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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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晚年章太炎(9)

其次,黄侃与同门之间的不和,在很大程度上还与其性情乖戾有关。章太炎便一再评价黄侃“性少绳检”,章太炎:《题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473页。“行止不甚就绳墨”,颇“俶异”,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章太炎全集》第5卷,第260页。并且指出:“季刚性情乖戾,人所素谂”,章太炎:《与吴承仕》,《章太炎书信集》,第351页。“揣季刚生平,敢于侮同类”。章太炎:《与吴承仕》,《章太炎书信集》,第335页。周作人也回顾,黄侃“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第546页。“他排除异己,却是毫不留情的”。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第405页。他甚至还在日记中指斥黄侃“行似无赖子,不欲见之也”。《周作人日记》下册,第204页。朱希祖同样也说:“季刚才高气盛,到处龃龉不能容。”朱希祖:《答旭初见赠十一用寺韵》,《文史大家朱希祖》,第127页。甚至连黄侃自己也承认“余性卞”。黄侃:《请故国子监生蕲州黄君妻萧孺人墓志铭》,《黄季刚诗文钞》,第56页。不难想见,以黄侃如此乖戾的性情,其他同门是不愿意与之来往的,马叙伦即回忆:“季刚为人在其门中,如朱逖先、马幼渔、沈兼士辈固习知之,会集闲谈,辄资以为助。忆其将离北京大学时,其同门者皆厌与往来,唯钱玄同犹时过之。……及其后为同门者所挤,而胡适之因利用以去季刚。”马叙伦:《章太炎》,《追忆章太炎》,第27页。

才高气盛的黄侃

再次,黄侃、汪东、吴承仕虽然也是章太炎早年所收弟子,但他们与其他弟子并非同时师从章氏。其中吴承仕是在民初章氏被幽禁北京时,才有机会问学于他的,因此“其同门……以检斋列章门稍后,每非议之”;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第26页。而黄侃、汪东尽管早在东京时期就师从章氏,然而更多地是私下问学,似未曾长期旁听章氏在大成中学与《民报》社的讲学,故而他们与其他同门的接触较少,交往较疏远,私交亦较浅。这可以从《钱玄同日记》的有关记载看出来,钱氏喜好“雅谈”,常拜访“二周”与“三沈二马”,却极少与黄侃、吴承仕等人交往。

最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黄侃、汪东、吴承仕三人均非浙籍人士,这在十分注重“省界”等地缘观念的近代知识界,详参桑兵:《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章清:《省界、业界与阶级: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兴起及其难局》,《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便不免造成了他们与其他浙籍同门的隔阂。历史地看来,清末留日学生基本以“省”为单位,并由各省设立留日学生监督,留学生抵达日本后去的第一个公共场所,也大多是各省的同乡组织。[日]实藤惠秀著、谭汝谦等译::《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23页。缘是,“省界”观念逐渐形成,“如花初萌”,各省同乡会纷纷设立,以省份命名的刊物也层出不穷,如《湖北学生界》、《新广东》、《浙江潮》、《江苏》、《洞庭波》、《云南》、《晋乘》、《河南》、《四川》等,以至当时就有人观察到“承流附风,遂遗其始,至今日而省界之名词已定矣”,于是“人人心中,遂横一大梗蒂,闻一议,接一人,遇一事,谈一语,必首相叩曰,是何处人”。文诡:《非省界》,《浙江潮》第3号,1903年3月20日。关于“省界”意识,详参刘伟:《晚清“省”意识的变化与社会变迁》,《史学月刊》1999年第5期;许小青:《20世纪初“非省界”与“筹边建省”思潮合论》,《史学月刊》2004年第10期。

