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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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章门弟子与中国近代文学嬗变(5)

作为白话文运动的号召者,《新青年》最初在用白话撰写应用文方面却存在着严重不足。钱玄同在1917年1月1日的日记中就指出:“文学之文,当世哲人陈仲甫、胡适二君均倡改良论,……而应用文改革二君所未措意”。《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7年1月1日条,第1480页。这也就是说,《新青年》固然大力鼓励人们用白话写作,但仅限于文艺方面,尚未涉及“应用文”。关于这一点,黎锦熙也曾回顾:“《新青年》三卷五号以前,提倡‘文学革命’的论文,其本身还都是用文言文做的,并没有用白话;……三卷五号已有刘复先生一篇《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也近白话,而题目却是文言。至如三卷一号胡先生用白话翻译的小说《二渔夫》,及其他各期的白话短剧、讲演辞等,则因这些体裁,向来都是照例可以用白话的;胡先生于二卷六号发表了白话诗,算是创体,但属文艺。唯有规规矩矩作论文而大胆用白话,在当时都还感到有点儿扭扭捏捏也。”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钱玄同印象》,第63—64页。

针对这一缺陷,钱玄同特意致信陈独秀强调指出:“弟对于应用之文,以为非做到言文一致地步不可。”钱玄同:《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10页。随后,他还全面地提出了应用文改良十三事。对此,陈独秀也积极回应说:“先生所说的应用文改良十三样,弟样样赞成。”陈独秀:《附言》,《新青年》第3卷第5期,1917年7月1日。

而正如黎锦熙所指出,“第一篇近于白话的论学书,就是钱先生与陈仲甫论文字符号和小说的信”。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钱玄同印象》,第63页。在这封信中,钱玄同建议:“我们既然绝对主张用白话体做文章,则自己在《新青年》里面做的,便应该渐渐地改用白话。我从这书通信起,以后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话,就和适之先生做《尝试集》一样的意思。并且还要请先生,胡适之先生,和刘半农先生都来尝试尝试。此外别位在《新青年》里面撰文的先生,和国中赞成做白话文章的先生们,若是大家都肯‘尝试’,那么必定‘成功’。‘自古无’的,‘自今’以后,一定会‘有’。不知道先生们的高见赞成不赞成?”钱玄同:《〈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40页。此后,他还以身作则,率先完全用白话撰写“应用文”。据统计,从第3卷到第6卷共24期的《新青年》,每期“通信”栏都有钱玄同的文字,数量甚至超过了陈独秀、胡适,内容也广泛涉及语言、文字、文学、思想等方面,而这些文章大都是用白话文撰写的。同时,也正是在钱玄同的鼓励和表率下,沈兼士即曾回应钱玄同说:“应用之文,必须用俗语文学之文,亦可用俗语。”见《沈兼士的信》,《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106页。1918年1月起,《新青年》改为全部刊登白话文。

第四,帮助胡适摆脱传统文学观念的束缚。

作为白话文运动的发起者,胡适较早认识到白话文的价值与意义,然而他尚未完全跳出传统文学观念的窠臼。尤其是在用典上,他一方面提出“不用典”,另一方面又认为“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5页。对此,钱玄同则指出他“似犹未免依违于俗论”,并引用章太炎的观点论证说:“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章太炎先生尝谓公牍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补疮’诸词为不雅。”钱玄同:《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4页。胡适随即也诚恳地接受了这一批评,承认“钱先生之言是也”,胡适:《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35页。并说:“我自己费了大劲,说来说去总说不圆满,后来玄同指出用白话就可以‘驱除用典’了,正是一针见血的话”。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导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245页。

此外,在白话诗创作方面,钱玄同也给予胡适很大的指导。1917年7月2日,他在致胡适信中就十分坦率地说:“玄同对于先生之‘白话诗’,窃以为犹未能脱尽文言窠臼。……日前独秀先生又示我以先生近作之‘白话词’,鄙意亦嫌太文。”钱玄同:《论白话小说》,《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50—51页。同年10月22日,他在看了《尝试集》稿本后也在日记中说:“适之此集,……我看了觉得还不甚满意,总嫌他太文一点,其中有几首简直没有白话的影子。我曾劝他,既有革新文艺“五四”时期的胡适的宏愿,便该尽量用白话去做才是。此时初做,宁失之俗,毋失之文。”《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7年10月22日条,第1632页。数日后,他还特意致信胡适提出:“现在我们着手改革的初期,应该尽量用白话去做才是,倘使稍怀顾忌,对于‘文’的一部分不能完全舍去,那么便不免存留旧污,于进行方面很有阻碍。”钱玄同:《致胡适》(1917年10月31日),转引自胡适:《致钱玄同》(1917年11月20日),收入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6页。钱玄同此函未单独收入《钱玄同文集》、《胡适来往书信选》、《胡适论学来往书信选》中,其实不妨从胡适函中钩稽出来。时至1918年1月10日,他在为《尝试集》作序时又再次强调:“我们现在做白话文章,宁可失之于俗,不要失之于文。”钱玄同:《〈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85页。

