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俄罗斯学(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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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哈尔姆斯研究述评(米慧)(1)

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随着戈尔巴乔夫政治改革的不断推进,在“民主化”、“公开化”的旗帜下,苏联的书报审查制度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至1990年6月,所有“特殊保存”部门的图书全部解禁。以此为背景,一些在苏联时期备受贬抑的作家及作品陆续回归到俄罗斯文学中,成为苏联解体前后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学现象——丹尼尔·哈尔姆斯就在其中之列。

丹尼尔·伊万诺维奇·哈尔姆斯(ДаниилИвановичХармс,1905—1942),原姓尤瓦乔夫(Ювачев),20世纪杰出的苏联作家、诗人,先锋派文艺团体“奥贝利乌”(ОБЭРИУ——现实艺术协会,1927—1930)的创始人和主要成员。

哈尔姆斯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了他的创作。早期以诗歌创作为主,深受未来主义“无意义语词”风格影响。1927年,他同一批实验文学家成立了先锋派文艺团体“奥贝利乌”并成为中坚力量,同年创作剧本。“奥贝利乌”主张建立新的世界和新的诗歌语言,倡导艺术作品创作要遵循艺术的逻辑,而非生活的逻辑。由于与当时苏联官方推行的传统艺术方法和艺术原则相悖,团体成员们付出了巨大代价。哈尔姆斯本人曾遭遇逮捕、流放;而在世时除了儿童类作品和两首成人类诗作指《铁路上的偶发事件》(Случайнажелезнойдороге)和《共产党员彼得雅什金的诗》(СтихПетраЯшкина—коммуниста)两首诗(1926—1927)。外,所著大量主要作品始终未能获准公开发表。尽管这样,他在地下创作中仍然坚持了自己不同流俗的艺术信仰。30年代中后期,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1941年,哈尔姆斯再度入狱,次年死于监狱医院。

几十年来,不同时代的读者和研究者对哈尔姆斯的作品作出了不同的阐释,人们对该作家的认知也随之不断深化。如今,哈尔姆斯被视作尤奈斯库、贝克特、加缪等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大师的先行者,开创了20世纪俄罗斯文学和戏剧中的荒诞派。2003年,俄罗斯出版的《20世纪文化百科辞典》对以哈尔姆斯为主要代表的“奥贝利乌”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在诗语研究方面超越了所有前人,在戏剧领域比欧洲的荒诞戏剧早了四十年。”[1](298)而一些西方评论家更是毫不掩饰自己对哈尔姆斯的欣赏,如美国2007年版的哈尔姆斯诗歌集《今天,我什么都没写》的译者、诗人马特维·延科列维奇这样评价道:“陀、托二人的小说在俄罗斯学校广为普及,适合于14到16岁的青少年,当你是18岁时,这些小说的确颇有裨益。但到了30岁,一个人总要读些不同的东西,而哈尔姆斯就是这样的作家。读一读苏联早期的俄语诗歌和美学理论,你会发现,如果这些俄罗斯作品早就被翻译过来的话,同时代的美国诗文理论就黯然失色,毫无必要了。”[2](于大卫译)史海钩沉,披沙拣金。哈尔姆斯及其作品有着怎样一个回归历程?又在今天的俄罗斯文学与文化中如何发挥着影响力?我们下面将以苏联俄罗斯、欧美和中国为考察视野,对哈尔姆斯的研究情况予以简要述评。

一、苏联时期对哈尔姆斯的认知与定位

在20世纪50年代苏联人的印象中,哈尔姆斯这个名字是与一些他们耳熟能详的儿童诗歌、儿童故事——如《伊万·伊万内奇·萨莫瓦尔》(ИванИванычСамовар)、《撒谎精》(Врун)、《玩耍》(Игра)等联系在一起的。这些作品风格明快活泼、富有童趣,深受孩子们喜爱,滋养了几代青少年的成长。60年代中后期,哈尔姆斯生前未发表过的成人作品开始流入地下出版物中,个别作品也有正式出版。研究者从此发现,哈尔姆斯并不仅仅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3](105—115)但地下出版物发行量小,影响力十分有限;况且形式多为散篇选辑,收录的作品既缺乏整体语境,又无附评注;读者即使有幸阅及,也难免管中窥豹。直到80年代末,除了少数例外,苏联出版界这一时期多将哈尔姆斯的身份定位于“幽默作家”,将其创作的非儿童文学作品归于“滑稽”、“消遣”类目下,而常见刊登其作品的《文学报》第十六版(幽默版)、《鳄鱼》(漫画杂志)等刊物类型也无疑确认了人们的这种认识。[4]应该说,这种认识有其合理的一面。“笑”的因素在哈尔姆斯作品中确实存在,幽默、怪诞、游戏等成分都十分显见。然而,作品的深刻内涵在这一时期还未被发掘。

在苏联境外,受意识形态等因素影响,欧美学界对于在苏联政权下受压制的地下文学表现了较高的关注热情。1971年,美国学者乔治·吉比安首次将自己搜集到的哈尔姆斯和维坚斯基的部分作品编译出版(题为《一个文学发现——遗失的俄罗斯荒诞文学》),向欧美学者展示了这些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主流大相径庭的作品,为他们日后的研究提供了依据。[5]1988年,我国《俄罗斯文艺》(时名《苏联文学》)杂志刊载了哈尔姆斯系列短篇小说《事件集》的部分译文,译者刘文飞对作品予以简析并从中概括了作家的某些艺术个性,即主题的抽象、形象的原始和手法的简约。[6]这是哈尔姆斯首次被译介到中国。但此时仅限于译介,相关研究都尚未深入展开。

