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9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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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领椋鸟(3)

黑领椋鸟礼貌地啄了一下那张黑底片。一只棕色白色相间、毛感松软如球的黑领椋鸟飞过来了。看来最近它俩关系紧密。飞过来的棕白色雌鸟,嘴里衔着一个蕨草类的枝。宗杉有点吃惊:你们又要造新房吗?

两只黑领椋鸟偏着脸看他。

拜托,绝缘子串上、跳线上面,是不可以的。铁塔的其他地方,随便了。

两只黑领椋鸟都谨慎地看着宗杉比划的手。雌鸟更加偏头,明显保护着自己嘴里的草。

旷野风高,远处传来嘚嘚嘚嘚。嘚嘚嘚嘚的鸟鸣声,很像一个孩子在有节奏地敲打什么铝制品。还有一种像人把舌头侧卷起来吸气的声音,不知是什么鸟发出来的。声源方位都定不下来。铁塔下面,老秦在草地上使劲擦自己蓝色塑料头盔上的鸟粪,他大声咒骂,他妈的他们要秀给谁看?!这么重的鸟害,只有靠直升机来洒农药啦!

铁塔上,黑领椋鸟伉俪还在听宗杉说话。……棕色的……它们没有你们这样的黑围脖,它站在那里,怎么像练劈叉一样,两根细枝,它一脚抓一根。另外一只鸟呢,更逗,爪子一上一下抓着一茎芦苇,简直像撑竿跳的起跑,哪有这样的鸟啊,我第一次看到,可惜我忘记了它们的叫声,不然我可以模仿给你们听……

很快的,新成立的鸟害防治研究小组副组长就邀宗杉一起去农贸市场,寻找一种竹编的筐子类物品。他们理论推断,这些喜欢高大疏叶乔木的鸟们,可能会需要这种容易洒满阳光的敞口筐子。宗杉想,副组长能致力鸟害事业几天呢?就像多级火箭一样,“鸟事业”助力后,被一级级退下,火箭头就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而去了。

看来,副组长研究过不少鸟,一路给宗杉讲述鸟类知识。他说宗衫看到的那种练劈叉的鸟,可能是棕扇尾莺,还说市鸟类研究所有个美女专家,大笑的时候,身上会发出植物的香气。他兴致勃勃,说,已经约好了,如果我们今天找的这种筐子可行,省电视台一套就要到山里的作业地进行现场采访,到时,他会建议宗杉和那个美女鸟类学家一起参加采访,谈谈感受。

宗杉摇头。一方面他害怕镜头对着自己,还有一方面,他觉得张扬地拍摄采访起来,是件滑稽古怪的事。

农贸市场没有他们要的东西,在一个贩子的指点下,他们又驱车到一个郊外的老竹器社,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东西。有两种备选。浅口的像脸盆那么大,深口的就是一尺深的普通箩筐了。最终,他们深口、浅口的各选了三个。

在他们来之前,几个编织老头挥舞着关节粗大的手,在唾沫顿挫地辩论,论题是十二生肖有没有一个好东西。说没有一个好东西的反方代表说,牛。老实,就是傻瓜;说猴,滑头、不可靠;马,当牛作马,因此等于牛;猪,又懒又笨;兔,没有前途;虎,狠、恶霸;鸡,鸡头、妓女;蛇,阴险;老鼠,人见人厌。狗,贱骨头……

辩论交锋最厉害的时候,组长和宗杉进去了。正方老头说,龙,就是没有缺点的。龙就是好东西!反方老头说,龙,最假!世上根本没有,有,就是假冒伪劣……这样就等于捅了马蜂窝,所有的老头都生气了,有人摔了编织一半的筐子气势汹汹地去小便。

几个老编织匠听说宗杉他们是给鸟买窝,还要放到山上,求小鸟住。就一起呵呵笑起来。有个长得挺像麻雀的老头说,现在到处洒着浸过毒药的红谷子毒老鼠,结果,老鼠没毒死一只,麻雀喜鹊全部药倒,它们不懂,飞下来啄。你看,我们村以前麻雀最多,不怕人,现在都看不见了,天上树上都很安静了,都没有了。有个对辩论意犹未尽的老头说,鸟也不是好东西!一个老头愤愤地站起来:什么生肖,何止生肖!在你们眼里,哪一个动物是好东西?通通都不是!就是要吃!

宗衫和副组长不明白老人为什么那么激动,就讷讷地赔笑着。

几个老工匠互相看着又笑起来。他们替宗杉他们失望,也为他们的努力有些兴奋好奇。这时,外面传来了鼓乐队动静,鼓声由远而近。愉悦、热烈,高蹈的旋律,宗杉以为是结婚喜庆。

两人抱着筐子,才走到竹器社门口,就看到一队人马从村里迤逦而来,嘭咚。嘭咚。嘭咚。嘭咚。前面是白色咔叽制服鎏金的军乐队阵势,半人高的白色大鼓,小号、唢呐、钹。后面一长队人马,打头的捧着一方照片,医生一样的大褂、少数民族特色的白帽子,安然平和地走着。

