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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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章门弟子与中国近代文学嬗变(4)

当然,在钱玄同一系列文学革命主张中,最广为人知、脍炙人口的还是他所提出的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斗争口号。这一口号的最初提出,似乎是在1917年1月致陈独秀的信中,参见钱玄同:《赞文艺改良附论中国文学之分期》,《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1页。而事实上,这一口号的提出也与章太炎有关。如前所述,章氏基于“魏晋文”立场,一向不满意尊崇“唐宋文”的桐城派;与此同时,他对崇尚“六朝文”的选学派其实也不以为然。他在1910年发表的《文学总略》中就针砭道:“昭明太子序《文选》也,……非不易之论也。……本无以自立者也。”同时,他还严正反驳了清代阮元提倡骈文之说,指出其“以为孔子赞《易》,始著《文言》,故文以耦俪为主,……借此证成,适足自陷。既以《文言》为文,《序卦》、《说卦》又何说焉?……必以俪辞为文,何缘《十翼》不能一致?岂波澜既尽,有所谢短乎?”在文章的最后,他还公开宣称:“前之昭明,后之阮氏,持论偏颇,诚不足辩。”章太炎:《国故论衡》,第51—53页。由此可见,章太炎对桐城派与选学派都持一种坚定的批判态度,而这无疑极大激励了钱玄同。关于这一点,当时便有论者观察到:“章氏对于桐城派及《文选》派都有些看不起,后来钱氏即变本加厉,谥之曰‘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吴文祺:《论章太炎的文学思想》,《章太炎生平与学术》,第397页。

历史地看来,钱玄同曾一度对桐城派与选学派抱有相当浓厚的兴趣。1906年,他即曾在日记中高度评价了林纾:“小说总以白话章回体为宜,欲以文笔为之,殊难讨巧,今之能此者,仅林畏庐一人耳,林能以高雅洁净之文笔,达种种曲折之情,此其所以为佳也。”《钱玄同日记》第1册,1906年3月4日条,第71页。1909年,他在阅读清代张惠言《茗柯文编》时又称赞说:“阅其赋,庶几汉人矣,而其散文出入韩文,颇有桐城气息。”《钱玄同日记》第2册,1909年6月18日条,第749页。言词中明显流露出对桐城派文风的欣赏。而当同门朱蓬仙欲学骈体文,拟以清代汪中为榜样时,他也极表赞同。《钱玄同日记》第2册,1909年10月22日条,第832页。此后一段时间,他仍然“时而想学《文选》的骈文,时而拿什么桐城义法的鬼话去教中学校学生”。《钱玄同日记》第4册,1919年1月1日条,第1694—1695页。在《保护眼珠与换回人眼》一文中,钱玄同也说自己曾“点过半部《文选》;在中学校里讲过什么桐城义法”。见《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279页。

而正是在章太炎的熏陶下,钱玄同对桐城派与选学派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改变。1917年1月25日,他在日记中抨击:“若如近世所谓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诗,不特无一顾之价值,偶一见之,直欲令人作三日呕”。《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7年1月25日条,第1529页。1918年6月15日,他又在《新青年》上撰文指出:“至于‘桐城派’与‘《选》学家’,其为有害文学之毒菌,更烈于八股试帖及淫书秽画。”钱玄同:《文学改革及宗教信仰》,《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190页。与此同时,他还论证说:“一文之中,有骈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对与欲其句句不相对,皆妄也。桐城派人鄙夷六朝骈偶,谓韩愈作散文为古文之正宗。然观《原道》一篇,起首‘仁’‘义’二句,与‘道’‘德’二句相对:下文云‘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又云‘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皆骈偶之句也。阮元以孔子《文言》为骈文之祖,因谓文必骈俪。则当诘之曰,然则《春秋》一万八千字之经文,亦孔子所作,何缘不作骈俪?岂文才既竭,有所谢短乎?”钱玄同:《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6—7页。不难看出,这段文字实际上缘自章太炎《文学总略》,不仅逻辑思路一致,甚至一些语句都相同,“有所谢短”一句,更是明显沿袭了章氏的说法。参阅吴文祺:《论章太炎的文学思想》,《章太炎生平与学术》,第397页。

更为关键的是,钱玄同还由此出发,进一步提出了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口号,“这几句口号一时远近流传,……为文学革命找到了革命的对象”。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3页。

