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的声音非常沉痛,像是一声长叹。然而秀吉眼看着对方如此严肃的表情,却像接球一样模仿他的声音说:“真是的,不像话!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啊哈哈哈。”这笑声简直震动了屋顶。在隔壁房间等待的家臣大吃一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朝里看。
秀吉觉察到动静,迅速回头问道:“马牵好了吗?”家臣回禀道:“一切准备停当。”光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烛台上的灯光说:“哦,不知不觉地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耽误您出行了,失礼了。”他把褥子推到一边,仍然没有起身,继续说道:“说起来,世间的毁誉褒贬谁都无法避免,也不足挂齿,但是正如您刚才所说,众口铄金,也需要谨慎。只希望您以后再听到这样胡说八道的话时,就像刚刚一样付之一笑。”
“明白了。”这次他深深地向对方投去同情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劝您也不要太在意。只要主公没有斥责您僭越,那就可以像我一样迟钝一些。”
“您这一点也是我一直都很羡慕的。”“那么,”秀吉催促道,“我就要登府拜谢,今晚就到这里吧。”“多有打扰!”主客一同起身,走出书院,并肩走向玄关。两人穿上草鞋,一直并肩走到山门外的拴马桩那里。光秀似乎在后悔没有早一点来,多留点时间来拜访他。秀吉站立一旁,请光秀先上马。即便此刻他还是顾及到主客之间的礼仪。光秀点点头表示过意不去,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上了马。秀吉也翻身上马。门口的双方随从列队在各自主人马前,各奔东西。
在安土城,夜晚出行之时不需要灯笼火把。可能因为是岁末,街上的灯五彩缤纷,各家门口的灯染红了道路,将等待春天的喧嚣笼罩在朦胧的雾霭之中。轻雾弥漫的空中闪烁着一颗颗星星。“最近流行一些不熟悉的歌谣和乐器呢。”秀吉跟家臣搭话说。
一名随从回答道:“据说是自从城里建了南蛮寺以后开始流行的。不光是从异国传来了笛子和琴,人们说习惯了它的音阶,以前就有的歌谣的曲调似乎也不一样了。”
“不过,洛中的六条坊门也有南蛮寺,好像没有这样的风潮啊。”“因为那时候只有两三个国家的传教士。可是最近住在安土城的外国人来自很多不同的国家。也并非都是传教士,还有他们带来的家人和奴仆。”原来如此,走到十字路口总可以看到一些外国人的身影。他们走在日本年末的市场上,稀奇地观看那些卖松竹和年糕的货摊。
因为秀吉要来辞行,那晚上信长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全城一片灯火辉煌,迎接秀吉的到来。主从二人共进晚餐。堀久太郎前来报告赏赐的物品,说道:“明天早晨在您出发之前,会给您送到旅馆。”因此只听了一下物品名称,有来国次的刀,茶道名器十二件等等。
“屡次蒙您厚恩,唯恐只是神明暗中护佑!”秀吉感激之余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正要辞行,信长说:“且慢,我昨天跟你约好的事还没做呢。”说着催他一同上城楼。据说如果不是特殊贵宾是不会被带到这个楼上的,就连重臣之中也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信长让人打开一个房间,说:“昨天我们在茶会上约好了,我要给你看比你还大气的场面。进去吧。”
是两个令人吃惊的人打开的房门。他们是黑奴,身上裹着印花布,黑色的皮肤上装饰着珍珠与金耳环。秀吉并没有因为黑奴瞠目。因为他在安土城内屡次目睹过,也知道这是传教士推荐来的。然而他跟着信长走进室内后,忍不住叫出声来,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安土城内。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合计约一百平左右的面积。从墙壁、天花板到装饰物、地板、地毯全都充满了异来国次:镰仓后期的刀匠,国俊的女婿,后拜入正宗门下。
