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龟谷。”树梢上泻下月光,使得带刀还有后面数骑的身影泛起潮湿的白色光芒。“那么,是打算越过桃山之北从小栗栖到劝修寺道吗?”“您说得对。趁着夜色未明,如果能够到山科、大津附近,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稍微走在光秀前面点儿的进士作左卫门突然间勒住马,摆手道:“嘘……”
光秀也停下来。后面众人也都停下马。之后,私语声也渐渐止歇。一会儿,离开前进道路到前方去侦察的明智茂朝与村越三十郎的身影跃入眼帘。
二人在谷川岸边停下马,向后面众人打手势,“等一下!”然后仿佛全身力气都集中到双耳上去一般伫立在那里。
“看来并不像是伏军。”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前面两人挥动手势,一行人再次秘密行进。月亮与云彩升至中天,看上去也是睡眼蒙眬的样子。行进途中,因为马会踢到坡路上的石子或者踏断枯木,所以每次响起这样的回音时,光秀主从都会惊惧不安,“是敌人吗?”
大败之后,光秀主从于夜色中进了胜龙寺城,在得到休整之后,一群人商议“怎么办”,最终,因只剩下逃亡至坂本城这一条路行得通,再加上重臣劝光秀选择隐忍之路,所以光秀也终于决定选择这条路。于是,将城中后事托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光秀在夜色中出了城。
当时随他出城的手下还有四五百人。然而,从久我畷过淀城来到伏见的乡村之后随从几乎都四散而去,剩下的也不过是心腹十三骑而已。
“人太多了反而会引敌注目。没有同生共死觉悟的人跟着也只是累赘而已。坂本城中还有光春大人和三千精锐士兵。如今只祈求能够平安到达那里,希望诸神护佑主公大人!”
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进士作左卫门、堀与次郎、比田带刀等心腹都这样相互安慰。
详细来讲,大龟谷位于山城纪伊郡深草村的山中。道路自此通往宇治郡醍醐村的南小栗栖。
虽说有谷有山,但此处并不是特别险峻。而且,今夜夜空中是久违的一轮明月。因为先前多雨,所以树下都十分泥泞。低洼处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水流涌出,所以这主从十三骑的逃亡之路也并不容易。
加之光秀及其随从们也都已如海绵般身心俱疲。山科已近在眼前,出了大津便可以无忧。虽然大家都如此互相鼓励,但是因各自的疲惫,那原本十分近的距离也都感觉有百里之遥。
“噢,到了一个村子。”“大约是小栗栖吧。悄悄地!”“对,静悄悄地过去。”
因为到处可见偏僻的山里人家的茅屋顶,所以各人都用眼神交流。虽然大家都努力避开村落,但是路却自然而然地通向村庄之中。
然而,幸运的是望过去不见一点儿灯火。白色的月光下,被竹丛环绕的山村人家看上去仿佛不闻世事,静静地沉浸在梦乡之中。
众人严密监视着周围的情况,跑到前边侦察的两骑——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无碍地通过村中狭窄的小路,伫立在竹丛的拐弯处等着后面光秀一群人。
他们二人的影子与扎枪泛起的白光在五十米开外闪亮着。“咯吱咯吱”,伴随着清脆的青竹的折断声,传来一阵如野兽般的吼叫声。
“……咦?”在光秀前方悄悄牵马行进的比田带刀本能地回头望去。
被黑暗竹丛覆盖的民户篱笆的黑影里,光秀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立不动。
“主公……”没有回答。
高而茂盛的新竹在没有风的空中摇晃,传来夜露“啪啦啪啦”落地的声响。
“怎么了?”就在带刀准备返回的时候,原本将脸伏在马鬃上压着马腹的光秀突然间抬起脸,抖动手中的缰绳,“嗒嗒嗒”,马加快了脚步。光秀没说什么便嗖地从带刀面前冲了过去。带刀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并没有发觉什么,只是跟了上去,作左卫门、与次郎等也跟了上去。这样没什么事儿地驰骋了约三百米。在前方等待的茂朝、三十郎也聚到一起,光秀处于一行十三人中的第六骑的位置。“咔嚓!”
