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15211900000036

第36章 晚年章太炎(3)

显而易见,钱玄同十分重视伪书的历史研究价值,并非一味“蔑古”,黎锦熙在挽诗中即为其申辩说:“疑古原非蔑”。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钱玄同印象》,第93页。另外在“移置”说上,他早在1922年9月1日致胡适的信中就已有所阐述,是“古史辨派”中最早提出这一见解者。而从当时顾颉刚与胡适交往的密切程度来考察,很有可能是从中受到启发,从而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萌发了这一思想。而且,钱玄同随后在致顾颉刚信中对此仍一再阐发,这无疑对顾氏在30年代前后正式形成“移置”说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第五,号召顾颉刚等人打破“今古文”的壁垒。

无可否认,钱玄同一生对今文经学较为偏爱,周作人即曾回忆说,“他总以今文学派自居,定别号曰‘饼斋’,刻有一方‘饼斋钱夏’的印章,就是到了晚年,也仍旧很爱这个称号的”,但周氏同时也指出钱玄同“对于公羊学派那一套微言大义并不相信”。周作人:《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钱玄同印象》,第11页。这也就是说,钱玄同虽然偏爱今文经学,但是并不能简单地将之视为今文家。事实上,钱玄同在1921年3月23日致顾颉刚信中便自述说:“我对于经,从一九○九年至一九一七年,颇宗今文家言,……我前几年对于今文家言是笃信的,自从一九一七以来,思想改变,打破‘家法’观念,觉得‘今文家言’什九都不足信,……我现在以为古文是假造的,……今文是口说流行,失其真相的,两者都难凭信”。钱玄同:《论今古文经学及〈辨伪丛书〉序》,《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225页。由此可见,自1917年始,他已经打破了今古文的“家法”观念。而从后来的经学史研究实践来看,钱玄同确实摆脱了今古文之争的困扰。

首先,他对今文家与今文经进行了严厉的批评。1923年1月15日,钱玄同在日记中说:“东汉之古文家,对于五经的观念实比西汉的今文家要正确,而且能够渐渐找出条例来。西汉的今文家把几部文学和历史看得稀奇古怪,所谓‘非常异议可怪’也,东汉的古文家则渐渐能以古史视之矣。……章太炎师以古文家自命,他讲经虽不能斩尽葛藤,然实贤于夸大之今文家,如康有为、夏曾佑等。”《钱玄同日记》第5册,1923年1月15日条,第2478页。与此同时,他还对胡适指出:“康有为推倒‘古文经’,却又尊信‘今文经’——甚而至于尊信纬书。这都未免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了!”钱玄同:《玄同先生与适之先生书》,《古史辨》第1册,第27—28页。这显然说明他并非一味维护今文家。至于今文经,他也做出了严厉的批评。1925年9月22日,他在致顾颉刚信中就说,“我现在对于‘今文家’解‘经’,全不相信,……所以对于今之《左传》,认为它里面所记事实远较《公羊传》为可信,因为它是晚周人做的历史,而《公羊传》则是‘口说流行’,至汉时始著于竹帛者”,钱玄同:《〈春秋〉与孔子》,《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261—262页。这显然在很大程度上已改变了他早年信奉今文经时对《左传》的怀疑态度。1931年,在《〈左氏春秋考证〉书后》一文中,他又再一次重申:“说到史料,不但古文经靠不住,即今文经中靠得住的史料也就不多,因为其中羼杂了些儒家‘托古改制’的文章。”钱玄同:《〈左氏春秋考证〉书后》,《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309页。至1935年1月20日,他在致顾颉刚信中更写道:“今文经固然不是全伪,然伪经亦正不少”钱玄同:《致顾颉刚》,《古史辨》第5册,“最后一页”。。

其次,对于今文经学的具体观点,钱玄同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众所周知,今文家认定“六经”为孔子所修,其中蕴含了所谓的“微言大义”。而钱玄同则根本反对此说法。他在1923年5月25日致顾颉刚信中就说:“‘六经’固非姬旦的政典,亦非孔丘的‘托古’的著作……孔丘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钱玄同:《答顾颉刚先生书》,《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238页。1925年12月13日,他再次对顾颉刚强调说:“康、崔两君虽能推翻壁中古文经,但是他们俩是根本相信孔子定‘六经’那件事的;……咱们现在则不然,根本不相信‘孔子定六经’那件事,对于所谓‘经’也者,只认为是古代留下来的几篇文学作品,几本档案黏存,几张礼节单子,几首迷信签诗,几条断烂朝报而已。”钱玄同:《论〈说文〉及壁中古文经书》,《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278页。到了1930年12月19日,他在致胡适信中更明确表示:“孔子一生,我以为是并没有著过书”。钱玄同:《致胡适》,《钱玄同文集》第6卷,第122页。显而易见,这些观点都是与今文经学相悖的。

