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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银老师

银老师把每个人和每个地方用故事串起来,拔出你的根给你看。

银老师进屋背了两把四胡,一大一小,取下轻轻靠墙上,转过身笑。他两臂不直,拳微握,这是一个农民谦恭的体态语言。路上,黄斯钦介绍,他是哲里木盟的民间艺术家。

坐下,银老师笑眯眯看大伙,红宽脸膛,有点浅麻子,五十多岁。人说:“银老师的乐器是自己做的。”

他伸左手食指:“木匠。”

食指上方少一截,斧子要不电锯弄的。

东道主介绍在座的人,电视台的,什么什么的,银老师回应“嗻——”,声音轻,朝里吸气,这也是东部蒙古人表达谦恭的语态。

“拉一首作品吧。”人说。

银老师从布袋子取出小四胡,眉毛抬抗皱纹,仰面想。实际不用想,曲子多了,这是客气。

四胡音色飘荡,喧闹佻巧,不能说它音色不纯净。多弦的音色适合再现东蒙风情,我是说庙会啊、喇嘛啊,烧酒绸缎罗列,皮袄马粪串味,四处浮动喜洋洋的面孔。四胡是蒙古说书的伴奏乐器,其调不悲。银老师边拉边唱,用“烟嗓”。和迈克·鲍顿的烟嗓不一样,和单田芳的烟嗓也不同,他宗师东部伟大的说唱艺术家孙良。孙良是内蒙广播艺术团的前辈,已去世。他在哲里木盟、兴安盟家喻户晓。银老师唱:

老哈河的岸上,马儿拖着闲缰,

性情温柔的诺恩吉娅,嫁到遥远的地方。

海清河的岸上,马儿抬头张望,

性情贤淑的诺恩吉娅,嫁到遥远的地方。

诺恩吉娅是敖汉旗人,大户之女,静雅嗜读,嫁给翁牛特旗一个富户,生病早殁。一匹伴嫁的黄骠马跑回故里,不归群,每天在老哈河边徜徉。最早,这首歌由马倌唱开。

驾长辕子车,走也走不到的故乡,

黄翅膀金雀,飞也飞不到的故乡。

套大轮子车,赶也赶不到的故乡,

蓝翅膀孔雀,落也落不到的故乡。

就歌词(准确说,叫本事)而言,嫁了死了,是悲情。而歌经一代一代的传唱,趋于美,而脱离悲。银老师行腔吐字着力雕琢,一心造成戏剧性气氛。他胸腔做出的声音有点扁,刚好和四胡的嘈闹对应。民间艺人都擅用大小嗓。银老师小嗓(假声)嘶哑,像吸烟造成肺不张的喘息,呼吸医学叫“湿罗音”,而他不吸烟,这是上辈子传下来的技艺。你想像,冬夜热炕头的背后,玻璃织染霜花,一屋子男女听艺人演唱。瓷碗红茶、荷包飘带,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全是演出的场景,琴歌盘旋飘荡。东部说唱长于描摹风物,刻画人情。唱段由四胡一弓子一弓子拉出来,每句话都余音袅袅。

“武装其日格(军队)哈夏(向哪里)耶波路(走)浩(尾音)……”

银老师唱到高音,像以三根手指拈一朵小花给人看,声息渐绝,四胡接续把此音拉全。大嗓(本嗓)用于念白、议论、铺垫背景和再现人物对话。说和唱,像四胡的双高音弦和双低音弦一样,调和欢心悲情、厮杀静思、马与人、合与分,繁花萧条,尽现弓弦。

银老师大四胡的琴筒是紫檀木,琴杆乌木;小四胡黄花梨木,装嵌骨头雕花。他拎琴的时候,看它左左右右,像刚做出来。他看人是看观众。对艺术家来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观众。我们降生到世界为听四胡,他降生为拉四胡。至于唱过听过,人各自去干什么,就不去管了。银老师说,他七八岁的时候,听说唱入迷。父亲说,你不要打闹、不要乱跑。银老师说,如果让我不打闹不乱跑,惟一的办法是学四胡。银老师八岁起追随说唱艺人游走四方,拜师偷艺。他看别人做四胡,一遍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他伸掌摩娑半面脸庞,拉直嘴唇咽唾沫,一如割庄稼、圈羊的农民。这样的人在甘旗卡、伊胡塔、大钦他拉一带随处可见。他演唱时分,脸上放光,有饮酒之相,微醺陶然。别人说话,他木然。可能没听,也可能听不懂。轮到他,就说:“琴这个东西,你对它什么样,它就对你什么样。”