扎枪的白刃与竹枪相交暴发出一声震动耳膜的清脆声响。枪头被斩落后,握着青竹的手迅速藏进了竹丛,众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土匪吗?刚刚是?”“……像是。不要大意。看起来就在这片竹丛中奔走。”“三十郎。没什么事吧?”“没什么,只不过是山野之贼的竹枪而已。”“不用管。赶快!快点赶路!一插手便麻烦了!”
“……咦?主公呢?”大家环顾着问道。
“啊!在那儿!”众人一时间愕然失色。因为就在不过百步的前面,光秀已经落马。而且正弯着腰不停地呻吟,那样子看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主公!请坚持住!”“主公!主公!”“马上就是山科了。伤口并不深。”
“再坚持一下!”已经下马奔过去的明智茂朝与比田带刀等人抱起光秀,一边如此鼓励一边努力尝试着把光秀托上马背。
光秀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稍稍摇了摇头。“啊!感觉怎么样了?”三十郎、与次郎、作左卫门等都出神地聚集在一起。周围流淌着光秀痛苦的呻吟与长叹,以及类似呜咽的声音。此时空中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突然间,附近大丛竹林的黑影中明显传来土著民的脚步声以及喊叫声,人声嘈杂。“看来刚刚从黑影中拿竹枪袭击的土寇又尾随上来了。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们更是紧咬不放,这就是这些人的本性。三十郎、与次郎,你们不要守在这里,先去阻挡那边的土寇!”
听了茂朝的话,众人立刻分头站在队伍前后,有人拿好扎枪,有人抽出大刀。也有人大喝一声“毛贼”,跃进有贼人踪迹的竹林中去。
沙沙沙沙,像是猴群又像是树叶上落下的雨滴的声响,一瞬间打破了小栗栖的宁静。
“茂朝……喂,茂朝?”“在!我就在您身边抱着您。”“噢……茂朝。”
光秀再次动了动嘴唇。然后仿佛探索般用手抚摸一圈茂朝那托着自己身子的手臂与肩膀。
定是腹部大量出血影响了光秀的视力。他的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了。“现在,茂朝给您包扎伤口,将带着的药上上,您忍耐一下。”“……没用了。”他摇摇头。然后仿佛要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手。“……要什么?什么?”
“笔墨。”“您是说笔墨吗?”
茂朝赶紧从铠甲袖中取出怀纸来。他将笔放到光秀颤巍巍的手中,然后注视着白纸。“看来主公是要写绝命诗了。”茂朝心里十分难受,他不愿光秀在此处写这些。面对难以抗拒的命运,他的执着在心中尝试着做最大的反抗。“主公!主公!……不要写这些没用的话。马上就要到大津了,到了那里,左马介光春大人一定会去迎接……来,让我给您包扎伤口吧。”他将怀纸放在地下,想要解开光秀的腰带,然而光秀却用意想不到的大力拨开了他的手。之后,光秀用左手支撑,将右手伸到地上的白纸上,用仿佛将笔折断般的力量写道:
“顺逆无二门……”
接下来,他的手抖得厉害,看来是难以写下去了。他将笔递给了茂朝道:“把后面的写下来。”
“……”
倚靠在茂朝的膝上,光秀仰头望着天,对着那一弯月牙凝视了好一阵子。死亡临近,他的脸色比月光更加苍白,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微弱的声音却一点儿都没有紊乱,在偈语之后,又续道:
大道心源澈五十五年
萦一梦梦来终觉醒归去兮
茂朝扔下笔哭起来。突然间光秀一下子拿短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奔回的进士作左卫门与比田则家看到光秀的尸体,“马上就……”
两人靠着光秀也都拿刀自尽了。另外四人、六人、八人,数目不断增加,众人环绕光秀左右全部殉死,瞬间,地上便描绘出一个大的鲜血的花瓣与花心。
刚刚堀与次郎与一两人跃入竹丛与土寇交战,不知是不是已经交刃而死,不管村越三十郎向着黑暗中如何呼唤“与次郎,快回来!与次郎、与次郎!”他都再没有回来。
三十郎也身负重伤,当他一瘸一拐回来时,身边掠过一个人影。“啊,茂朝大人!”