至民初,此种情况愈演愈烈,这尤其反映在蔡元培入主北大一事上。美国学者魏定熙曾敏锐看出:蔡元培通往北大之路,差不多每个环节均有浙江关系在起作用,“先后在北大工作的教授沈尹默、马叙伦、夏元瑮、陈黻宸都极力支持蔡担任此职,这些人全是浙江人,而且都跟章太炎的弟子关系密切,这些弟子大多也是浙江人”。[美]魏定熙著、金安平等译:《北京大学与中国政治文化(1898-1920)》,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而沈尹默也承认:“蔡先生的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到北大初期受我们包围(我们,包括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亦即鲁迅先生作品中引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沈尹默:《我和北大》,《北大旧事》,第171页。因此,在这种几乎被“浙派盘踞把持”此为杨树达转述陈垣之语,参见《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第70页。历史地看来,浙籍章门弟子对北大的把持在当时激起了很大的异议,甚至连同是浙籍的单不庵也说:“欲北大办好,非尽去浙人不可”(同上,第45页)。顾颉刚更是曾经感慨说:“校中党派意见太深,在极小的地方倾轧得无微不至,和旧家庭的妯娌姑媳一般,消耗精神于无用之地,至可悲观。和前数年之北大颇有革新气象者大不同了。我虽不加入漩涡,但看着终觉头痛。将来有机会,颇想舍之他去”(《致胡适》,引自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第102页)。而此矛盾经长期积聚,终于在1929—1930年北大学生驱逐马裕藻、朱希祖事件中全面爆发,朱氏被迫辞职,马氏延至1934年最终也被胡适、蒋梦麟等人驱逐下台。对此,傅斯年拍手称快地说,“罪魁马幼渔也。数年来国文系之不进步,及为北大进步之障碍者,又马幼渔也”,并称,“马丑恶贯满盈久矣,乘此除之,斯年敢保其无事。如有事,斯年自任与之恶斗之工作”(《致胡适》,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国史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1页),其对章门弟子的不满由此可见一斑。至于他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对章太炎的针砭,实际上也是为了与章门弟子把持的北大国学门划清界限。以上所述,详参桑兵:《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近代学术转承:从国学到东方学——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书〉解析》(《历史研究》2001年第3期)。而由此看来,民国学界中的地缘与“反地缘”之间的内在纠葛无疑更是值得重视。的情况下,黄侃等非浙籍人士“为同门者所挤”,也就不难理解了。

1936年9月章门弟子合影,左起:周作人、马裕藻、钱玄同、沈士远、朱希祖、沈兼士、许寿裳。以上诸人均为浙籍,亦因此被称为“某籍某系”。

第二,浙籍弟子内部的分化。

作为一个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异军突起的群体,浙籍章门弟子最初是比较团结凝聚的,但由于各人性情与阅历有所不同,他们之间的交往也深浅不一。如年长的朱希祖便潜心向学,与同门来往相对较少,尤其是较少介入章门弟子对北大一系列事件的运作。周作人曾回忆说:“逷先是老北大,又是太炎同门中的老大哥,可是在北大的同人中间似乎缺少联络,有好些事情都没有他加入”。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册,第563—564页。鲁迅也曾表示:“夫朱老夫子,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倦,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已,若夫评论时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见《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第67页。而随着时局的变幻,他们内部更是发生了一些分化,这尤其以鲁迅与钱玄同的分道扬镳为代表。从总体上看,鲁迅晚年因定居上海,与北平同门的联系都不多,他曾感叹说“旧日同学,多已崇贵,而我为流人,音问久绝”(《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3卷,第431—432页),但他与马幼渔、沈兼士等仍保持着好友关系(《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2卷,第125页),唯与钱玄同彻底决裂。

关于二人交往,钱玄同在《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一文中曾经概括说:“我与他的交谊,头九年(民前四—民五)尚疏,中十年(民六—十五)最密,后十年(民十六—二十五)极疏,——实在是没有往来。”这基本上真实地反映了二人关系变化的轨迹。具体说来,他们最初相识于《民报》社听讲,但当时关系尚不亲密,“仅于每星期在先师处晤面一次而已,没有谈过多少话”。而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他们则在思想上产生了较多共鸣,交往也随之密切起来。从《鲁迅日记》来看,钱玄同每隔三五天就到绍兴会馆与鲁迅夜谈,往往一谈就是半夜。通过这些思想交流,钱玄同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由是促成了鲁迅《狂人日记》的诞生,并成功地动员鲁迅兄弟加盟《新青年》。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305—307页。在《新青年》同人中,鲁迅与钱玄同之间的讨论也是相当频繁的,“他们两位碰在一起,别人在旁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沈尹默:《鲁迅生活中的一节》,转引自姜德明:《鲁迅与钱玄同》,《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3期。在此期间,鲁迅还对钱玄同直白的文风予以了肯定,指出“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鲁迅:《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第47页。由此可见,这一时期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