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3月底,在伦敦还是春寒料峭寒风刺骨。
中午时分,我和福尔摩斯还在吃中饭。他接到一份电报,匆匆看过,就写了回电,也没有提及电报的内容。饭后,他站在壁炉前,一边抽烟,一边又看着电报。看着他那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我不便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向我,眼里闪着诡秘的光,带着一副恶作剧的神情说:
“华生,你虽然是个医生,但是文学方面的造诣也相当不错,因此我想问问你,怪诞这个词的词义是什么呢?”
“所谓怪诞就是奇怪或不正常啊!”我回答。“不,并不仅是这样。一般我们所谓的怪诞,在其定义中,还有掺杂着悲剧性和恐怖性的情绪。”他接着说:“所以它还包含着悲惨和可怕的意思。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犯罪。难道你忘记以往我们接触的人命案。不是开始都很怪异吗?因此,对于怪诞一词我是特别的警觉。”
“那份电报中有怪诞两个字吗?”我问道。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却大声地读出了电报的内容:
我遭遇了一件难以置信的怪异事件,想拜托你调查。
斯柯德·艾库尔
(查伦·克罗斯电信局转)
“我想绝对是位男士。如果是女士的话,她才不会发这种回电邮资已付的电报,而早就亲自跑来了。”
“你打算见他吗?”
“华生,你也是知道的,这段时间没有案子接,我可真是无聊透顶了。我的心,就像一部做无用功的机器一样。再这样下去,可是都要生锈停转了。唯有工作才是我生存的唯一支柱。
不要说这个案子要接,老实说,纵使这是个多么无趣的案件,我都接定了。何况,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该不会是个无聊的案子。你听,这不是案件的委托人亲自来了吗?”福尔摩斯信心十足地说。
随着楼梯传来的脚步声,一个魁梧、胡须花白,令人肃然起敬的先生进了房间。无论是从他的穿戴还是从举止上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绅士,而且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位保守党人、教士等地道的守旧派。
这位绅士一进门,立刻说出了他的经历:
“福尔摩斯先生,我遇到了一件实在非常奇怪的事。我从来没有过那么可怕的经验,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解出这个谜题。”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焦急地说。
“请坐,斯柯德·艾库尔先生。”
福尔摩斯一面安抚着请他坐下来,一面说。
“嗯!这件事情并没有麻烦到警方,但是,只要听到我的叙述,我想,你也一定会认为这件事情实在不能置之不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私家侦探,可是我对您的大名仰慕已久,知道很多关于你的高明破案事例,因此……”
“我想再请问你,为什么事情发生后,没有立刻就来呢?”
“咦!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那位绅士惊讶地问。
福尔摩斯瞄了一下怀表,说道:“现在是2点15分,你打电报的时候是1点左右。然而,我从你的神情、没有梳理的头发都可以看出,你一醒来,就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你麻烦的事了。”
艾库尔摸了一下自己未曾梳理的头发以及没刮胡子的下巴说:
“你说得太对了,我根本没想到梳洗这回事了。因为在那时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离开那个屋子。”
“不过,我在来这里以前,去过了好几个地方啦!福尔摩斯先生,我到管理员那里去了,可是,他们说卡西亚先生总是按时支付房租,所以,有关紫藤庄园的事,他们是管不着的。”
“等一下,等一下,”福尔摩斯笑着用手制止了他,接着说:
“你和我这位老友华生博士,好像有同样的毛病,他也经常在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搞不清楚先后顺序,让听的人满头雾水。请你还是冷静一下,重新组织一下思路,把先后发生的事搞清楚。”
“你这样神色仓皇地跑来寻求帮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呢?说来听听吧!”
艾库尔满脸忧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说道:
“唉!果真是很不雅观的装扮。然而,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因此惊慌失措的啊!我这就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你吧!那么,你一定不会对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感到吃惊了。”
但是,他的叙述刚一开始就被打断了。屋外一阵喧哗。哈德逊太太打开门,进来两位官员模样、体格健壮的人,其中之一是苏格兰警署的葛莱森警长,他仪表堂堂,在自己的业务圈子里以精力充沛而着称。他先是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然后把他的同事——萨里警察厅的贝尼斯警长介绍给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两个人在跟踪这个人,结果跟到了这个地方。”他那双大眼睛盯着我们的客人,“你是里街波汉公馆的约翰·斯柯德·艾库尔先生吧?”
“是的。”艾库尔回答道。
“我们从早上就一直追踪你到现在了。”葛莱森警官又说。
“你们是由于他拍的电报才追踪他的踪迹的吧?”福尔摩斯插口问道。
“我们从查伦·克罗斯电信局得到线索,才追到这里来的。”
“你们凭什么追踪我呢?”艾库尔提高了嗓门问道。
“关于约瑟附近紫藤庄园的柯罗夏·卡西亚先生昨夜暴毙一事,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
艾库尔听了,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受到惊吓的脸上毫无血色,双唇颤抖地问道:
“什么?死了?你是说他死了?”
