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名片提供的方便很多,由名片引起的麻烦也一样的多。王友就碰到过这么一个人,不知在什么场合得到王友的一张名片,就三天两头打王友的手机,要求王友指点指点他正在写着的一部历史小说,他告诉王友,小说才写了个开头,想请王友看看,是不是值得写下去。王友开始还很认真负责地替他看了几页,可还没等王友发表意见,第二批稿子又来了,紧接着,第三批,第四批,接二连三地来了。王友这才发现,他哪里是才写了个开头,已经写下了一百多万字了。这是个完全没有写作能力的人,王友也不想再接触他了,这个人却没完没了不屈不挠。王友把他的电话储进自己的手机,一看到来电显示是这个人,他就不接电话。但这个人也有本事,这个电话你熟悉了,不肯接,那我就换一个你不熟悉的电话打给你,王友又上当了。如此这般斗智斗勇斗了近半年,王友实在忍不住了,跟他说,老李啊,我不是出版社的编辑,你的要求我实在无法满足你。那人说,王老师,我没有要求你帮我做什么呀,我只是请你关心关心我而已,我是一个下了岗的人,我热爱历史,热爱写作,你可能对我还不了解,要不,我再把我的经历简单地讲给你听听吧。王友只听到自己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响。
王友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他的一个同事就带着一位老太太站到了他的办公桌前。同事敲着他的桌子说,王友,想什么心思呢?王友这才清醒过来,看到面前有位老太太正朝他笑呢,王友也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老太太说,你是王友吗?王友说,我是。
王友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会和一些关心历史的人打交道,特别是一些热心的老人。他们有时候会主动找上门来,提供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往事。老人往往啰唆絮叨,一说话半天也打不住,但这正是王友所需要的,王友就是要从这些絮语中,发现珍贵的失落的历史记忆。
可面前的这位老太太听王友说他就是王友后,却没有急着说她要说的话,而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像不相信他是王友,怀疑说,你就是王友?你是王友吗?王友说,我是王友。老太太微微摇着头,也不知道她是不承认王友就是王友呢,还是她要找的人不是王友。同事们在旁边笑起来,有一个同事说,老王,老太太怀疑你是假的,你把身份证给老太太看看吧。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王友的手,过一会儿又看着他的口袋,看起来还真的要等他拿身份证呢。王友忍不住说,身份证有什么用,身份证也有假的呢。王友这么一说,老太太倒笑起来,说,好,好,我相信你,你是王友就好,我找到你了。王友说,我不认得你,你是怎么认得我的?老太太说,你不认得我,但是有一个人,你肯定认得。许有洪,许有洪你认得吧?我就是许有洪的老伴儿。老太太见王友发愣,又说,王友,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你是王友吗?王友说,我是王友,可是,可是我不记得许、许什么?许有洪?老太太说,你不记得他,可他记得你,他有你的名片,我就是按照你的名片找到你的。王友又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得说,真的很抱歉,发出去的名片很多,不一定都能记住,我实在想不起来。老太太说,如果你肯定是王友,你一定会记得许有洪的,这样吧,你有空到我家来一趟好吗?王友疑惑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把一张名片递给他了,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一直在家。说完话,老太太拄着拐棍就走了。王友捏着那张名片,愣了半天。同事在一边笑话说,王友,你可是有丈母娘的人,怎么又来一个相女婿的。
王友看了看名片,才知道老太太给他的是她老伴儿许有洪的名片。名片上只印了许有洪三个字,没有头衔职务,也没有单位名称和地址,倒是印着详细的家庭地址和联系电话。王友觉得这事情有点怪异,不想多事,随手就把这张名片丢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
接下来的一个双休日,王友休息在家,心里却老有什么事情搁着,不踏实,想来想去,感觉就是那个许有洪的名片在作怪。王友又后悔自己乱发名片,这个许有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到他的名片的,也不知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来,要叫老太太来?他翻来覆去地回忆,也回忆不出什么来,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最后王友干脆想,去就去一趟吧,什么谜,什么怪,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吗?再说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即便有什么怪,她还能怪到哪里去。
星期天的下午,王友先绕到单位,从抽屉里拿了名片,按名片的地址,找到了老太太的家。一敲门,老太太像是守在那儿呢,很快就开了门,笑着对王友说,说,王友,我知道你会来的。
一进门,王友就看到墙上有一张老先生的遗照,老太太在旁边说,他就是许有洪,走了半年了。
王友仔细地看了看许有洪的照片,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认得他,也仍然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场合把名片给他的。他跟老太太说,我的记性太差,我发的名片也太多了,我打几个电话问问别人吧,也许他们能够记起来。老太太微微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座机电话说,你用这个打吧。
王友打了几个电话,有朋友,有亲戚,有同事,但是没有人认得许有洪,倒是对王友的问题感觉奇怪,有的说,你干什么,这个许有洪跟你什么关系?有的说,许有洪怎么啦,他是不是股票专家啊?七扯八绕,电话打到后来,王友彻底失望了,最后的一个电话他都不想多说了,只报了许有洪三个字,对方却马上说,许有洪,许有洪怎么不认得,不就是许有洪吗?王友一激动,赶紧问,是许有洪,你认得他?对方说,不光认得,现在就在一起打麻将呢,你要跟他说话吗?王友吓了一跳,说,不对不对,许有洪半年前就去世了。他朋友“呸”了他一声,骂道,你咒谁呢?