国色彩。“你可以靠在那个小凳上休息。”信长指着椅子,称之为小凳。是用美丽的天鹅绒和密陀僧涂料所造。
秀吉看得眼花缭乱。长长的帐子隔开了大厅和房间,被拉到一边。秀吉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是天竺的织品还是欧洲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吕宋、交趾、安南等地的舶来的陶器、武器、家具;印度、波斯等地运来的矿石、佛像、印染皮革、圣母马利亚条纹布;还有南蛮船的模型、金银首饰、自鸣钟等等,数不胜数。其间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时日本还没有这种香气浓郁的香料。视觉、嗅觉,各种官能同时受到刺激,秀吉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就像一个突然被带到了珍奇世界中的孩子,连身边的父母都忘记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信长见此情景,暗自高兴,露出一副炫耀的表情。
此时,秀吉突然随随便便朝对面的墙壁走去,那里竖着日式的六曲屏风,只有两面露在外边。他伸手将屏风全部展开,然后抱着胳膊坐下了,似乎嘴里还在哼着:“嗯……”金漆底上涂着厚重的颜料,画有一幅地图。秀吉惊讶地望着屏风,不一会儿把脸凑上去不停地寻找什么。
信长在他背后远远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筑前守,你在找什么?”秀吉继续趴在屏风上寻找,头也不回地回答说:“日本……日本在哪里啊?”信长走到他背后,默默笑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筑前守,筑前守,你在那里怎么找也找不到日本的。那一带是罗马、西班牙和埃及等国家环抱的内海。”
信长招招手,把秀吉从屏风的左半边叫到右半边来,与他并肩坐在屏风上画的世界地图前面。这是以一名葡萄牙的传教士献上的地图为原型,由狩野派的私人画工将其美术化,以浓墨重彩画在六曲屏风上,因此并不像地图那么精密,作为地球的全貌图,对照原图的话,自然会觉得是非常幼稚的杜撰。然而,大体上还是描绘了世界的辽阔。既有地中海,也有印度洋,还有大西洋。太平洋也用浓重的蔚蓝色颜料涂满。
“筑前守,你看!”“是。”
“日本在这里,就是这个细长的岛国,我们就出生在这里。”秀吉屏住呼吸凝望地图,然后把脸移开,重新审视六曲屏风的大小,不,是世界的大小,又拿眼前细长的小岛与全图对比,看得入神了。
信长问道:“明国、南蛮诸岛、西欧各国,无论和哪个相比,日本都显得很小。不是吗?”
秀吉沉默良久,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刚才在不相干的地方寻找日本,显得自己海外知识非常浅薄,此时似乎想要挣回面子。他说道:“恕我冒昧,主公您的身材也就是五尺二三寸,又不胖,绝对算不上魁梧。然而世间有很多自称六尺有余的大汉,却未必就是大人物。因此,秀吉绝非是由于画中国家的大小感到吃惊。只是我在端详这幅图时,不停涌出值得感叹的想法,这才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感叹,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你到底有什么可叹的?”
“我想起桶狭间合战时…….还有其后主公经常哼唱的一段小调……”“真奇怪,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是人生五十年……这首歌吗?”
“正是。要想在有生之年看完整个世界,五十年根本不够。至少想活一百年啊。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既然生在了日本,怎能只看看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就满足呢?主公怎么认为呢?”