再次,钱玄同还一再呼吁破除门户之见,对今古文加以平等的研究。钱玄同先后师从晚清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位大师——章太炎与崔适,故此“能够洞悉两派的是非”。任访秋:《钱玄同论》,《钱玄同印象》,第141页。他在1922年12月24日的日记中便说:“清代的古文家章炳麟,痛驳微言大义之说,不信孔子有作经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今文学家的云雾。今文家的康有为发明古史不足信之说,不信有周公制礼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古文家的云雾。”然而在他看来,“清代的也有乌烟瘴气之处,此则中汉代之毒的原故。就是章君,能拨开孔子作经的云雾,而仍躲在周公制礼的云雾之下;康君能拨周公制礼的云雾,而仍躲在孔子作经的云雾之下,此其蔽也。我们现在应该取他们拨云雾之点,而弃他们躲在云雾下之点,则古史真相才能渐渐明白地披露了”。《钱玄同日记》第5册,1922年12月24日条,第2448—2449页。这说明他清醒看出今古文之争的弊端,从而跳出了这一窠臼。在1931年撰写的《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一文中,他更是尖锐批评说,“古文家和今文家是一丘之貉,今文家攻击古文家是吃醋,如师丹、范升是,古文家攻击今文家是阴谋,如刘歆是,都够不上说怀疑”,并主张:“我以为我们今后对于过去的一切笺、注、解、疏,不管它是今文说或古文说,汉儒说或宋儒说或清儒说,正注或杂说,都可以资我们的参考及采取。……总而言之,我们今后解经,应该以‘实事求是’为鹄的,而绝对破除‘师说’‘家法’这些分门别户、是丹非素、出主入奴的陋见!”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165、217—219页。1935年1月20日,他在致顾颉刚信中又说:“现在都应该平等看待,不问今古,不问汉宋,折善而从,无须是丹非素,出主入奴。”钱玄同:《致顾颉刚》,《古史辨》第5册,“最后一页”。

与此同时,钱玄同甚至还根本反对所谓“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提法。他说:“我认为‘经今文学’与‘经古文学’这两个词,都是根本不能成立的。……今文与古文是一定要考证明白的,因为有真伪之别,在史料上的关系甚大,但并无所谓两家之‘学’”,钱玄同:《致顾颉刚》,《古史辨》第5册,“最后一页”。“今文古文之不同,最重要的是篇卷之多少,次则文字之差异;至于经说,虽有种种异义,其实是不值得注意的”。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钱玄同文集》第4卷,第211页。这无疑充分表明了钱玄同已彻底打破了今古文之争的壁垒。对此,其挚友黎锦熙曾为之申辩:“有人把他专拉作‘今文’学家,……这也是错误的。”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钱玄同印象》,第77页。周予同也说:“他们不是经学家而是史学家,他们不是旧的史学家而是新的转变期的史学家。”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46页。甚至对钱玄同“疑古”持保留意见的徐旭生也十分公允地评价他“素不主张门户”徐旭生:《我所认识的钱玄同先生》,《钱玄同印象》,第37页。。

更为重要的是,钱玄同的这种观念还对顾颉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序》中,顾颉刚就曾回顾说:“1920年我在北大毕业之后才认识钱玄同先生。……他兼通今古文而又对今古文都不满意。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面目……’……我觉得这是一个极锐利、极彻底的批评,是一个击碎玉连环的解决方法。我的眼前仿佛已经打开了一座门,让我们进去对这个二千余年来学术上的一件大公案做最后的判断了。”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序”。至晚年,他在准备作为自传的《玉渊潭忆往》中也提及自己早年治学总得不到中心,及至与钱玄同交谈多次后,方才使自己开始弄清楚一个目标,知道现在治经学的任务不是要延长经学的寿命,而正是要促成经学的消亡,使得我们以后没有经学,将经学的材料全数变成古代史和古代思想史的材料,由是他立志做经学的结束者。顾颉刚:《玉渊潭忆往》,转引自李可亭:《钱玄同传》,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页。钱玄同对顾颉刚的启发,由此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古史辨运动”的基本精神与发展方向,还是在“古史辨运动”的具体观点和根本立场上,钱玄同都对顾颉刚予以了积极支持和精心指导,有论者因此将他视为“古史辨运动”的灵魂人物,这一评价应当说是客观的。