二、苏联解体至今的哈尔姆斯作品出版与研究

20世纪90年代,在哈尔姆斯离世近五十年时,其作品终于在回归文学潮流中获得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仅1991年,作品的出版状况有如井喷: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飞向天堂》作品集,首次收录了哈尔姆斯的诗歌、小说、戏剧、书信等作品,并附有作家生平和创作的大事年表。[7]该社另制作了专刊《丹尼尔·哈尔姆斯:求刀封喉》,除收录以上部分代表作品外,还首次刊载了作家日记,一改此前这只能在私人收藏处或国家档案机构才得以一见的局面;同时,编者增补了大量注释,不厌其详,对于读者理解原文大有裨益。[8]同年的《戏剧》杂志也收录了有关文艺团体“奥贝利乌”成员们的创作、团体活动的文献(例如团体的《宣言》等),以及一些研究者关于团体的文学、艺术价值的短论。

1997年至2002年,六卷本《哈尔姆斯作品全集》陆续出版,涵盖了哈尔姆斯全部作品的注释和索引,大大改善了研究境况。[9]这一时期,出版面还覆盖到哈尔姆斯为代表的文学团体成员们的早期作品,例如两卷本文集《被命运遗弃的朋友们》[10]收录了哈尔姆斯、维坚斯基、利帕夫斯基、德鲁斯基和奥列伊尼克夫等文学家的作品。文集上卷对该团体的发展史作了简要回顾,肯定了哈尔姆斯对于该团体的贡献。

随着哈尔姆斯作品的全面展现,研究者渐渐发现这个作家的多面性——他不只是一个儿童作家,也远非一个幽默小品的写手;此时有学者以20世纪从象征主义到意象主义流派的俄苏先锋派作家群体为背景对哈尔姆斯等“奥贝利乌”成员进行历史定位,同时论证了哈尔姆斯的先锋主义创作思想贯穿了其创作生涯始终。[11]与其作品的回归相应,对作家艺术人生的整体考察被推上了研究前沿。2008年,俄罗斯出版了两本作家传记,作者分别为彼得堡当代诗人舒宾斯基和学者柯博林斯基。

舒宾斯基以丰富而多样的文献资料再现了哈尔姆斯传奇的艺术人生:主要参考书目中提到了近二百本书刊;附有一份多达三十三页篇幅的《书中人名索引》;书页二百多幅插图不仅涵盖了哈尔姆斯的画作、手稿以及他和同代人的照片,还有一些珍贵的档案文件——例如审讯记录等。[12]可贵的是,作者掌握了有关哈尔姆斯及其家人的最新事实资料,评述时段也并不囿于哈尔姆斯的生卒年,而对相关信息追踪至90年代甚至21世纪初(2002年)。相对于另一本传记,该本传记内容偏重于作家生平史料研究,作者文风亦冷静而平稳。另一本传记由俄罗斯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作为该社《杰出人物的一生》书系之一。[4]作者柯博林斯基作为哈尔姆斯研究领域的资深专家,写作时显示了强烈的学者风格,严谨而有分寸感,但不乏对作品赏析品评的激情。作者除了展示哈尔姆斯的私人书信及同时代人的回忆等史料外,还侧重分析了作家创作道路的演变史——在20世纪历史语境下列宁格勒以至整个苏联的文化生活洪流中把握作家的人生脉动,还原被历史尘雾遮蔽了的哈尔姆斯——作为一个人,一个思想家。这两本传记内容各有偏重,基本上优势互补,对于深入理解作家生平与创作颇有助益。

目前,哈尔姆斯作品的出版情况在俄罗斯已进入历史的全盛期,文集的题材全面(成人类与儿童类并行)、编选体例多样,仅在最近的2010—2011年,与读者见面的诗歌、剧本、小说等各种体裁的选集就有近二十种。在各种文集的荐语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如今对哈尔姆斯的定位:“20世纪俄罗斯文学先锋派最杰出的作家之一”[13]、“卓越的荒诞派大师”[14]、“儿童文学经典作家”[15]、“卓尔不群的俄罗斯诗人、作家、戏剧家和哲学家”[16],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同时,哈尔姆斯有多部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动画片,一些诗歌被谱曲演唱,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哈尔姆斯在今日俄罗斯的受欢迎程度。

与俄罗斯的出版热潮遥相呼应,欧美学者对哈尔姆斯及“奥贝利乌”的学术研究也方兴未艾,二十年来成果甚丰。

牛津大学学者罗伯茨在俄国形式主义者及巴赫金小组的美学理论语境下探讨了“奥贝利乌”成员们的创作,其中包括哈尔姆斯的小说和戏剧,重新审视了对“奥贝利乌”的原有认识、该团体的特质、美学属性及其在俄罗斯及欧洲文学传统中的地位。[17]罗伯茨论证了“奥贝利乌”的元小说如何成为文学进程中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过渡的重要环节,这是首次严格意义上对“奥贝利乌”展开考察的学术著作,结论对今天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