“三十郎?”“主公如何?”“已经去了。”“啊?”他大吃一惊。
“在、在哪儿?”
“三十郎,主公在这儿。”茂朝将用鞍上毛皮包着的光秀的头颅给他看了,自己则黯然侧过脸去。“啊啊……”
三十郎猛然扑过去抱着主人的首级死命不放,放声大恸。“有何遗言?”
“顺逆无二门,这一偈语。”“主公说的是顺逆无二门吗?”
“即便讨伐信长,也无由被问及顺逆。他与自己都属于同一武门。武门之上仰畏的仅一人而已。这一大义长存于自己心中。能够了解的最终都会明我心意。虽说如此,萦绕五十五年的梦,梦醒之后终归难逃世人的悠悠众口。然而毁誉褒贬者也终究会一样归于尘埃……主公如此述完心中郁郁所怀便自尽而去了。”
“我懂……我懂。”三十郎抽噎着用拳头擦了擦泪水。
“就连善于征战的斋藤大人的谏言都没有用处,明明知道自己处于不利地形、兵力不足却不惜去山崎决战,也是因为他坚持这一大义,因为如果退出山崎便等于抛掉京都。察觉主公心事后,我实在难以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不,虽说我们败北,但是仅仅没有抛掉大义这一点却也了却主公生平所愿,他一定也是从容赴死。最后的偈语是在向老天呼喊。唉,一会儿,估计土寇还会再次袭来。三十郎!”
“噢……”“我一个人难以收拾,我取去首级的尸首还在那边,你找个隐蔽的地方用土埋掉吧。”“其他人呢?”
“大家都在主公身旁慨然赴死了。”“完成您的吩咐后,我也会自寻死地。”“我将主公首级交给知恩院后,也是如此。那么,就此别过!”“别过!”二人在竹林中的小路上分别。月亮上出现漂亮的斑点。
濑兵卫辛苦了
另一方面,胜龙寺城当夜也陷落了。恰值光秀在小栗栖附近命终之时。
山崎、圆明寺川一线,摧毁明智军的堀、中川、高山、蜂屋等南军诸队摧枯拉朽般越过荒野直捣胜龙寺城。
“光秀一定在这座城里!”然而,此时光秀早已经逃往伏见城了。虽然得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十分失望,但这个消息却并未解城之围。城中连守将三宅藤兵卫在内,只有数百名士兵,他们一时间猛烈枪击,把枪弹使用殆尽。然而,如此猛烈的射击也不过仅仅博得毁灭前的一笑而已。不一会儿,枪声戛然而止,城楼一角映出红红的火焰,浓烟滚滚喷向夜空。
“看来,他们是自己动手放火,准备一起冲出城门交刃而死!”众军都打起精神,各部队中都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大家拥挤着,就等城门一开,杀敌人个片甲不留。随后,只见城中火焰熄灭,只剩一片墓地般的死寂,和黑乎乎的余烬。
这让秀吉的军队感到十分诧异。“我们有话想要对围城将领讲。守将三宅藤兵卫认识到终究难以支持,就在刚刚已经自尽。只希望能够将无罪的部下释放回乡。如果能够应允此事,我们即刻打开城门。”一个人影出现在城门上,对着围城的诸军大声喊道。
这人是三宅藤兵卫的肱骨之臣沟尾五右卫门。对方理所当然接受了这项提议。五右卫门站在原地命令开了城门,看到城中数百名士兵都平安被敌军接收后,“唉,那我也去了。”他从城门上下来。然而,他并未走出城外。一会儿,箭楼处又蹿起了火焰。众军一起拥进城中,立刻开始灭火。然而,五右卫门早已经切腹自尽,成为火中的一堆白骨了。
傍晚时分,在圆明寺川激战时身受重伤的藤田传五行政被其弟安放在马背上守护着,好不容易逃出战场,将近黎明时分,终于颠簸来到淀城的边缘。
“兄长,您在此等一下。”见弟弟藤三行久在桥畔不断转悠,传五问道:“行久,你在找什么?”藤三回答:“我打算找一艘小船让兄长逃跑。”
传五愤然斥责道:“如今尚不知主公的死活,我怎么能只顾一人安危!”