竟然是出殡!在这么个激越、昂扬、高亢、达观的军乐中,他们在为一个老人送行。

宗杉愣住了,忽然眼眶发热,泪水差点掉下来。

副组长拍了宗杉一下,两人穿过小马路,走向汽车。

他们的汽车跟在这支像喜庆一样的出殡队伍后面,慢慢地开,直到大路口,和队伍分手。分手的时候,副组长才说了一句话,希望我死的时候……也有这样了不起的音乐相送……

宗杉就对这个人有了一点认同感。

九月中旬,在漆树微微发红的时候,满山遍野近千座的高压铁塔上,都高高地放置了一两个浅口竹筐,远看就像塔上安了个接水的脸盆。试用了一个月多,看起来八哥、黑领椋鸟和喜鹊灰鹭,还是比较喜欢浅口的那种,所以,浅口筐就被推广使用。

随着媒体报道,许多单位来拍照、取经。防治鸟害小组非常忙碌,赶写了不少调研文章和适用情况汇总,听说局里也在筹备全国丘陵地区护线经验介绍会。

老秦和宗杉依然两人一组,在深山浅滩里逛。那一天,老秦说,老二,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你的花脚黑领椋鸟了吧。见宗杉没有搭腔,老秦说,天凉喽,八成是被人弄去进补了吧。

宗杉正在暗自思忖这个问题。凡是在大花脚黑领椋鸟喜欢落脚的区域,尤其是云遥变线#177铁塔。他都留心过,的确都没有看见它,也没有看见它的新妻子。#177铁塔绝缘子串上的浅口筐,已经被一对八哥占据,里面居然还有晚育的没有睁眼的两只小八哥。

大花脚黑领椋鸟去了哪里?是真的不喜欢别人赠送的鸟巢无处落脚而浪迹天涯?宗杉想起它歪着脑袋听他说拔牙故事,以及像牙医那样观看他牙片的样子,就在铁塔上无声笑起来。极目远望,山高岭长,一座座铁塔,骑山镇水,连接天涯。

大花脚黑领椋鸟去了哪里呢?

那天晚上,宗杉梦见大花脚黑领椋鸟所钟爱的#177铁塔严重跳闸,其他地方也频频告急,一脑海都是紧急呼叫、紧急救援信号。接下来全城一片黑暗,死沉沉的黑暗,密不透光,一丝光也没有,黑得稠滞沉重,黑得令人窒息。所有的声音和光,都被吞噬了。

比地狱还黑沉。宗杉看不见自己的手。他翻转着手掌,一直想看到。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

宗杉感到尾骨一阵星尖的酥麻。

很轻微、很清亮的第一声鸟叫出现了,晶莹、纤细、透明,如流星滑过。

是黑领椋鸟。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每一声黑领椋鸟的叫声,就能看到一个针尖大的星光从黑色的穹隆下透射下来: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宗杉想辨别哪一声是大花脚黑领椋鸟的,可是,鸟鸣声越来越多,晶莹闪烁,后来就像银河飞瀑,无数的水晶颗粒在天宇激荡翻飞。抬眼望去,漫天星光璀璨,一支、两支、无数支的细长如十字、米字的银亮星光,穿透黑色的穹隆,充满温暖地洒了下来。

梦中,宗杉知道大花脚一定在里面,它是最清新的那一支星光。

醒来时,宗杉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原载《上海文学》2009年第4期

点评

小说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彰显出深刻与机巧的意蕴。人类在贪婪的驱使下肆意扩张,茂密的树林被砍伐殆尽,致使鸟儿丧失了栖息的美好家园,于是高压电线铁塔成为它们无可奈何的寄居之所。由此却带来了严重的鸟害。鸟巢里的杂物会导致铁塔跳闸,于是,巡线并移除鸟巢就成为一项新的人与自然的战争。在对待鸟的态度上,巡线工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派的老秦总是以斩草除根的方式对待鸟儿,虽然他在抱怨鸟害的同时也怀恋往昔人与自然和谐的美好,但是他并未意识到对树木的砍伐与对鸟的铲除同样可悲。而主和派中真正爱鸟的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凭借与时俱进的花哨理念为自己的晋升制造舆论、铺垫台阶,因此保护鸟儿成为了事业上升的助推器。疏离于无谓争吵的宗杉却以实际行动在巡线中与各种鸟儿建立了和善、友好甚至亲密的关系。其实,在宗杉与黑领椋鸟的亲密关系中,最大的受益者是宗杉。小说数次暗示城市生活的污浊、嘈杂令人厌烦,而巡线中向自然的回归让宗杉感到清新、精神,特别在与鸟的接触中,他的整个世界充满了祥和与生趣。山林的寂静让人充实,喧闹的人生却孤独无依。小说中那个虽有亲人却只能拉来狗猫为自己庆祝生日的男子,以及那个以激越昂扬的军乐队为自己送葬的人,在令人倍感惊奇与好笑的同时,却不免哑然落泪。正如小说的结尾,当黑领椋鸟无端消失时,宗杉的世界猛然成为一片广阔无边的暗夜,只有梦中传来的鸟叫才使他的生命重获光亮和温暖。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