对于钱玄同以上意见,胡适也虚心答复说:“此等诤言,最不易得。……我极以这话为然。所以在北京所做的白话诗,都不用文言了。”胡适:《致钱玄同》,《胡适书信集》上册,第116页。后来他还坦言:“民国六年的《新青年》里有许多讨论文学的通信,内中钱玄同的讨论很多可以补正胡适的主张。……胡适在美洲做的白话诗还不过是刷洗过的文言诗,这是因为他还不能抛弃那五言七言的格式,故不能尽量表现白话的长处。钱玄同指出这种缺点来,胡适才放手去做那长短无定的白话诗。”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152—153页。不过,在钱玄同看来,胡适的白话诗文或许始终仍未达到他所期望的程度,1922年,他在致周作人信中仍说:“我觉得胡适之的诗文,就是失之于太像宋词和明清小说一点。”见《致周作人》,《钱玄同文集》第6卷,第52页。

综上所述,章门弟子通过与《新青年》的联合,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新青年》的社会影响,而且还积极探索白话文学的创作经验,改正了陈独秀、胡适二人原先的不足,为文学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四、章门弟子的独特贡献

除了与《新青年》联合,共同推动了白话文运动的进展之外,章门弟子还由于学有本源,在文学革命中提出了许多独具见解的主张,为白话文运动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运用章太炎“言文一致”的理论,充分阐明了白话文的价值。

如前所述,章太炎在《新方言》一书中曾提出了“言文一致”之说,这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章门弟子。当然,“言文一致”说源远流长,明代袁宗道在《论文下》中就已提出:“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为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但是章门弟子接受此说应当是源自章太炎,参见前引钱玄同自述。鲁迅便在此基础上指出:“骈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骈的,称‘平文’为‘古文’便是这意思。由此推开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则称‘白话文’为‘古文’似乎也无所不可。”鲁迅:《做文章》,《鲁迅全集》第5卷,第528页。不过,鲁迅似乎也不完全赞同“言文一致”说,参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6卷,第90—91页。钱玄同更是详细论证:“古人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字,必定完全一致,因为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周秦以前的文章,大都是用白话。像那《盘庚》、《大诰》,后世读了虽然觉得诘屈聱牙、异常古奥,然而这种文章,实在是当时的白话告示”。钱玄同:《〈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85—88页。今天看来,这种“言文一致”的主张无疑为白话文运动的兴起提供了充分的学理依据,胡适即曾称赞钱玄同“把应该用白话做文章的道理说得很痛快透切”。胡适:《〈尝试集〉自序》,《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第369页。

在此期间,被称为章门弟子“最老成者”章太炎:《与汤国梨》,《章太炎书信集》,第547页。、“太炎同门中的老大哥”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第564页。的朱希祖也在《新青年》连续发表了《白话文的价值》、《非“折中派的文学”》、《文艺的进化》、《中国古代文学上的社会心理》等文,对白话文的价值“从事鼓吹”。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会宣传股编:《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北京大学1929年版。他说:“《尚书》中《盘庚》、《周诰》,多是古代的白话,……最古的时代,文章本是代语言的,我们做白话的文章,实在是最古的法则。”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新青年》第6卷第4期,1919年4月15日。这显然与钱玄同的观点不谋而合。在这几篇文章中,他还针锋相对地驳斥了各种维护文言文、反对白话文的观点。他指出,“一代的文学,总须表现一代社会的现象。文言的文,只能伪饰贵族文人;至于社会全体的真相,非用白话俗语,不能传神毕肖。……文言的文,既以古为质,范围又狭,与现代社会现代人生不相应,虽有文学而无实用,竟与死一样”,“文学最大的作用,在能描写现代的社会指导现代的人生。此二事皆非用现代的语言不可”,因此“供给现代人看的文学作品必须以现代的白话写之”。朱希祖:《白话文的价值》,《新青年》第6卷第4期。同时,为澄清当时舆论界将之视为所谓“折中派”的说法,他还声明“文学只有新的旧的两派,无所谓折中派。新文学有新文学的思想系统,旧文学有旧文学的思想系统,断断调和不来”,朱希祖:《非“折中派的文学”》,《新青年》第6卷第4期。鲜明地展现了自己支持新文学的立场。此后,朱希祖还与周作人一同参与发起文学研究会,其入会编号为第1号。

第二,发挥语言文字学专长,沉重打击了反对白话文的守旧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