众所周知,文学革命首先是由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发起的。不过,这两篇纲领提出的革命对象都有欠鲜明。如胡适固然敏锐洞察到“今之‘文学大家’,文学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1页。但却没有从中提炼出一个明确的斗争口号。陈独秀尽管也看到“今日吾国文字,悉承前代之弊。所谓‘桐城派’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所谓‘骈体文’者,思绮堂与随园之四六也”,并将“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等人形象地描绘为“十八妖魔”,陈独秀:《文学革命论》,《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第262页。但似乎在语言凝练方面仍然有所不足。而钱玄同则鲜明揭橥了“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口号,精辟地概括了文学革命的对象。

就当时文坛的状况而言,桐城派虽被逐出北大,但仍具有相当影响,尤其是林纾缘于北洋军阀徐树铮的庇护,出任其创办的正志学校教务长,“一时言桐城者咸与皈依”,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第223页。形成了一股与白话文运动相抗衡的势力,企图“力延古文一线,使不至于颠坠”。林纾:《送大学文科毕业诸生序》,转引自张俊才:《林纾年谱简编》,《林纾研究资料》,第39页。1919年,林纾更公开发表了《荆生》、《妖梦》两篇文言小说,影射辱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他还专门致函蔡元培诋毁新文化运动。与此同时,选学派的势力也凭借“骈散之争”的获胜不断扩张。而且这一时期,由于白话文运动的兴起,“两派之争,泯于无形”,章太炎:《国学讲演录》,第243页。二者都竭力维护文言文,从而给文学革命的进一步深入造成了很大障碍。在这种情形下,钱玄同提出的“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一词无疑发挥了极大的战斗作用,成为了最流行的革命口号。时至1935年,已与钱玄同分道扬镳的鲁迅仍十分中肯地评价说:“五四时代的所谓‘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是指做‘载飞载鸣’的文章和抱住《文选》寻字汇的人们的,而某一种人确也是这一流,形容恰当,所以这名目的流传也较为永久。”鲁迅:《五论“文人相轻”——明述》,《鲁迅全集》第6卷,第384页。

三、与《新青年》的合营

毋庸置疑,文学革命的成功开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名校与名刊的联合,亦即以章门弟子为代表的北京大学与《新青年》的结盟,“正是这一校一刊完美结合,使得新文化运动得以迅速展开”。陈平原:《学问家与舆论家——回眸〈新青年〉丛书序》,《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页。蔡元培后来便回忆:“教学上整顿,自文科始。旧派教员中为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诸君,本已启革新的端绪;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周启明诸君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蔡元培全集》第8卷,第510—511页。

究其源由,这一联合的达成或许与胡适一篇文章有关。1918年4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口号,从而将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二者紧密联系起来。这显然是向长期倡议国语运动的章门弟子主动伸出了一支橄榄枝,而章门弟子自然对此表示欢迎,于是也对文学革命回报以热烈的支持。以此为契机,双方开始合流。黎锦熙后来就回顾说:“这篇文章(指胡适上文——引者按)发表后,‘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遂呈双潮合一之观。……本会(指国语研究会——引者按)底‘国语统一’、‘言文一致’运动和《新青年》底‘文学革命’运动完全合作了:这是要大书特书的一件事……而联合运动底大纛‘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已打出来了;……其间自然发生声气应求的作用:于是这两大潮流合而为一,于是轰腾澎湃之势愈不可遏。”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版,第70—71页。

同时值得一提的是,钱玄同的居中斡旋也功不可没。据其日记记载,1917年1月1日,他“往访尹默,与谈应用文字改革之法。余谓文学之文,当世哲人如陈仲甫、胡适之二君均倡改良之论。……二君邃于欧西文学,必能于中国文学界开新纪元”。1月7日,他又再次“至尹默处,携胡适之《论文字句读及符号》一文往。……尹默意欲用西文点句之法及加施种种符号,将以胡文所论供参考。此意我极谓然”。10月2日,他见到朱希祖,也盛赞胡适《墨经新诂》“做得非常之好”。《钱玄同日记》第3册,第1480、1495—1496、1612页。可以想见,钱玄同在同门面前屡屡举荐胡适,无非意在沟通双方。

