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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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章门弟子与中国近代学术转型(6)

关于“疑古”,北大国学门中的章门弟子则表现出较为复杂的态度。陈以爱曾深刻分析说:“就当时国学门同人的学术观点来看,虽然也有像单不庵那样认古文经书为伪造,但人数占最多的太炎弟子则大体仍受古文学派的影响,其中除钱玄同因接受康有为和崔适的观点而明显背其师说外,其他人与今文学家所倡导的‘疑古’观,基本上是颇有隔阂的。”她并且推测:“胡适在写《发刊宣言》时,自然不能不顾及到同人的不同意见,故特意避开这一点,以免引起争议。”陈以爱:《国学门》,第247—248页。应当肯定,这一判断相当敏锐,而且基本符合历史的实际,不过从笔者收集的一些相关材料来看,这一问题似乎仍有补充说明的必要。

在国学门的章门弟子中,朱希祖对“疑古”持一种相对保留的态度。钱玄同在日记中就曾提及“逖先宗古文家言”,《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2年1月26日条,第1043页。绝对“排斥今文”;《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6年1月8日条,第1340页。胡适也说“朱逖先信仰古文家”。《吴虞日记》上册,1921年5月13日条,第598—599页。在1919年发表的《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一文中,朱希祖更是对今文家屡加批评,并且提出,“证明是伪,即考明此书出于何时,即定为何时的政论或政策;其他一切伪书,皆须考明出于何时。关于文学的,即定为那时的文学;关于哲学的,即定为那时的哲学。盖伪造亦有伪造的学说,亦不可一概抹杀。”朱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的方法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3号,1919年3月。他后来还指出,“古文家治经,用客观方法,而后以主观判断之,此实合于现代科学方法。今文家治经,则专用主观方法,……不若古文家根据之实,不空施议论也”,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12月。朱希祖其实是主张打破今古文壁垒的,他曾言:“余以史学治经学,以论理学方法解决一切疑难,最鄙视今古文家门户之见”。见朱偰:《先君逖先先生年谱》,《文史大家朱希祖》,第194页。并且明确表示:“余与玄同颇多相合,惟谈经不相合。”《朱希祖日记》,1938年7月28日条,转引自朱元曙:《朱希祖与钱玄同》,《万象》2006年4月号。由此可见,朱希祖确实“与今文学家所倡导的‘疑古’观,基本上是颇有隔阂的”。

马裕藻、马衡兄弟是当时北大著名的“二马”

不过,其他章门弟子的态度则要复杂得多。其中钱玄同是积极赞成“疑古”的,对此本节随后将展开专论,这里暂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钱玄同曾在1916年1月8日的日记中说马裕藻“不如黄、朱诸公之排斥今文”;《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6年1月8日条,第1339—1340页。时至1917年3月28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幼渔近来幡然宗今文说”《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7年3月28日条,第1565页。;黎锦熙后来在回顾钱玄同时也说“他的谈‘今文’经学的朋友是马裕藻、张西堂诸先生”。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钱玄同印象》,第77页。这显然意味着马裕藻与钱玄同二人经常在倾向“疑古”的今文经学方面互相交流。马裕藻还曾经向钱玄同激烈表示:“造假书的人不过想欺世骗钱,或攻讦人,并无何等之价值。”参阅钱玄同:《致胡适》,《钱玄同文集》第6卷,第109页。而在他的影响下,其弟马衡(国学门导师、考古研究室主任)也颇赞许顾颉刚的“疑古”,曾表示“《尧典》、《禹贡》是否为虞、夏时之书不可不辨也”,并且承认顾颉刚“所疑者,皆有相当之理由与相当之证据”,马衡:《中国之铜器时代》,《古史辨》第2册,第33页。为此还遭到缪凤林的批驳。参阅缪凤林:《评马衡〈中国之铜器时代〉》,《古史辨》第2册,第37—43页。由是观之,马氏兄弟是较同情“疑古”的。