他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话,没加入别人的话语河流。

在一段作品前,他要加一个“小帽儿”,这不是二人转演员上场为吸引观众设的“小帽儿”。他讲哪年、多大年龄、跟谁学的这个唱段,说明冬天夏天、穿什么衣裳。

他说:“云良》是我在裕粮铺学的,跟我师傅,他是阜新人,姓王。那时候我十七岁生日才过三天,草刚长起来,羊还吃不上。(唱)春天啊,春天的鸟儿在歌唱,女儿在他乡,眼里满含泪水,想你好悲伤。”

云良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她思念母亲。

银老师有三种表情。演唱的时候,除了刚说的微醺之相外,还有夸饰的意态,甚至不自觉扮一些妩媚。这么一张脸,笑意像一层清水冲走了皱纹;像面对火盆的脸,亮亮堂堂。第二种表情,是他说到学艺,显见回到十二岁少年的时光,好奇多动、满天真。演唱者的嗓音表情是这个少年的化身,演员在演自己。第三,银老师进门和吃饭时,是一个五十多岁沉默的农民。好像说,他不得已进入五十岁,不经意成为农民。年龄身份和他的艺术没有关系。

四胡,古代叫奚琴,蒙古人叫“胡尔”,清代律吕书称提琴,可能因为演奏者提着琴进屋名之。北方的说唱艺术,如京韵、西河、时调都用它伴奏。嘈杂,是说它拉不出单一的音色,像独奏乐器。胡琴的“胡”字,已透出北地孤凉。听二胡齐奏,像幼儿园的孩子唱歌,不是不齐,是每个人都在独唱。四胡用四根弦衬托歌者的嘶哑欢乐,虽然没有板,它以运弓打节奏,以顿挫和停顿分出快慢板。像听二胡要在夜里听,太阳初升听二胡总有点不对劲,听箫之夜比二胡还应该深。四胡不同,宜于傍晚聚众欣赏,屋里不妨狗儿乱钻、人打喷嚏、孩子叫闹。四胡和这些乡居之音怡然相处。由于说的多是旧时人事,又有高古之意。一首歌说庙会,唱道:

前面呀传过来碾碎的草香,

是谁把夏营地气味带到身旁?

拨开呀众人群往里面看哪。

(看什么?)

有一匹紫骝马仪表堂堂。

紫骝马仪表堂堂,

带我去摘一朵海棠。

后面呀传过来清脆的嬉闹,

是谁把海棠花香带到草场?

拨开呀众人群往里面看哪。

(看什么?)

有一位大姑娘笑声朗朗。

大姑娘笑声朗朗,

比海棠花还要漂亮。

后面还有几段,好多段,风情活现。在西方音乐里,这种体裁相当于嬉游曲(意大利文:Divertimento),连续不断地演奏下去,也指为社交场合而作的一组舞曲。银老师的四胡说唱和社交没什么联系,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妇推操打闹就是社交,没人戴银色波浪式假发,也没人穿燕尾服把手背到后腰跳小步舞。银老师听说我是后旗(科尔沁左翼后旗,甘旗卡)的人,告诉我:

“你们那个地方是薛仁贵东征路过的,用黄金修一个七层宝塔镇住了妖魔。”然后唱:

“薛仁贵征东经过了博王旗……”

博王旗即后旗,我老家。我老家过去有妖魔吗?银老师的说唱,等同于后旗的鸿蒙开篇,他启示我。我在想,老家那个地方流沙蔽地,还有唐朝的黄金塔?一定被沙子埋在了什么苏木或什么嘎查。

银老师把每个人和每个地方用故事串起来,拔出你的根给你看。如果你来自一个他没听说过的地方,比如广东四会或安徽六安,他便沉默,拇指捻食指的茧子、中指的茧子、无名指的茧子,次序捻转,目光茫然。

演唱间隙,银老师说:“哎呀,要不穿上衣,要不穿裤子,不能一起穿。”经问,知他穿新衣不能一块穿出去,身上难受。小时候苦,所以他说“哎呀”。

银老师被作曲家永儒布从哲里木盟请到呼和浩特,租一间房住,为内蒙古艺术学院的学生讲课。他的好东西快散遗了,学生们能学多少算多少。银老师的名字是银珠尔扎布,或银丹扎布,我没记住,总之是藏语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