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9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15207700000006

第6章 我在哪里丢失了你(1)

范小青

王友早就忘记了他拿到别人的第一张名片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那是一个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模样等等,都记不得,甚至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了,没有了一丁一点的印象。后来他也曾努力地回忆过,却是徒劳。他问了问身边年纪较长的人,社会上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名片的,结果谁也说不准,有人说好像是在八十年代后期,也有人说好像更早一点,或者好像更晚上一点。其实这都无关紧要。从前谁都没见过这东西,可是自从流行起来后,发展的速度快得惊人,一下子就像漫天的大雪,飘得满地都是了。现在保姆也印名片,方便有东家请他们干活。还有一个骗子也印了名片,发给路人,是专门教人骗术的。有人说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互相交换名片呢。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扫大街的人,穿着又旧又破的工作服,一看模样就知道是外地来的农民工,但他扫着扫着,掏出手机往地上一蹲就打起电话来了。这也不稀罕。所以,任何的谁掏出个名片来都是稀松平常。或者你走在街上,街面上竟然散落了好多名片,像树叶一样,不小心踩到一张,你心里正有点不过意,不小心又踩了一张。踩到人家的名片,就是踩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是不应该随便被人踩的,但是因为街面上的名片好多,你得小心着点,才能躲避开来。

名片也是拉动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别说有些人因为给了别人一张名片,从此就交上了好运,大发其财,或者撞上艳福,即使是那些印名片的小店,五六七八个平米一间的店面,也催生了好多小老板呢。

名片多起来了,就应运而生地有了名片簿,像夹照片的照片簿一样,虽然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华丽有朴素,但大致都有一个漂亮的封面,内里是塑料薄膜的小夹层,规格比照片的夹层要小,按照名片的大小量身定做,一般都是9cm×5.5cm。如果碰到一些有个性的人设计出来的有个性的特型名片,就夹不进去了。比如超大或超长的名片,比如用其他物质材料做的名片,像竹片啦,布料啦,芦苇啦,就有点麻烦。但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名片毕竟只是少数,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也只是在9cm×5.5cm的大前提下,稍有些变化,比如用的字体不是印刷体而是自己的书法体,比如在名片上画些背景画,也比如只印姓名和电话而不印任何头衔职务身份,或者是在纸张的颜色上有所变化,淡绿的,粉红的,天蓝的,等等,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许许多多花式花样夹在名片簿里,一打开来多少有点像照相簿。打开照相簿,看着一张张照片,能让人回忆起彼时彼地的情景,打开名片簿也一样能让你回想起一些往事。看到排列着的一个个的名字,你会想起那一次次的交往,有的有趣,有的无趣,有的开心,有的并不怎么开心,有的有实质性的意义,有的只是虚空一场,但无论怎么样,这总是一段人生的经历吧。

但是如果时间太长久了,或者记性不太好,有的就记不清了,有的只能想起一个大概,有的也许全部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人,在什么场合给我的名片?甚至觉得完全不可能,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和自己怎么会碰到一起呢?比如一个造原子弹的和一个卖茶叶蛋的,怎么可能碰到一起交换名片呢?但名片却明明白白地夹在名片簿里,你赖也赖不掉的。一些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完全不搭界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你的名片簿里了。你下死功地想吧,推理吧,你怎么推也推不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和可能性。可是名片它就死死地守在名片簿里,等你偶尔打开的时候,它就在那儿无声地告诉你,你忘记了历史。

王友也曾经忘记了一些历史,他丢失了他一生中接过来的第一张名片,但是在他保存的名片簿里,却是有第一张名片的。王友的名片簿是编了序号的,在每一本中,名片又是按收到的时间顺序夹藏的,那个人就夹在他的第一本名片簿第一页第一个格子里。他叫杜中天。这个人跟王友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关联,王友也只是在接受他的名片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接触过。但是王友把他的名片留下来了,这就和被他丢了名片的人不一样了。如果王友有闲暇有兴致,可以把他的许多本名片簿拿出来,如果按照编号排序翻看翻看,第一眼,他就会看到杜中天。看到杜中天这个名字,有时他会闪过一个念头,想照这个名片上的电话试着打打看,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杜中天会不会还是老号码呢?肯定不会了,因为他们这个城市的电话号码已经从六位升到了七位,又从七位升到了八位。但是,话又说回来,每次升电话号码,都不是乱升的,都有规律,比如第一次六升七时,是在所有的电话号码前加一个数字5,第二次升级时,是加一个7,所以,如果王友在杜中天的老号码前加上7和5这两个数字,能打通也是有可能的。不过王友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他不会吃饱了撑的送去被人骂一声十三点有毛病。