“没错。他的确是死了。”警官肯定地说。
“意外致死的吗?”艾库尔还是不相信地问道。
“是被谋杀,绝对不是意外。”
“天啊!多么可怕啊!难道说……难道说……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我们在死者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封你写的信。你昨天晚上住在他家里,是吗?”警官盯着艾库尔问道。
“是的,我是住在他家里。”
“果然没错。”警官说完,便拿出了他的警察证。
这时,福尔摩斯开口了:
“请等一下,葛莱森警官,你想要的是一份十分准确的供词,对不对?”
警官点了点头说:“我有责任提醒你,艾库尔先生,你的供词很有可能形成对你不利的证据。”
“艾库尔先生正要开口说出事情的经过时,正好你们走了进来给打断了,华生,调一杯白兰地苏打给他吧!现在艾库尔先生,请不要介意多了两位听众,你继续说吧!”
客人一口气把白兰地全喝了下去,脸上才恢复了一点生气。他惶惑地瞄了一眼警官的记录本,开始了他的极不平常的说明:
“我虽然是个单身汉,却很爱社交,结识的朋友也很多。我的朋友中,有一位住在肯辛顿的阿尔贝玛公馆,叫麦尔维的休业酿酒商,在他家用餐时我结识了一个叫卡西亚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具有西班牙血统,能讲一口极地道的英语,同大使馆有些关系。他是个讨人喜欢的英俊男子。
这个年轻小伙子和我十分投缘。他好像一开始就很喜欢我。在我们相识后的第二天,他来看望我。这样一次又一次,最后他邀我到他家去住几天。他的家就在厄榭和奥克斯肖特之间的紫藤庄园,昨天晚上我就应约前往了。
在此之前,卡西亚曾对我说明了一下他家的情形。照他所说,他和一位忠实的男仆住在一起。这位男仆也有西班牙的血统,会说英语,负责照料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另外,还有一位混血的厨师,听说菜做得相当好,卡西亚很引以为荣。
我还记得当时卡西亚曾经说了一句话:
在萨里的中心有这样一个庄园很奇怪吧?
嗯,我也颇有同感。我同答道。
然而,当我到了他家以后才发觉,那个庄园,实在是比我想像的还要奇怪得多。
我是坐马车到那个庄园——也就是紫藤庄园的。它位于约瑟南边的3000米的地方,在街道微凹进去处,相当大。里面有一条蜿蜒的马车道,两旁种满了常绿树木。然而,庄园的房舍因为缺乏整理,看起来有些破旧、荒芜。
我在老旧斑驳且积满污垢的大门前望了一望,然后让马车停在门前杂草丛生的车道上。那时,非常犹豫考虑是否决定到一位不太熟的男子家里去呢?
然而,卡西亚亲自打开大门,很高兴地欢迎我的到来,然后我便在男仆的带领下进了寝室。那位男仆的肤色微黑,表情显得很阴郁。我仿佛觉得这座庄园里到处漂浮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晚餐时,坐在对面的男主人,虽然尽情地热诚招待我,但是他的神情似乎有点恍惚,谈话的内容也莫名其妙,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他不断地以手指敲着桌面,或啃着自己的指甲,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总之,那真是糟透了的一顿晚餐,菜肴也做得不好,令人倒胃口,招待也欠周到,在一旁服侍的男仆,又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我根本提不起一点劲来,老想找个借口离开。
啊,对了!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这或许和警察先生对事件的调查,有一点关系,但我当时却毫没在意。
当晚餐快结束的时候,男仆送了一封信进来。卡西亚看了那封信后,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古怪了。
他原来对我客套的交谈也停止了,只默默地抽着烟,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关于信的内容却只字不提。
好在11点钟左右,我就去睡觉,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卡西亚到了我的门房处——那时灯已熄了,房中一片黑暗,他朝里面探了探说:
你没有按铃叫人吗?
没有。我并有按铃。我感到惊讶地答道。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已经将近l点了呐!他说完就带上门,离开了。不久我就睡觉了,而且睡得很熟。一直睡到天明。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这回奇遇中真正可怕的地方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了看表,那是早上9点钟,我曾吩咐他们8点钟时叫我起床,奇怪的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匆忙起身,并按了按叫人的铃,但是却没有人答应,我按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我想大概是铃出毛病,因此,我气呼呼穿好了衣服,下楼,去叫人送热水来。
当我下楼一看,却吓了一大跳,下面空无一人。我到处找寻,还跑出大门大声地叫了几声,但四周仍是静悄悄的。
我又跑回房里,到每一个房间看看,然而,屋里也只是一片空旷沉静。
卡西亚昨晚曾告诉我,他的卧室是那间,因此我也跑到他的卧室去敲了敲门,却也没有人回答。我扭开门把,进入他的卧室一看。发现房内不但没有人在,而且床上也有没睡过的痕迹。
卡西亚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一夜之间,这个庄园内的外国男主人、外国男仆、外国厨师,都全无踪影。而我在紫藤庄园的拜访,也就到此为止。”
福尔摩斯很有兴趣地听完了这一席话后一边做了记录,问道:
“我认为你的经历,实在是非常稀有的。不过后来你又怎么办呢?”