王友挂了电话,无奈地朝老太太摇摇头,老太太却点了点头,感叹地说,唉,现在的人,忘性真大。她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遗像,说,老许啊,虽然别人不记得你,但总算有个人记得你,总算有个人来看你啦。老太太打开柜门,取出一本又小又薄的名片簿,说,王友,你看看,老许生前留下的名片很少,总共就这么多,你的名片就在里边。王友接去一看,果然他的名片夹在许有洪的名片簿里。他仔细地看了看,这还是一张比较新近的名片,因为头衔是他当了主编后的头衔了,这事情也不过才半年。自己怎么就会忘记发生不到半年的事情呢?他到底是在什么场合把自己的名片给许有洪的呢?
老太太告诉王友,许有洪去世前,把名片簿交给她,说名片簿里留下的,都是平时关系特别好的人。以后她孤身一人,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们。凡是不够朋友的人,他都没有保留他们的名片,凡是保留下来的,一定是够朋友的好人。可是,许有洪去世后,老太太挨个给名片簿里的人打电话,却没有人记得许有洪,也有几个人,依稀记得许有洪这么个名字,但一旦问清楚了情况,得知许有洪去世了,就立刻糊涂起来,再也想不起任何关于许有洪的事情了。老太太说归说,她也知道王友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老太太又说,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打电话试试,这名片簿里边的人,你随便打哪个,看他们肯不肯来,看他们记不记得许有洪。
王友觉得很荒唐,他不可能去打那些电话,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认得的人,他凭什么去责问别人认不认得他?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打也罢,打了也是白打,没有人会来的。老太太请王友坐下,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肯到她家来,肯来着一看许有洪的遗像,老太太说,这对许有洪的在天之灵,是一个安慰。
王友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许有洪的遗像,许有洪笑眯眯的,确实对他很满意的样子,王友还是想跟老太太解释清楚他真的不认得许有洪,但话到嘴边,他却再也没有说出来。
老太太开始给他讲许有洪了,她说许有洪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起王友。说有一次王友喝多了啤酒,尿急了,也没看清标识,一头就钻进了女厕所。正好许有洪跟在王友后面上厕所,发现后赶紧替他挡着女厕所的门,看到有女同志来,就骗她们说厕所坏了,不能用。后来王友从女厕所出来,尿畅快了,酒也醒了,还反过来责问许有洪,为什么站在女厕所门口,是不是想偷窥呢。
王友一点也不记得这件事情,就像他始终没有想起许有洪一样。但是他不再解释,也不再分辩,任由老太太去说。说到一定的时候,他还会凑上去加几句补充一下情节,比如,老太太又说了一件事,说王友有一次喝喜酒,走错了场子,走进另一对新人的婚宴了,但恰好许有洪也在参加那一对新人的婚宴,王友就以为自己走对了,坐下来吃喝完毕,到散场也没有发现自己错了。王友说,是呀,后来请我喝喜酒的朋友问我,说好了要来,结果不来,说话不算数。我觉得很冤,跟他说,我怎么没来,人太多了,我没看见你,我就把红包给你外甥了。我朋友说,瞎说,你根本就没来。我说,许有洪可以作证,许有洪和我坐一张桌子。我朋友说,许有洪是谁,我根本就不认得许有洪,我怎么会请他喝我外甥的喜酒!闹了半天,才知道是我走错了场,许有洪是吃另外一家的喜酒的。老太太听了,开心地大笑起来,说,是呀是呀,老许回来也跟我这么说的。王友觉得自己越来越进入角色,现在他什么事都记起来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连很小的细节也能说出来。