至于作为国学门主任的沈兼士,态度则较为谨慎。一方面,他默许顾颉刚等人在《国学门周刊》出版鼓吹“疑古”的“《说文》证史讨论号”,而且自己也在《文字形义学》中批评说:“自来中国学者最喜盲从古人,或囿于一家之成说,这是学问不易进步的一大阻力。医治这个毛病,在于抱定超然独立之精神平心静气的来平等观察各家学说,而究其异同变迁之所以然。譬如许慎《说文》,今日只应把他看作考释古文之起点,倘视之若天经地义不敢怀疑,而谓近代发现之金文卜辞,毫不足信,这就是拘墟之见了。我们现在不但及为许书可以怀疑,就是六书也可以姑且把他搁在一边。”他并且还公开宣称:“我对于旧学说有些地方颇为怀疑,甚而至于已经有了想破坏的动机”。沈兼士:《文字形义学》,《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83—384页。这不啻是对顾颉刚等人批评柳诒徵迷信《说文》表示公开的支持。葛信益曾说《文字形义学》讲义编于1915年(《沈兼士传略》,葛信益、朱家溍编:《沈兼士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纪念论文集》,紫禁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而在《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出版说明中又说编于20年代初(《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1页)。从这段话所运用的白话形式和所涉及的内容来看,似乎以后一说为确。陈以爱也发现了此问题,参阅《学术与时代:整理国故运动的兴起、发展与流衍》,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博士论文,2001年,第195页。此外,他还曾为《古史辨》第六册题署,并为顾颉刚编《吴歌》作序,甚至还为顾父廉军先生遗著《说文通俗》作序。这些迹象似乎表明沈兼士对顾颉刚的“疑古”一度是颇为首肯的,至少没有明确反对。

但另一方面,我们对沈兼士支持“疑古”的态度也不可估计过高。毕竟,他早年曾一度“信古”。据冯友兰回忆,“我记得民国四年,沈兼士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讲了一学期的功夫,才讲到周代。因为他的哲学是由远古讲起的。”冯氏还将沈兼士与胡适做了对比,认为“沈兼士先生和胡适先生是表现两种不同的研究史学的态度。沈先生认为的中国哲学史的发创的时期比胡先生认为的早,所以沈先生对于‘秦’以前的哲学以为仍有研究之必要,而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认为中国哲学是应该自‘先秦时期’开始”。冯友兰:《近年史学界对于中国古史之看法》,《三松堂全集》第1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页。这说明沈兼士早年的认识与“疑古”一派是有着明显差别的。尽管这一思想后来或许有所转变,不再“信古”,但亦未因此转入“疑古”阵营。他在1920年即曾针砭“新学家矫枉过直,竟欲废弃六书而不知利用”,沈兼士:《造字原则发展之程叙说》,《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10页。他后来又批评企图推翻《说文》者是“不知《说文》之真价值,不能利用其材料以研究文字训诂变迁之消息”。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74页。即使是在措辞颇为激进的《文字形义学》讲义中,他也不忘提醒“囿于古人的成说固然不好,但是处处务弃陈言,思标新义,又恐陷于穿凿傅会的毛病”,总之“一切轻蔑古人和崇拜古人之主观的成见,是万万不可以有的”。沈兼士:《文字形义学》,《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84、383页。由此看来,沈兼士这一时期对“疑古”的态度显得非常谨慎,既不明确反对,也未表示赞同,而是力求不偏不倚。顾颉刚后来曾告诉胡适:“以前我在北大研究所时,兼士先生固不信任我,但他并不支配我的工作。”此言或可为沈兼士对疑古态度之写照,参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537页。至于他为《古史辨》题签并为顾颉刚及其父作序,在很大程度上或许是应顾氏之请而碍于情面、不便推辞。他在《〈说文通俗〉序》中就说此序乃因顾颉刚“问序于余”而作,并且说该著“可为读段注者之津筏,亦即研究小学之入门书也”,评价并不甚高。沈兼士:《说文通俗序》,《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23页。顾颉刚刊行此书,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说文学”亦有家学渊源,并非全然无知。