留下杜中天的名片,是一个特殊的原因。多年前的一天,王友和一群人在饭店里吃饭。和大多数的饭局一样,他们坐下来先交换名片,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规矩,好像不先交换名片就开吃,心里总不是很踏实,不知道吃的个什么饭,也不知道坐在身边的、对面的,都是些什么人,饭局就会拘谨,会无趣,甚至会冷冷清清的酒也喝不起来。一旦交换了名片,知道某某人是什么什么,某某人又是什么什么,就热络起来了,可以张主任李处长地喊起来了,也有话题可以说起来了。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也可能有个别人拿不出名片来。别人就说,没事没事,你拿着我的名片就行。拿不出名片的人赶紧说,抱歉抱歉,我的名片刚好发完了,下次补,下次补。其实这“下次补”也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现在的饭,有许多都是吃得莫名其妙的,有的是被拉来凑数填位子的,酒量好一点的那多半是来陪酒的,也有的人有点身份地位,那必是请来摆场面的,还有专程赶来买单的,或者是代替另一个什么人来赴宴的,如此等等。结果经常在一桌酒席上,各位人士之间差不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竟然也凑成了一桌聚了起来。有一次王友有事想请一位领导吃饭,领导很忙,约了多次总算答应了,但饭店和包间却都是领导亲自指定的。结果王友到了饭店,进包厢一看,领导还没到,倒已经来了一桌的人,互相之间一个也不认得,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认得那位领导。起先大家稍觉难堪,后来领导到了,朝大家看一圈儿,笑道,哈,今天只有我认得你们所有的人,给大家一一作了介绍,大家都起身离开位子出来交换名片,立刻就放松活络了,也都知道领导实在太忙,分身无术,就把毫无关系的大家伙凑到一块儿了。那一顿本来应该是很尴尬的饭,结果竟是热闹非凡,最后喝倒了好几个呢。

也有糊涂一点的人,喝了半天的酒,你敬我我敬你,说了半夫的话,你夸我我夸你,最后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所以,还是交换个名片方便一些,至少你看了人家的名片,知道自己是在和谁一起吃饭。没有名片的人不多,名片刚好发完的也毕竟是少数,还有个别个性比较独特的人,你们名片发来发去,我就偏没有,有也不拿出来给你们。大家也会原谅他,还会说几句好听的,比如说,名人才不需要名片呢。

王友收好名片,酒席就热热闹闹地开始了。那一天他们的宴会进行得不错,该喝的酒都喝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想通过酒席来解决的问题也有了眉目。酒宴结束时,大家握手道别,有的甚至已经称兄道弟起来了。

大家酒足饭饱地涌出饭店,有人在前有人在后,王友走在中间,他面前有一拨人,后面也有一拨人。走了几步,王友就看到前面的一个人手里扔出一个白色的东西,飘了一两下,就落到地上。王友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名片,名字是杜中天,正是酒席上另一位客人的名片,他也把名片给了王友,那杜中天三个字正在王友的口袋里揣着呢。王友“哟”了一声,后面的一个人就走上前来了,凑到他身边看了看。这人正是杜中天,他看到自己的名片从地上被捡起来,脸色有点尴尬,“嘿”了一声。王友顿时红了脸,赶紧上去推推前边那个人,把名片递给他说,你掉了东西。那个人回头看了看王友,也看看杜中天,天色黑咕隆咚,看不太清,他说,不是我掉的,是我扔掉的,名片太多了,留着也没什么用。杜中天像挨了一拳,脸都歪了。王友赶紧提醒扔名片的人说,咦,你怎么忘了,这就是杜中天呀。那个人还没有领悟,说,杜中天?杜中天是谁啊?杜中天脸色铁青说,杜中天是我。从王友手里夺过名片,“嘶啦嘶啦”几下就把名片撕了,然后用劲朝天上一扔,撕成了碎片的名片,就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名片的碎片没有完全落地的时候,杜中天就已经消失在黑夜中,给大家留下了一个生气的背影。王友呆住了,他以为那个扔名片的人会很难堪,不料他还是那样无所谓,还笑了笑,说,噢,他是杜中天,生什么气嘛,留着他的名片有什么用嘛。这么说了还觉得说得不过瘾,又拍拍王友的肩,说,朋友,别自欺欺人啦,这名片,你今天不扔,带回去,收起来,过几个月,过半年,看它还在不在,肯定也一样扔掉了,所以嘛,何必多那番手脚,晚扔不如早扔。

王友看了看地上撒落的名片碎屑,心里有点难过,觉得有点对不住杜中天,好像当着杜中天的面扔掉杜中天名片的就是他自己。在这之前,王友也扔掉过别人的名片,但他不会当场就扔掉,他会先带回家,在抽屉里放一阵子,到以后抽屉里东西多了,塞不下了,整理抽屉时,就把这些没用的名片一起清理了。

自从那天晚上杜中天撒了一把碎片,留下了一个愤愤的背影以后,王友就再也没有扔掉过任何人的名片,他把杜中天的名片夹在名片簿的第一页第一格,从此以后,天长日久,他留存下了所有人给他的名片,夹满了厚厚的十几本名片簿。

王友偶尔也会去翻翻那些保留下来的名片,那多半是在书房里东西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忍受不下去,不得不整理的时候。在整理的过程中,肯定会看到许多年积累下来的许多名片。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后来时间越久,名片越多,就基本上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名和身份了。有一次他还看到一张“科奥总代理”的名片,王友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科奥是个什么,总代理又是什么意思,分析来分析去,总觉得是一件讲科学的事情,而王友只是一个地方志办公室的内刊编辑,跟这个科奥总代理,那是哪儿跟哪儿呀?王友拍打拍打自己的脑门子,觉得那里边塞得满满的,但该记得的东西却都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