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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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16)

一方面,他们的亡父——森三左卫门可成的忠义气节确实深深铭刻在信长心中,另一方面,信长对兰丸倾注的信赖与宠爱也和别人大有不同。彼此联系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石山本愿寺被消灭以后,铃木重行借机依附明智光秀,改名换姓后生活在龟山城中,这件事给兰丸带来了无法忍耐的不安。如果从重行口中泄露了与母亲妙光尼之间前前后后的详情该怎么办?一旦产生这种恐惧感,兰丸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失去了信长的恩宠与信赖,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降临到妙光尼和自己的头上。

自从攻陷石山本愿寺之日起,兰丸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恐惧。佐久间信盛父子被放逐,宿老林佐渡的下场,凡是对信长哪怕有丝毫异心之人都受到了裁决,无论是久远的过去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概不予宽恕。这就是宠爱自己的主公。兰丸暗暗心痛并非是担心自己,而是因为母亲以及兄弟满门正面临着生死存亡。

“哎呀,这个世间真有意思啊。我偶尔从战场上回来拜府,听了很多家常闲聊,已经充分享受了人间的乐趣。这说明安土城这里非常太平,也可以说有我们安定天下的一点功劳吧。我们这些身在沙场的人,早上会想今天有可能战死,到了傍晚又祈祷明天,一天到晚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得光荣。这些闲聊对我们来说就是耳朵的享受、胃肠病的良药。明年我还想再来一两次,今天早晨即将启程所以安不下心来,下次拜府之时一定细细和您聊聊。啊哈哈哈,今天多有失礼。”这是秀吉在分别之际对兰丸说的应酬话。这才是真正的应酬话。

秀吉一行在耀眼的旭日下从桑实寺门前缓缓出发时,使者兰丸也朝着安土城门踏上了回程。岂不知两人这次见面竟成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谁能料到半年以后会发生本能寺之变呢?

京都

秀吉在京都住了一晚。京都的面貌完全变了。了解十年前的京都的人都这么说。看过二三十年前的京都的人更是有隔世之感。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进洛中就能感觉到这里充满了君临天下的光耀与高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为能够生活在天子脚下感到幸福。还有,一站到这里自然就会明白日本应有的状态就是这样,无须多加说明。

秀吉的感觉与普通百姓的感觉相同。他少年时期在东海道漂泊,经常仰望富士山的秀丽身姿,如今的京都让他又联想到富士山。千古万代与这个国家同在的屹立不倒的富士山,有时候接连几天被云雾笼罩,满天晦暝,人们完全无法看到,有时候又突然在万里无云、清澈澄明的晴空下现出它那鲜活的姿容。忙忙碌碌、为生计奔忙的人们一看到它的全貌,就会惊呼:“啊!富士山!”等到习惯了这样的富士山,再看到云雾时就只顾叹息要下雨,不再想云雾之中还有那屹立不倒的富士山。

从近处看,应仁天皇以来直到室町幕府末年,再往前说就是足利氏、北条氏等暴政的时代,想来这个国家的阴与晴就像富士山与云雾一样反复交替,治乱无常。“如今的京都就像晴天的富士山。”这两三年,秀吉每次在洛中勒马驻足时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然后又思考形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与云雾自身的变化无关,富士山本身的存在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能够给京都带来晴朗天气的人无疑正是自己的主公信长。如果没有信长,在乱云晦暝之中,众多百姓就会像朝堂上的公卿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如今又是怎样呢?无论是皇城周围山清水秀的风光,还是各个商铺里的灯火辉煌,还有安居乐业的市民,到处都是之前室町幕府统治下所见不到的光景。

秀吉比任何人都了解信长,他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信长的理想。信长的父亲信秀作为一名武士,在兵马倥偬之中修理伊势神宫,看到皇宫的土墙荒废了就献出自己的领地。在那个时代,可以说很少有他那样的慈善家。想来信长出仕朝廷也是受了其父亲的影响,他那积极的性格还在他父亲之上。营造宫殿、修筑宫墙、受封内大臣时的谢礼、复兴节会,以及大内的经济改良、公卿殿上的生活安定、各种祭祀庆典的复兴等等,他在所有方面倾力复兴皇室。