“你这家伙!”信长会心一笑,突然用右手使劲儿拍了拍秀吉的肩膀说,“你竟然如此敏锐地体察到我的心思。活个一百年吧。”
这个时代的人眼界很广。到了德川时期,人们只能将目光对准日本自身。这种短浅的目光是后天被强加的观念。信长不知道后来会出现锁国主义。秀吉就连日本的狭小都不知道。他的世界观建立在他的常识与观念之上,他认为日本最大,自以为地球上不可能存在与日本抗衡的大国。因此,尽管今夜信长给他看六曲屏风上的世界地图时,他在庞大的陆地中茫然搜寻日本的所在,但是并没有因为西欧、南洋、北夷诸洲的庞大而感到吃惊。只不过盯着地图说:“这就是日本吗?比想象中要小。”然后他所感叹的是世界之大。人的寿命与之相比显得太短了。
不仅是他,总的说来在锁国主义的德川幕府之前,元龟、天正年间的人们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万里波涛的彼岸同样有无数被称为异邦人的人和很多国家。这些海外知识通过宗教、美术、大炮、织物、陶器、自鸣钟等越来越多地涌入日本。
“国家很多,海洋很辽阔。可是乘船走过几千里几万里,都没有日本这样的国家。就连明国与天竺也不如日本。”秀吉从小就经常听到这一类的话。尾张的中村附近也有两三个老人经常这样讲。村里人说:“听说他们年轻时都乘八幡船,到过明国和南蛮。”
天文年间,秀吉还是孩子的时候,倭寇已经衰退了很多。然而还有很多皮肤黝黑的老人生活在乡间,讲述着往昔。“要是多听听他们讲的故事就好了。”秀吉长大以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可惜。那些人传到民间的海外知识也是有背景的,决不可小觑。何况市、平户及其他海港与吕宋、安南、暹罗、马六甲一带的海港之间,往来日益频繁,如今开始对普通百姓的宗教、军事、生活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从政治的重要性来看,信长表示很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相对无言。这一夜,信长与秀吉坐在六曲屏风的世界地图前,沉默了许久,各自陷入沉思中。他们谈论了什么呢?只有屏风知道。到了深更,秀吉再次辞行,分别之际,主从二人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男人之间的心之约定,它清晰地、深深地印在双方的眉宇之间。从结论上讲,两人的理想确实达成了一致。
兰丸
拂晓就要动身。院子里屋顶上都是白霜。桑实寺的大小房间里还亮着灯。秀吉习惯吃早饭,放下筷子就收拾行装。拉门外、回廊那边传来家臣们慌乱的脚步声,他们在往外搬运打包好的行李,生怕误了时辰。
“昨夜我们就回来了。因为您深更回来马上就睡下了,所以没来回话。”福岛市松和加藤虎之助趁着出发之前的空隙,向秀吉复命。两人带着秀吉的书信前往长浜城看望了令堂大人和夫人,又将她们详细的近况带了回来。“哦,你们昨晚就回来了啊。长浜那边怎么样啊?”
“是,”市松回答道,“各位都一如既往,特别是令堂大人非常高兴。”
“是吗,今年冬天也没感冒吗?没有卧床不起吗?”“她总是担心大人在中国地区的安危,天冷的时候,农家都不外出了,她却走到外边。又按照您的建议,把房间烧得暖暖的,闲暇时候叫人来敲大仓鼓、跳幸若舞,在夫人和其他家人的陪伴下,过得很愉快,因此叮嘱我们一定要转告大人,在战场上丝毫不用担心家里。”
“是吗?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她们有没有抱怨啊?都来到安土城了,离这么近,也不抽空回家看看。”这次他问的是虎之助。
本来两人就是远房亲戚,所以秀吉可以随意问这样的家庭内部的事,而回答方也可以轻松地道来。“哪里会抱怨呢?我们刚到的时候,正好右府大人派来迎接令堂大人的使者也到了。说是大人您来安土城拜府了,请老夫人和宁子夫人前往城中会面。可是令堂大人却回答说,听说中国地区的战事还未结束,此次来安土城也是为了公事,即使母亲与妻子前去见他,他也决不会高兴的。多谢右府大人的美意,恕我们难以从命。结果让前来迎接的华美的船只空载而归了。”
虎之助不像市松那么能说会道,尤其是在主公面前过于畏惧显得有些口吃,他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是尽了全力。也许是听得焦急,秀吉听着听着弯下腰来,在旁边书桌上和文卷匣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物品佩在腰间,将白纸塞到怀里,一副似听未听的样子。等虎之助一说完,他就像要赶他们走一样命他们退下:“好了好了,你们的答复我都明白了。今天早上就要出发,你们赶紧到外边催促随行人员吧。”
两人慌忙退出去,堀尾茂助正好前来禀报事情,刚一拉开门,看到秀吉独自垂泪,他在用白纸擦拭眼泪。茂助非常惊讶,不敢出声,正要蹲下,秀吉慌里慌张地说:“什么事?”声音简直像在责问。
“是,是……”茂助也不由得慌了神,快速禀报道,“右府大人派来的使者森长定大人来了。”
“什么?是森兰丸大人吗?”秀吉似乎觉得有些唐突,小声嘀咕道。他马上想起来了,站起身说道,“哦,知道了。你把他带到那边的书院里,这里先不用收拾。”
昨晚去安土城拜府辞行之际,收到了信长赏赐物品的礼单。今天早晨估计是派兰丸将那些物品送过来吧。秀吉一边想着一边朝书院走来。果然,兰丸带着来国次的刀、十二件茶器等信长所赐的饯别礼品,坐在上座等候他。他还是很美,打扮得华丽而不失高雅。他今年有二十三四岁了,依然被世人视为美少年也是当之无愧的。
由于是主公派来的使者,秀吉坐在下首。两人寒暄一番之后,开始像平时一样亲密交谈。“您就要动身了吧?”