此外,钱玄同成功说服周氏兄弟为《新青年》撰文,更是一段广为人知的文坛佳话。他自己后来回忆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岂明的文章。”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307页。而鲁迅也在其屡屡催促下,“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稍后,鲁迅更承认,“白话的生长,总当以《新青年》主张以后为大关键”,鲁迅:《致胡适》,《鲁迅全集》第11卷,第413页。并自谓“听将令”,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明确表明了自己支持《新青年》的态度。

《新青年》及部分编辑部成员

总之,在胡适的努力和钱玄同的斡旋下,章门弟子开始积极投身于文学革命。与此同时,《新青年》也由陈独秀一人主编,改为编辑部同人轮流主编,包括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周树人、周作人等章门弟子也一并列入编辑成员,这无疑说明以章门弟子为首的北大已与《新青年》正式合营,以至于当时常有人“把《新青年》与北京大学混为一谈”。《〈新青年〉编辑部启事》,《新青年》第6卷第2期,1919年2月。

而正如有论者指出,“《新青年》的特异之处,在于其以北京大学为依托,因而获得丰厚的学术资源。……与北京大学文科联手,既是《新青年》获得巨大成功的保证,也是其维持思想文化革命新路向的前提”。陈平原:《学问家与舆论家——回眸〈新青年〉丛书序》,《老北大的故事》,第226—228页。确实,章门弟子在与《新青年》的合作过程中,为它的成功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可以从以下几方面看出来。

第一,钱玄同与刘半农二人的“双簧信”,扩大了《新青年》的影响。

诚如鲁迅后来指出,在《新青年》创办的初期,尽管已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号召,但“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新青年》同人由是不免“感到寂寞”。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钱玄同与刘半农于1918年初联合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投书《新青年》编辑部,表示对林纾等人的同情和对文学革命的敌视;该文几乎集所有顽固守旧谬论之大成,这恰好为刘半农提供了针锋相对加以批驳的对象。这出“双簧”上演后,果然在社会上激起了强烈反响,一些“崇拜王敬轩者”纷纷发表守旧言论,甚至林纾也亲自披挂上阵,最终达到了“引蛇出洞”的目的,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11页。

对钱、刘二人上演的这出“双簧戏”,鲁迅特别赞赏,到了30年代仍称之为一场“大仗”。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1页。而郑振铎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作序时更是详细评述说:“从他们打起‘文学革命’的大旗以来,始终不曾遇到过一个有力的敌人。他们‘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而所谓‘桐城、选学’也者,却始终置之不理。因之,有许多见解他们便不能发挥尽致。旧文人们的反抗言论既然无闻,他们便好像是尽在空中挥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所谓王敬轩的那封信,便是要把旧文人们的许多见解归纳在一起,而给以痛痛快快的致命的一击的……不久,真正有力的反抗运动也便来了。”郑振铎:《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6页。

第二,积极尝试创作,为白话文运动提供丰富的实践经验。

在与陈独秀、胡适二人联合后,章门弟子纷纷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文学作品,其中以鲁迅的小说和周作人、沈兼士等人的白话诗最为出色。鲁迅的小说在当时影响尤大,“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第238页。傅斯年便介绍:“《新青年》里有一位鲁迅先生和一位唐俟先生是能做内涵的文章的。”傅斯年:《随感录》,《新潮》第1卷第5号,1919年5月1日。陈独秀也一再表示:“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陈独秀:《致周启明信》,任建树等编:《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8页。“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地佩服”。陈独秀:《致周启明信》,《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第153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为精研小学的著名学者,沈兼士此时也积极尝试白话诗创作。1918年起,他在《新青年》先后发表了十余首白话诗,对“五四”时期的白话诗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在其中的两首诗写道:“我来香山已三月,领略风景不曾厌倦之。人言‘山惟草树与泉石,未加雕饰何新奇?’我言‘草香树色冷泉丑石都自有真趣,妙处恰如白话诗’”,沈兼士:《真》,《新青年》第5卷第3期,1918年9月15日。“这时候,自然的乐趣,同那活泼的小孩一样”。沈兼士:《香山早起作,寄城里的朋友们》,《新青年》第5卷第4期,1918年10月15日。此处显然是借景喻诗,表达他对白话诗的支持。

第三,鼓励《新青年》同人撰写白话文,尤其是“应用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