综上所述,国学门中章门弟子对“疑古”的态度是相当错综复杂的,桑兵认为北大国学门内部虽派系纠缠,但“在疑古辨伪等方面,毕竟还是同道”(《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对此种复杂状况或有所忽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疑古”与“辨伪”并不能等同,“辨伪”作为一种考据手段,易为诸多学者所接受,而“疑古”乃进一步怀疑古史的真实性,更为惊世骇俗。必须加以具体的分析。而更深一层来看,这种状况的形成除了由于各人学术观点不同之外,或许还与以下两点因素有关。

第一,章太炎的影响。章太炎早年虽然屡屡批驳康有为的今文经学观,但较少直接对“疑古”发表意见。而当20年代初“古史辨运动”兴起后,他则有感于疑古思潮对古史的否定极大地冲击了人们对国史的看法,遂起而严加针砭,他晚年在批评今文学时即曾总结说:“民国以来,其学虽衰,而疑古之说代之,谓尧、舜、禹、汤皆儒家伪托,如此惑失本原,必将维系民族之国史全部推翻。国亡而后,人人忘其本来,永无复兴之望。……今之妄说,弊更甚于公羊,此余所以大声呼吁,谓非竭力排斥不可也。”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追忆章太炎》,第86页。

具体说来,早在1924年7月,他就在《救学弊论》演讲中公开指出:“今之文科,……其弊有五”,“二曰因疏陋而疑伪造。……今以一端小过,悉疑其伪,然则耳目所不接者,孰有可信者乎?百年以上之人,三里以外之事,吾皆可疑为伪也”,章太炎:《救学弊论》,《章太炎全集》第5卷,第102—103页。“古人往矣,不但尧舜之有无不可知,若充其致疑之极,则清光绪帝之有无,亦非吾侪所能定。即吾侪所不曾亲至之地、亲历之境,因时间、空间之暌隔,亦得加以否认。……古事致疑,本为学者态度,然若以一二疏漏而遽认为伪造,欲学者群束书不观,则未免太过耳”。章太炎:《劝治史学并论史学利弊》,《章太炎讲演集》,第88页。此为同一演讲的另一记录稿,由《新闻报》发表,文字内容与《救学弊论》均有所不同,可供参照。

此后,章太炎在无锡师范学校、无锡国专、苏州星期讲习会演讲时也一再批评说:“今之讲史学者,喜考古史,有二十四史而不看,专在细微之处,吹毛索瘢,此大不可也。……疑古者流,其意但欲打破历史耳。……夫讲学而入魔道,不如不讲。昔之讲阴阳五行,今乃有空谈之哲学、疑古之史学,皆魔道也。必须扫除此种魔道,而后可与言学”,章太炎:《历史之重要》,《章太炎讲演集》,第152—153页。“疑古未尝不可,但须有疑根,……乃今之疑古者,无所根据,遽尔相疑,斯真疑而成疾矣”,章太炎:《关于史学的演讲》,《章太炎讲演集》,第173—174页。“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所谓无故怀疑者,矜奇炫异,拾人余唾,以哗众取宠也。……治史者宜冥心独往,比勘群书而明辨之也。……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方足以言怀疑。若矜奇炫异,抹杀事实,则好学之士不当尔也”。章太炎:《国学讲演录》,第156—185页。

概言之,章太炎认为“辨伪”固然不失为考据的一种手段,正所谓“古事致疑,本为学者态度”,“疑古未尝不可”,但这种怀疑必须建立在拥有充分根据的基础上,也就是“须有疑根”,“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方足以言怀疑”,而不应“以一端小过,悉疑其伪”,更不能“无所根据,遽尔相疑”,或“矜奇炫异,抹杀事实”,以致陷入“疑古”之“魔道”,其语气可谓异常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