结束了室町幕府,赶走了足利义昭,仅仅十年,亲眼看着时代的变迁与百姓生活的安定,此时不再有人指责信长是朝廷叛逆。当时火烧比睿山之后骂他是“前所未有的大魔王”的那些法师不仅不再重复之前的非难,而且共同在明朗的京城内外沐浴着和平的阳光。

尤其是天正九年即今年春天举行的盛大的军马演练,一直到年末的今天,还是人们难以忘怀的谈资。这年春天的大型军马演练是一场和平的盛会,也是信长夸耀霸主地位的示威活动,很大程度上也有针对外国传教士的国际意义,更为重大的意义在于,请天子临幸,给他展示了兵马的根基。

远古时期有被称为防人的士兵,自称勇士。那些聚集在京城的年轻人唱过这样的歌:

长刀短剑腰中佩,天皇宫门谁来守,除却我辈有何人。

歌声中充满了那个高雅的王朝时代的一尘不染、纯净无垢的自豪与誓言。很明显,信长想通过这次军马演练向世人展示歌中的豪情。

建国之初的规则是:天皇的兵是保卫治安的防人,军队是国家的盾牌,剑的本质是磨炼自我、拯救他人,后来却被私人据为己有。不知从何时起,皇室与武门之间时而分离,时而武门威吓皇室,这种弊端到了应仁天皇以后的室町幕府末期已经达到了极致。信长在乱世之中成为时代的主人公,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他在这时通过举办军马演练,展示了以上所列各种意义,不依仗道理与法制,上下同乐。可见他不仅是一介武夫,还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想起那时的场面,在此记录一部分如下:那一日是二月二十八日,京城中春色正浓。从上京大内东侧往南的马场八町的嫩草颜色尚浅,栅门处的几根八尺高杆上包着深红色毛毡。禁宫东门外建起了迎接天皇起驾的行宫。虽说是临时的宫殿,却在清爽的白木上镶嵌了金银菊花;珠帘是用紫色绳子穿起来,庄严地挂在那里;大屋顶的瓦宛如刷了金砂的日本画,看着有些朦胧。摄政官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都被赐予陪同观看的坐席。

“拂动衣袂,香飘四方。每个人的装扮、仪仗的阵容,其华丽程度自不必说,纸笔和言辞都难以描述。”

这是当时的作者记录那日情形时感叹的话。徐徐的春风吹拂着日月幡、五色御旗,御前侍卫中持弓箭长矛的防人的队伍如花园中的花团锦簇。到了辰时(上午八点),从下京的本能寺远远传来螺号声,是通报队伍出发的信号。第一队、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沿着京城的大道,朝一条东的马场口前进。当时马场周围已经云集了数十万民众,茫茫人海甚至让人怀疑是雾霭,他们都想一睹今天的盛会。

首先,柴田胜家、前田利家等北国将军作为信长的护卫进入马场。旭光照在那些旌旗与铠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然而,这只不过是前奏曲,等到武井夕庵率第七队进入马场后,信长出现了。

持折凳者四人,由市若负责。金地上画有浪花。左边有马前侍童,持拐杖者为北若,持长刀者为菱屋太兵卫,另有小厮五人,持遮腿布者为小市若。所骑马为大黑马,随行人员共二十七人。右边有马前侍童,持遮腿布者为小驹若,持木刀者为丝若,持长刀者为带刀。

这是《信长公记》中的一节,只记录了左右的随从。至于其他随侍近臣的华美装扮,只是说语言难以描绘。

说到信长当日的装束,当时的作者用两句诗形容道:“折枝梅花插发端,二月之雪落衣衫。”如果把当时亲眼目睹之人的感慨直接搬到这里的话,其描写简直无穷无尽,这里只截取其中一段:

所戴头巾为唐冠,帽后插花;窄袖便服上绣着红白梅花,外面罩着蜀江之锦,坎肩是红缎子上绣有桐花蔓藤式花样,裤裙也是同样。腰间插着牡丹绢花,佩有大刀、小腰刀的刀鞘上刻着葛藤图案及干鲍鱼片纹样。短蓑裙上绣着白熊,带着马鞭,射箭用的白皮手套上有桐花梗的纹样,脚穿猩猩皮的靴子,遮腿布是金地缝上了虎皮斑纹,就连马鞍上的布、挡泥的布、马缰绳、围腰、包马尾巴的布袋全都用红绳缀上红穗子,马鞧上缀有璎珞。

为了信长今天的这身装束,人们特意从京都、奈良、堺市等地运来了从明国进口的绫子、锦缎、刺绣,还有一些寻常难得一见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印度薄绸、南蛮织物等,从这里面精挑细选、精工制作而成。细川藤孝的儿子与一郎也参与其中,他为了寻找信长穿的蜀江锦缎的便服袖口上的金辫子,跑遍了整个京都才找到合适的物品。可见此事耗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

“简直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简直是住吉神社的神明现身啊。”当日围观的群众都称赞,想来未必是夸张的赞叹。织田家的血统总的来说是美男型,女子都是美人。这一年信长四十八岁,不仅相貌上保持了年轻时的神采,气度也不输给年轻人,薄施粉黛,服饰华美。陪同观看的外国人群中,耶稣会的代表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在给他们国家写的报告中极尽赞美之词。比如:

这次盛大的军马演练的总指挥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贵人,他那华丽壮观的装扮,就连欧洲的国王也没见过。

不仅是信长和他的随从盛装出席,信长还给参加军马演练的所有诸侯下命令说:“这是天子御览的隆重日子,我国武士的一大盛事将会传扬到明国、南蛮、西夷等国。要尽可能打扮得豪华壮丽,让我们的身姿和行动艺术化!”借着这次盛典的机会,当时的人们将以前不太喜欢的暗灰色统统脱掉抛开了。他们渴望黎明的曙光。朝着光亮前进的时候,人从本能上会给自己和世间装扮上明亮的色彩。充满了希望、热爱豪华壮丽、杀伐的同时又渴望优雅、血腥的背后又思慕华丽。不仅武士自身如此,长期在阴郁的战国统治下战战兢兢、意志消沉的民心也是如此。这次军马演练号召人们:不要寂寞,欢呼吧,讴歌吧!时势正一步步靠近黎明的光彩!

信长一族、岐阜中将信忠、北田中将信雄、织田三七信孝、柴田、前田、明智、细川、丹羽及其他诸侯、将士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会场观众十三万余人见证了这次举世罕见的军马演练,可谓盛况空前。各队人马表演结束后,最后登场的是信长。他跨着彪悍的战马在马场中纵横驰骋,在马上耍枪舞剑,又将长枪掷向靶子。

据说众人的喝彩声每次都经久不息,几乎是撼天动地。他在马上睨视靶子,每次投掷都可以穿透靶子,其演技英姿飒爽,极为壮丽,连续投掷五六次,一次都没有失误。当日会场中的十三万余人全都欢呼礼赞。光是把他作为赞赏的对象似乎还不够,宽敞的马场外,狂热的人们如同浪花飞溅般手舞足蹈地炫耀说:“怎么样?怎么样?”仿佛把信长当成了属于他们的东西。远处天皇宝座附近的文武百官也眺望那些人群,他们脸上无不泛着红潮、含着微笑。此时,御前走出十二名朝臣,朝信长快步走来,高呼道:“圣旨下!”信长刚结束表演,下到地上照顾疲惫的战马。马就像在海里游过泳一样汗流浃背,全身冒着热气。“圣旨下!”叫了第二遍,他才恍然在悟,跪在马旁。敕使传达天皇旨意说:天子御览今日之事,龙颜大悦。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仅是本国,就连外国也不曾有。犒劳说他将流芳千古,可以说他得到了非同一般的赏识。