“不不,您不用急。反正要在京都住一晚上。”“您好不容易来一趟,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空闲吧。不过,主公最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啊。”“访客太多,实在吃不消。听说柴田大人今天就会从北陆赶到这里。”
兰丸长定似乎没兴趣作答,随口问道:“听说明智大人也来看您了?”“来过。可能是旅途劳累,显得有些没精神。”
“没说什么吗?”“您是指什么?”
“关于被主公训斥的事或者我的传言什么的。”“没说什么啊。”
“实在太可怜了。这次他受到了冷遇,一定是想让筑前守大人听听他的烦闷。”
“那么,明智大人被信长公斥责一事,并非只是传闻吗?”“明智大人沉闷的样子本来就不得主公的欢心,还经常惹他不高兴。只是碰巧在酒宴之中明确爆发出来而已。可是,明智大人有女子般爱猜忌的一面,似乎在怀疑我在主公面前挑唆他……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哈哈哈,是吗?他是惟任光秀、龟山城主,也算是当代的一个人物。虽然我不太清楚,如果他真的如您所说,是不是另有原因呢?另有怀疑您的理由?”
“我能想到的只是我曾向主公建议过铃木重行的事。就是关于处置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的事……”
“那个重行,在本愿寺灭亡以后怎么样了?”“您不知道吗?随着大阪石山的没落,铃木重行一度销声匿迹,后来改名换姓,成为丹波龟山城中的门客。不经过主公允许,藏匿十二年来长期困扰织田家的本愿寺幕后谋臣,这种行为被说成有明显的叛逆之心也是没办法的对吧。如果您是信长公,知道这事后还会把光秀大人当作重臣、愉快地迎接他吗?”
此时,秀吉的表情颇为微妙。既不像在热心倾听,也不像心不在焉地不顾对方的倾诉。“哦,哦,原来如此。”他点着头不置可否,也许他的心情也变得虚无缥缈、神游天外了吧。
说心里话,他应该是不太想涉及这类话题。别人背后的闲话、毁誉褒贬、中伤诋毁,一旦惹上这些就会没完没了。如果用嘴吹拂拉门格棂上的灰尘,那么灰尘必定会飞入眼睛。这不合秀吉的脾气。不仅如此,他前一天已经从光秀那里得知这些消息。五十多岁的光秀毕竟和年轻的兰丸不同,说话没有那么露骨。但是秀吉已经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以及纠葛的根源。基本上已经看穿了。
兰丸的母亲妙光尼皈依之余,很早就开始为了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而拥有两个面目,表面信仰、暗地密谋,一直被利用。作为征战沙场的秀吉,他那双反间谍的眼睛早就觉察到这里面的危险性。兰丸很孝顺,又是个有才能的好青年。他母亲妙光尼老后的幸福也好,众多兄弟的飞黄腾达也好,可以说全靠兰丸得到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