为了装得更像一点,把细节说得更真实一点,王友也有说过头的时候,有一两次就差一点露馅了。老太太给王友看了看名片簿里的另一张名片,这是一个歌舞厅老板的名片。老太太说,那一次老许认得了这个老板,老板非要给老许名片,老许不要,老板还生了气。我们家老许,是个老实人,一看人家生气了,就赶紧收下来了,回来还跟我说,这个老板,是个好人。王友听老太太说得津津乐道的,也忍不住加油添醋说,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我也在场,我们和老许一起跟着这老板去唱歌,没想到老许唱歌唱得那么好,年纪那么大了,中气还那么足,整整一个晚上,老许唱了一支又一支,简直是个麦霸,嗓子都唱哑了,回来你没发现?老太太听了王友这话,开始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朝王友看看,说,王友,你是不是记错了?老许是左嗓子,唱歌跑调,他从来不唱歌的,怎么会去歌舞厅唱歌把嗓子唱哑了呢?王友赶紧圆回来说,是吗是吗,噢,是的是的,是我记错了,那不是老许,是另外一个人,我把他们搅成同一个人了。老太太笑了,说,你看看,现在你们这些年纪轻的人,记性都不如老年人。
王友一直没弄清老太太叫他来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说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难道就是为在一张遗像面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给遗像一点安慰?王友胡乱地应付了一阵,最后终于忍不住问老太太,是不是有人欠了许有洪的钱不还,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难处?
老太太说,没有人欠钱,也没有人欠什么东西,谁也不欠谁的。王友说,那您让我来到底是。老太太摆了摆手,打断他说,谢谢你王友,谢谢你来跟我说了许多老许的事情,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不是老许的事情,你说的都是假的。王友彻底愣住了。老太太又说,其实,我跟你说的老许的事情也是假的,你根本就不认得老许。老许也一样不认得你。王友奇怪了,指了指老许的名片簿说,那他怎么会有我的名片呢?老太太说,名片算什么,名片是最不能说明问题的,你说不是吗?
这天下晚,王友从许有洪家出来,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地上有一张被扔掉的名片,他的脚步本来已经跨过去了,却又重新收了回来,弯腰把名片捡了起来,揣进口袋。
就在他把名片揣进口袋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夹在许有洪名片夹里的他的名片,是老太太捡来的。
王友把捡来的名片带回家,小心地夹在名片簿里。他太太看到了,说,又交结什么人啦?王友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这样来到他家,成为一分子,王友偶尔会想起他来。
他叫钱勇,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如果上网查一查,打开会有成千上万个。
原载《作家》2009年第7期
点评
《我在哪里丢失了你》以再平常不过的名片作为构成小说的重要因素,却借名片传达了生活中存在的普遍的无奈和尴尬。小说围绕名片讲故事,比如大家饭前互相交换名片,很多人饭后就扔掉,“这名片,你今天不扔,带回去,收起来,过几个月,过半年,看它还在不在,肯定也一样扔掉了,所以嘛,何必多那番手脚,晚扔不如早扔”。也有些人发给别人名片,被不断骚扰。小说中,老太太通过捡到的名片请编辑王友到她家谈她去世的丈夫,这个故事看起来如此离奇而荒诞,但包含了生活的普遍状态。老太太按照丈夫生前收到的名片打电话,“老太太挨个给名片簿里的人打电话,却没有人记得许有洪,也有几个人,依稀记得有许有洪这么个名字,但一旦问清了情况,得知许有洪去世了,就立刻糊涂起来,再也想不起任何关于许有洪的事情了”。这些关于名片的小故事,其实都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总结和反思。作为身份的象征物,作为交流的载体,发出去和收到的名片越来越多,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未因此而得到改善,交流和沟通的障碍依然存在。小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名片带来的尴尬背后映射的是人情的冷漠。小说构思巧妙,以微见著,值得称道。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