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晚饭时,宛若完全没了心情,越没心情越出错,好好一锅汤煮好了,最后把生粉当成盐加了进去,尝了几次都不咸,最后狠狠地加了一勺,弄成了一锅糊糊,才发现弄错了,一气之下倒掉了。偏偏餐桌上米米问:“怎么没有汤?”宛若不想解释,就说:“偶尔没有汤也没关系啊。”“没汤怎么吃?我们学校的午餐都有汤的。”“你们学校?午餐吃的什么呀,还不是糊弄,家里吃的比你们学校好一百倍!”米米丝毫不看大人脸色,说:“什么,你竟敢说我们学校的坏话?我要告诉老师!”“你说什么?你跟老师比跟妈妈还亲吗?你这个小笨蛋!”米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说我笨蛋!你不喜欢我!我知道,笨蛋是最坏的坏话,你说我这种坏话,我不要你这个妈妈了!”宛若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没有动,手就自动挥过去,给了米米一个耳光。宛若自从出生从来没有打过人,米米自从出生以来没被打过耳光,母女两人一时都呆住了。还是宛若不知所措先流下眼泪,米米才缓过神来,放声大哭,宛若觉得整个小区都可以听见。
丈夫回来了,责备说:“你发疯了?你和自己女儿有仇啊?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宛若本来已经后悔了,一听他这话又气起来:“我当妈怎么啦?要是这是份工作,我早就辞职了。没日没夜没有下班时间,纯粹是个老妈子,待遇这么差,我还倒贴工资。”丈夫看了看她,摇摇头,对米米说:“宝贝不哭了,乖女儿,你哭爸爸受不了。别理你妈妈,你妈妈老了,她更年期了。”女儿含了两包泪,好奇地问:“更年期是什么意思啊,爸爸?”丈夫很温柔地解释:“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有点神经不正常,会在家里乱说话乱打人。我们忍忍,过几年就会好的,啊?你不哭了,好好吃饭,好不好?”这样的话,对米米居然有效,她很快安静了下来,和爸爸一起高高兴兴地吃起饭来了。
“牛肉好好吃哦,爸爸!”
“那你多吃点!再来点虾仁!”
宛若坐在客厅尽头的沙发上,毫无胃口,也不想说什么,远远地看看丈夫和女儿,觉得这两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她好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家,别人家里正在吃晚餐,而那家人她一个都不认识。等到他们都吃完了,她才整理出自己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橙子,天天放在榨汁机上榨,已经快没有汁水了。他刚才说什么?更年期?更年期,会到来的,而且很快,等到那时,大概就真成了只剩下皮和筋络的橙子渣了。宛若身体的深处,微微地战栗起来。
是因为这种战栗吗?让她突然想离开?而且是逃一样的离开?
现在好了,到了这里,安全了。宛若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不记得多少日子没有坐下喝杯咖啡了。一杯咖啡,小杯的12块,大杯的也不过20块,对宛若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目。咖啡一点都不贵,贵的是时间,是闲情,要时间和心情都有闲,才能悠闲地品出味道来。许多人觉得上海的白领不是泡在外滩N号、新天地的酒吧里就是腻在各种美式、日式、法式的咖啡馆里。这种想象,连宛若现在这样的心情都会笑出来。上海的酒吧和咖啡馆是天天不空,夜夜笙歌,但是那里面多的是全世界的人,偶尔有一些上海人,倒像不得已的陪客罢了。谁说上海是过日子的地方?过日子,最要紧的是纯净的空气、水,和一份从容悠闲。而上海的日子其实是最不悠闲的。哪怕自动退了休,车水马龙八面来风也闹得人心慌,喝一杯咖啡的工夫好像就会被某种重要的东西抛弃,又被某种可怕的东西追上。就是表面悠闲地坐下来,往往脊背也是紧绷的,耳朵竖着,时刻准备着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就是在街心花园打太极拳的老人,那舒缓的一招一式也含蓄着算计和戒备,随时可以从自娱自乐的舞动变成凌厉有效的攻击。
宛若想,上一次喝咖啡是什么时候?是几年前了,和大学同学瞿小雅一起去了一家说是法国人开的咖啡馆。瞿小雅是她同寝室的,两个人也不算特别亲密,但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小雅不算美女,但是不论是外貌还是做派都与众不同,大学时代比宛若要引人注目一些。她后来成为一个作家,用一个笔名写了很多小说,其中的一个还改编成连续剧。版税、影视改编权、出场费,据说小雅已经赚到了不少钱。这个不让宛若羡慕,让她羡慕的是小雅的职业使她有权特殊,她一直单身,身边不断更换男朋友或者男伴。说起结婚,她眼珠转了几转说:“等到我想生孩子了,也许抓一个男人来结婚。抓不到单身的,现拆了两三家也不难。可是我一直不想生孩子,所以那些认识我的男人,他们都幸免于难啦。”