然而这时候胜龙寺城陷落以及光秀的死讯传来,兄弟二人坐在小桥畔对刺而死。
南军进入胜龙寺城中后,还时不时听到从西冈方面、久我、桂川一带传来“砰砰”的火枪声。
应该是各处在扫荡残敌。另一方面,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池田胜入、堀秀政等诸将都将部队司令部移到此处,他们对该城进行了大规模焚烧后,将几案排列在城门处等待神户信孝与秀吉的到来。
信孝不久便到了。这次战捷入城可谓极为荣耀。旌旗整齐排列,众将士恭敬迎接。信孝下马从队列中间穿过。他不断向士兵们致以问候,笑容温暖。特别是对池田、高山、堀、堀尾等人更是极度殷勤,恭谨地颔首致意以表犒劳。他特别握住中川濑兵卫的手,道:“这次大战之所以能够在一日之内摧毁明智叛军,为我亡父报仇,完全是你们忠诚与奋战的结果。我信孝绝不会忘记!”
他也同样褒赏了高山右近与池田胜入。
然而,后面紧跟而来的秀吉从高山、池田面前经过时却一声招呼也没打。不仅如此,在他们看来,他坐在军轿上看起来反而有点昂首挺胸装模作样。
在众勇士之中,中川濑兵卫也是无比精悍之人。不知他是不是对秀吉这副样子感到不快,故意大声咳嗽一声,往秀吉轿中瞥了一眼,仿佛在声明“我清秀在此”。
“濑兵卫,辛苦了。”秀吉扔下这样一句话便过去了。濑兵卫顿足怒道:“就连信孝大人都下马向我等致意,他竟然连轿都不下,真是无礼至极。猴子,是不是以为天下已经握在自己手中了?”
虽然他故意用让周围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散播这种话语,然而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其他行动,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小。
不只是濑兵卫,丹羽、池田还有高山等人原本都是同秀吉处于同一地位的织田的遗臣,然而,不知不觉间,秀吉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麾下部将,而他们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秀吉的指挥下。众人心里当然都十分不舒服。然而,即便如此,谁也无法抗拒。
进入城中,秀吉只是瞥了一眼火后残留的建筑,并未进屋休息。
他在宽阔的庭院中设下帐幕,并与信孝坐在一起,立刻将诸将召集至此,开始下达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久太郎(堀秀政)立刻率兵从山科推进到栗田口。目的是出大津,切断安土与坂本之间的通道。”
秀吉又对中川、高山二将说:“濑兵卫同右近向丹波路尽量急赶。估计敌军残兵多逃往丹波。我们不能给他们固守龟山、重新准备的机会。一旦迟了,想要攻破就费劲了。明天逼近龟山,估计还可轻松攻陷。”
此外,又吩咐谁尽快赶往鸟羽、七条等地;谁作为先锋前往吉田、白河方面等等。指令极为明了。然而,只是将信孝置于一边这一点,在众将看来,秀吉的态度便是极为傲慢不逊了。
然而,此时,就连最先发怒口出怨言的中川濑兵卫,以及其他众将都大方地答道:“明白!”
谁都没有将不满写到脸上去。之后,便是发放今天的军粮,酒足饭饱之后将再次回到战场。
秀吉十分清楚,想要让麾下众人心服口服既需要时间也要选择地点与场合。也可以说,只有众人因为胜仗而沸腾之时,才有机可乘。按常规来讲,如濑兵卫之类就算较真发怒也只会被周围人嘲笑其心胸狭隘而已。
然而,秀吉并不鲁莽。他不会只凭利用恰当时机就冒险尝试把这些有着万夫不当之勇、难以驯服的同僚们当作麾下部将来看待。
一军绝不可无首脑,如果统帅不明确,军队势必混乱。就身份而言,信孝才是可以担当主帅的人。然而,他的姗姗来迟以及在对阵中缺乏果断与机智这点也是众将都不得不承认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就非秀吉不可呢?绝非如此。众将都十分自负,并不甘居秀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