信长感极而泣。他感觉作为儿子,已经完成了亡父信秀的一个遗志。黄昏时分,他在路旁群众如雷的欢呼声中回到了本能寺的下榻处。群众异口同声地称赞说:“生在这个吉庆的世间,天下安泰,黎民百姓家中炊烟不绝。有生得见此等盛事,真是值得庆幸。”

作家太田牛一也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他把那日的情形记录如下:

我诚惶诚恐地想,因为信长公举办的盛典,得以在近处瞻仰一国的天子,真是难得的时代。不分贵贱,不分老幼,全都合掌感谢上苍。这个世间简直就像一栋充满欢喜与感激的华丽房屋。

秀吉经过京都的时候,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想着主公那一天的荣耀,进而又回顾到自身。

涛声中的谈话

秀吉来到了大阪。行至淀川,九鬼家的使者来报说:“先行到达的行李全都装好了,船上的围子也都准备就绪了。”前来迎接的使者又说:“可能您是打算走陆路,麻烦您绕道去浪华的海滨,从那里上船,走海路到姬路,我们一路随行。”

秀吉从淀川附近的茶馆中借来折凳,正和随行人员一同休息,听完禀告随意问道:“这是九鬼将军的好意吗?”

三名使者回禀道:“我们奉主人之命前来恭迎。听说是安土城的主公派快马来安排的船只。”

“有劳了!”秀吉马上就明白了,然后吩咐左右,“给九鬼大人家的使者上茶。”

秀吉自身觉得在已经平定的播州与中央之间往来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秀吉回去之后,信长突然担心地想:“途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于是派快马吩咐水军做好准备走海上。秀吉不由得在心中感激安土城的主公:“竟然如此器重秀吉!”怎能违背知己的意思呢?秀吉在九鬼家使者的引导下,傍晚在大阪的河口登船。

船是曾经在这一片海上击碎毛利家的运粮船队的军船之一,有作战经历。船只装备显得威风凛凛,既摆放着大炮的底座,船舷上还排列着长枪与戟。然而有一间船舱简直就像从城堡中直接搬来的一间居室,既有衣架也有金屏风,描金画的书架、小鼓、香炉、火盆、褥子、餐具酒器等一应俱全。

“幸好海上风平浪静,您今夜可以一直安睡了,船一直开到饰磨的海湾。”九鬼家的三名家臣准备好船上的饭菜,进来闲聊。

秀吉正在和近侍们休息,说道:“坐船不错,很轻松。”他命人给他们倒酒,问道:“这艘船载重多少石?”

说到织田的水军、九鬼家的家臣,大都是黝黑的面孔、圆溜溜的眼睛,只有牙齿很白。来这里负责接待的三人年纪在四十以上,身体健壮、没有赘肉,一双大手笨拙地放在两条腿上,看样子不习惯跪坐。这就是天正时代的海国武士吧,心胸宽广、相貌也和长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不一样,不急不躁,一个个像逆戟鲸或者小鲸鱼那样,大气之中又有一种乐天的气概。

“啊?您说什么?”一个人反问道。他们一点都不忌惮陆地上的政治势力或者有权有势之人,因此说话很生硬,也不懂阿谀谄媚。

秀吉觉得他们的生硬惹人喜爱,他扫视了一下这三个人,又问了一遍:“这艘船到底载重多少石啊?能不能航行到朝鲜?”三名接待人员都笑了,只是笑却不作答。

秀吉有些生气:“笑什么?我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他们一下子害怕起来,其中一人老老实实回答道:“这艘船载重七百八十石,有三根桅杆。刚刚您问能否航行到朝鲜,岂止是高丽和明国,安南、柬埔寨、婆罗乃、暹罗、高砂、吕宋、爪哇、马六甲自不必说,再往远处说,从奥南蛮那边绕过好望角来到大西洋,西班牙、葡萄牙、罗马,哪里都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