她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宛若想到自己从二十五岁起,就不断有人提醒她: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是有期限的,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宛若问:“身边没有人陪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孤单吗?”小雅偏着头想了想,说:“孤单啊,可是结了婚就不孤单吗?你没听说过,最强烈的孤单是在人海之中,觉得没有人能懂你。结了婚说不定更孤单,要不为什么要离婚呢?就是想不孤单,然后发现上当受骗了。再说了,就算和喜欢的人结婚,我也怕会依赖,人不论男女,要不依赖才有自由,孤单是自由的附赠品,我愿意接受。”
小雅后来跟着一个美国人去了美国,那个美国人是个到处走的摄影家,所以小雅有几年也跟着他到处走,弄得宛若都找不到她了。现在,不知道小雅在哪里,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是想到她,宛若总是放心的,想到她的表情和语气,会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小雅,你总是自己做得了主,你这么精彩,你一定会笑我吧,过着这么平庸的生活,还弄得自己这么疲惫不堪、几乎爆炸。可是我不像你,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学会去拥有不普通的一切。
可是,小雅也有为难和痛苦的时候吧,她曾经从不知道什么国家打来过电话,说:“宛若,还是你这样好。该结婚时就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就生,一脚油门踩到底,什么都不多想,就等白头到老,很简单,很踏实。我已经不可能了,希望你坚持到底。”
宛若当时有几分高兴,觉得得到了老同学的肯定,现在,宛若想问:小雅,这难道不是很单调很乏味吗?一颗心从来不曾越出视线的范围,是诚恳踏实还是守旧胆怯?为什么有人就该过这种生活?还要坚持到底,也就是说陪上整整一生?想想都无望。小雅,你这个作家,别以为平庸的生活就容易,不,恰恰相反,平庸的生活不容易,有时甚至更难。
比如今天,宛若就受够了。她必须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天塌下来,她也不管,她只是一个人而已,不能无休无止地忍下去。是的,丈夫和女儿需要她,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如果她不愿意,可以毫无关系。既然他们不关心她需要什么,那她就来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许可,马上就走,拔腿就走。这怎么是失去理智呢?她考虑过了,面包在桌子上,牛奶挂在门上了,她才走的。
出了咖啡馆,她决定坐火车离开。她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口。想起不知道要到哪里,又退到一边,看贴在墙上的火车时刻表。看到一个很顺眼的地名,就回到售票口说了那个地方,售票员说:“七十六块。”这么便宜啊。宛若一边想一边上了车。车上比想象中要干净得多,人也不多,只坐了七成满。宛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发现身边居然是个空座位,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有点意外收到小礼物的感觉。
卖饮料的推车过来了,宛若不渴,但还是要了一瓶水,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外面看不见风景了,她就开始看火车上的杂志,上面有星座运势,她是金牛座,上面说一贯沉稳克制的金牛座最近会有少有的情绪波动,会和亲人产生隔阂,还容易破财。这些哄小女生的东西,宛若一向不相信,但是今天,这几句话看上去有点准。
她往后翻,看到还有笑话,有一个说:两个小国家之间发生了战争,打得很久,双方都消耗很大。一次紧急征兵,把一个农夫强征入伍,发枪发到他的时候,军官发现枪发光了,于是军官把一个扫帚发给了他,农夫问怎么用这个武器,军官说,你就用它瞄准敌人,嘴里说:“砰砰砰,打死你!”农夫参加了战斗,他伏在工事里,不停地用扫帚瞄准,嘴里喊着:“砰砰砰,打死你!”偶尔敌人被流弹打中倒下了,看上去像是被他击毙。打到最后,他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了,而对面一个很魁梧的敌人向他冲过来,他慌忙瞄准,连连喊:“砰砰砰,砰砰砰,打死你!”但是这个敌人没有倒下,而是冲过来,猛地把他撞倒在地,农夫听见敌人嘴里喊着:“轰隆隆,轰隆隆,坦克轧死你!”
宛若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久没有笑过了,这一笑,好像有一层冰做的壳咔嚓裂开,纷纷落下,面部肌肉和神经恢复了功能,整个人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