呢。你说为啥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五月说,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书中自有颜如玉啊。六月又问,那你说几百年人家为啥无非积善?把五月给问住了。五月想了想说,大概是为了“庶乎近焉”吧。六月问啥叫“庶乎近焉”?五月说,大概就是像神仙一样吧。

上到山顶,二人坐下来歇息。六月望着远方说,你说姐夫是不是佳婿?五月问你什么意思?六月说,爹说,姐出嫁时,他啥礼都没要,那姐夫一定是佳婿了。五月就笑了。六月说,你出嫁时,是要“重聘”呢,还是要“佳婿”呢?五月就在六月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说,那你是要“淑女”呢,还是“厚奁”呢?六月说,我两个都要。惹得五月笑翻了天。

突然,六月说,我们今天只顾接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背了,把前面半截给忘了。语气里透着遗憾。五月说,是啊。六月说,下次一定要补给人家。五月说,是啊,爹说省下不该省的劲,也是偷。六月说,爹还说,该做的事不做,也是偷。五月说,对,做该做的,拿该拿的,就是“吉祥”。爹是怎么讲“如意”来着?六月说,爹说只有吉祥才能如意。五月说,爹好像还有个说法。六月说,好像是“就像天意”,只有合乎天意,才能如意。五月说,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六月说,但天意人怎么能够知道呢?五月说,爹说,经上说的,都合乎天意。六月说,那《朱子家训》是天意?五月说,当然啊,按爹的说法当然啊。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胜珍馐。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二人情不自禁地又把全文背了一遍,和以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了。

因为它是天意。

今天

一早起来,爹就让五月裁纸。五月把纸折成一寸宽的绺儿,拿刃子裁。那刃子就从六月的心上噌噌噌地走过。这么好的白纸,眼看着变成纸条了,如果订成本子,该写多少字呢。六月说了自己的想法,五月想想也对,但又觉得没有理由不裁。就说,也许爷爷也需要本子写字呢。六月说,爷爷用这么窄的本子写字?五月又说,也许是爷爷需要它卷旱烟呢。六月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爹常把他们写过的本子裁成这么窄的纸条卷烟抽呢。每当爹点着用他们的本子裁成的纸条卷的旱烟棒时,他就觉得爹把许多知识抽到肚里去了。

那是爹第一次打他。

他撕了姐姐的一页废本子擦屁股,被爹看见,爹的巴掌就过来了。

爹打完他,才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敬惜字纸吗?

告诉过。

告诉过为什么还要拿有字的纸擦屁股?

那你为什么拿字纸卷烟?

卷烟和擦屁股一样吗?

当然一样。

他的屁股上就麻辣了一下。

是不是上面的就是干净的,下面的就是脏的?六月问。五月说你啥意思?六月说,爹不让我拿字纸擦屁股,他却拿字纸卷烟。五月放下刃子,使劲看着六月,觉得六月提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人们把下半身上的东西都看成是脏的,把上半身看成是净的?你说呢?六月说,我发现凡是进去的地方是净的,出来的地方是脏的。五月想想,觉得有道理。人的下半身大多是出的,上半身多半是进的。可是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不也是脏的吗?六月说,那也没有屎脏。五月觉得对,又不完全对。六月说,那你说把人埋进土里,是进去呢,还是出来呢?五月睁大眼睛,说你怎么想到这么怪的一个问题。六月说,我们一会儿不是要上坟吗?要给爷爷奶奶挂纸吗?你说那坟是进去的地方还是出来的地方?五月说,当然是进去的啊。六月说,那过年时我们去请他们回来过年,不是又是出来吗?五月的脑筋就转不过来了,说,大概既是进去的,又是出来的吧。六月没有想到姐姐会这么回答他,但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

突然,五月说,赶快忏悔。六月问为啥要忏悔。五月说,爹说准备供品时,不能胡思乱想的。六月觉得五月说得对,他们不但胡思乱想,还想到脏,快快忏悔。

忏悔就是洗心对不对?六月问。五月从炕桌上直起身来,看着六月。六月说,爹说手拿了脏东西要洗手,眼睛看了脏东西要洗眼,那心想了脏东西也要洗心吗?五月说,对啊,很对啊,赶快把你的心掏出来洗啊。六月就打过一个战栗。如果把心掏出来,人不就死了吗?人死了,不就又要让没死的人过清明吗?一想到自己将要享受清明,六月又觉得死了挺好的。如果没有死,就没有清明。如果没有清明,这个三月该多没有意思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原来是为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才欲断魂呢。

雨就下起来了。不过不是大雨,是毛毛雨,像五月和六月的心情。

爹从门里进来,让六月把炕桌放到炕上。六月看见,爹的手里是一个花瓷碟子。六月就把炕桌抱到炕上。爹把碟子放在炕桌上,从地柜顶上取下来小木箱,打开,拿出一包颜色,倒在碟子里。碟子里的水就哗的一下红了。爹用一个竹签搅了一会儿,等颜色化匀了,就把一团新棉花放在里面。不一会儿,颜色就被棉花吃掉了。爹又从小木箱里拿出印板,交给六月。

六月就端庄了身子,开始印钱。

印纸钱是一件难活,要把颜色蘸得刚刚好,要不印出来的纸钱不是一塌糊涂,就是缺东少西。尽管六月努力把握,但开始几张还是印不到火候上,印出来的钱不是一个墨狗,就是一个墨猪。爹也不责怪,仍然让他印。印了几张纸,就好看了。而且越来越好看。六月喜欢印板不轻不重落在纸上的感觉,喜欢提起印板时,纸上出现的恰到好处的图案。

六月的心里被一次次成功的喜悦充满,那是一种水红色的喜悦,一种清明一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