三、鲁迅与“古史辨派”的纠葛

如果说钱玄同是少数公开支持“古史辨派”的章门弟子,那么鲁迅则是章门弟子中唯一对顾颉刚明确表示不满者,甚至因此与钱玄同决裂。其中是非曲直,已不乏研究者详细辨析,详参桑兵:《厦门大学国学院风波——鲁迅与现代评论派冲突的余波》(《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5期),汪毅夫:《北京大学学人与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兼谈鲁迅在厦门的若干史实》(《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3期),包红英、徐文海:《鲁迅与顾颉刚》(《辽宁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6期)等文,以及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一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本节仅拟就鲁迅与顾颉刚冲突的深层原因做一番简单探讨。

第一,“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的矛盾。

今天看来,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最初可追溯至1921年。该年,鲁迅在其名篇《阿Q正传》的《序》中,曾就“阿Q”之名的来历做了一段颇为嬉戏的考证文字,并写道:“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490页。据周作人后来阐释,“这《序》是一篇所谓蘑菇文章,是冲着当时整理国故的空气,对那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先生们开玩笑的。”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83页。但顾颉刚却对此十分看重,甚至对号入座,他曾在日记中说:“彼所以至此讥讽者,只因五四运动后,胡适以提倡白话文而得名过骤,为北大浙江派所深忌,而我为之辅佐,觅得许多文字资料,助长其气焰,故于小说中下一刺笔。”此为顾颉刚在1973年7月日记中所记,引自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第102页。由此可见,这种派系的纷争确实埋下了二人矛盾的伏笔。

不过,鲁迅与顾颉刚的冲突主要还是由“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的矛盾引起。《语丝》与《现代评论》是20年代中期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两份重要刊物,分别由鲁迅与胡适等人领导。由于在社会政治等问题上存在着意见的分歧,二者渐行渐远,终告对立。而顾颉刚虽是《语丝》最初拟订的长期撰稿人之一,但他一贯主张“只认得学问,不认得政见和道德主张”,顾颉刚:《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2卷第13期,1926年1月6日。因此也常在《现代评论》发表文章,并与胡适、陈源等“现代评论派”交好。他撰写《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时还向陈源请教,并遵其意见修改。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我与古史辨》,第75页。陈源也对顾颉刚所撰《一九二六年始刊词》予以盛赞,公开表示“觉得几乎没有一句话不同意”。陈源:《再论线装书》,吴福辉编:《西滢闲话》,海天出版社1992年版,第228页。而众所周知,在轰动一时的“女师大风潮”中,鲁迅等“某籍某系”与陈源等“正人君子”发生了激烈论战,顾颉刚也不免受到牵连。更为关键的是,当时有人怀疑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顾颉刚亦持此论,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初,陈源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这显然使鲁迅与顾颉刚之间结下了更深的宿怨。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第103页。另可参阅刘文典1949年《关于鲁迅》的演讲。而据胡适说,陈源此说是误信张凤举之言,参见胡适:《致苏雪林》,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39页。

此后,同在厦大国学研究院共事的鲁迅与顾颉刚更是矛盾日益激化,当地媒体曾经公开称之为“胡适派与鲁迅派”的冲突。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第135—136页。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也说:“‘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胀起来”,“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鲁迅:《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第163、126、156页。他后来还说:“我在厦门时,很受几个‘现代’派的人排挤,我离开的原因,一半也在此。”鲁迅:《致李霁野》,《鲁迅全集》第11卷,第540页。而当二人先后转往中大时,鲁迅又宣称“顾某若来,周某即去”,以示二人之势不两立。他甚至指斥顾颉刚“反对民党”,为此顾氏还曾发表声明,欲提出诉讼、对簿公堂。

第二,治学旨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