“我当时非常的气愤,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故意做这种无聊的游戏来捉弄我,而我竟然上当了。于是,我马上收拾行李,用力关上了大门,手上提着皮箱,来到了约瑟村内。
进了村里,我立刻找到这家主要地产经纪商的马克斯公司,因为我知道是这家公司负责处理紫藤庄园一切出租事务的。因为当时我的脑海中,有了另一种想法:
他们这样做,应该不会只是对我一种恶作剧吧!可能是因为付不起房租而逃掉吧!
何况现在已经是3月底了,该是付这一季房租的时候了。然而,我这个理由也被推翻了,因为管理人对我说:
谢谢你的忠告,然而卡西亚先生的房租,都是预先付清的。
于是我又赶到了伦敦,拜访了西班牙大使馆。他们给我的回答却是:并不认识卡西亚这个人。我马不停蹄地又跑去拜访我的朋友麦尔维,因为我是在他家认识卡西亚的。然而,麦尔维对卡西亚的一切也一无所知。
而我又在这个时候,收到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电,于是便赶了过来。找您这个善于解决难题的人来解决。
警察先生,我现在所讲的全是实情。因此,关于那位男士又遭遇了什么,我可是一点也不知情。我只希望我所知道的事,能对你们的调查有所帮助。”
葛莱森警官很和气地说:
“艾库尔先生,我十分了解。你现在所叙述的经过,和我们的调查都十分吻合。例如,晚餐时卡西亚所收到的条子,你知道原来怎么样了吗?”
“是的。那封信被卡西亚搓成一团,丢到火炉里了。”
“贝尼斯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将那封信……”
有一点胖、面带红润的那位警官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微黄的被折叠过的信纸。
“托火炉的福,实在是帮了大忙呢!福尔摩斯先生。由于卡西亚投得太里面了,反而没被烧掉啊!”
福尔摩斯微笑着表示赞赏。
“你一定是把那房子各个角落都仔细查找一遍才把这么一个小小的纸团找到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一贯如此。我可以把它读出来吗,葛莱森先生?”
葛莱森表示同意。
“这个便条是用我们常见的米条直纹纸写的,没有水印,是用短刃剪刀分两次剪下的一页纸的四分之一,折了三次以上,用某种平整的椭圆形的东西在紫色蜡的封口上匆匆压盖过,是写给紫藤庄园的卡西亚先生的,上面这么写着:
属于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开,白色关。主楼梯,第一关道,右边第七,绿色帘。祝顺利。D。
信是女人写的笔迹,而且是以笔头尖细的笔写的,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是用另一支笔写的,再看不来好像是别人的笔迹。”
福尔摩斯大致地看了一下说:
“真是封很奇特的信。贝尼斯警官,非常佩服,你连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真是值得赞赏。
这里我还有两三点觉得可以再附加的,就是那个椭圆形的封印,可能是以一颗平面的纽扣印上去的,其他的封印没有这种形状的东西。
你所说的剪刀剪过,可能不是剪刀而是重叠指甲刀因为两个缺口都很短,而且有同样的弯曲。”
贝尼斯警官搔了搔头说:
“我已经觉得自己调查得够详细了,没想到还是有漏洞。由那封信中,我只了解到他要搞什么名堂。没想到还牵涉到一个女人!”
当我们谈话时,斯柯德·艾库尔先生坐在那里心神不安。
“我很高兴,你找到这张便条,因为它证明了我所讲的事情经过,”他说,“可卡西亚先生和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呢。”
葛莱森警官点了点头说:“关于卡西亚的事,我可以很容易回答你。今天早上,在离紫藤庄园约有一英里远的奥克斯休德空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头部好像被砂包或是什么重物击中一样。碎得血肉模糊。这并不是普通的伤,而是一种被压碎的伤。
现场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内,鲜有人家。他似乎是从背后被击中致死的,凶手在对方死后,仍不停地加以重击,以致伤处惨不忍睹。这是一次狂暴的凶杀。但是,凶手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痕迹,或可供追查任何线索。”
“也许是抢劫而后行凶吧?”
“没有,没有抢劫的迹象。”
“真的悲惨至极,”斯柯德·艾库尔先生愤愤不平地说,“不过,这对我太不公平了。他深夜外出,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为什么会卷进这个案件呢?”
贝尼斯警长说:
“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我们在死者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你的回信,信上写着当夜你将会去他家过夜。而我们也是根据这封信,才晓得了死者的姓名和住址。
今天早上9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到了死者的家中,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而且其他的人也都不见了。我立即发了一封电报,给伦敦警察厅的葛莱森警官,并仔细地搜查过紫藤庄园,才赶到伦敦与警官会合,一起追踪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