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大人派来的使者就是你们吗?”“正是。”三人行礼,自我介绍说。那位貌似修行者的男子乃正使,其中一名僧人为副使,分别是羽柴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卫门和大心院的渐藏主。至此,秀吉已经派遣了两次使者前来这里。第一次秀吉一方明显失败,当时沢井左卫门这样答复:“即便再优厚的条件,我也没有偏帮秀吉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将与我主北畠信雄殿下共同进退。若要离开信雄殿下,与其加入秀吉这等乱臣贼子的麾下,倒宁愿追随受人尊敬、将来大器可成的德川家康大人。”
他将秀吉一方指为乱臣贼子,这对秀吉肯定刺激极大。但这并不是只有沢井左卫门一人在说,近来在世人中间也时有耳闻。大战前夕,德川一方早早地便开始宣扬战争名义,同时广泛展开计谋,让人们以为秀吉军为了自己的野心,无故酿成战祸,给大众灌输秀吉乃天下大贼的恶人印象。
宣传战秀吉一方也不示弱地在一直进行,他没有理由生气,于是过了数日他又派出了第二批使者,也就是武藤和渐藏主。虽然事后明白这次的人选再次失败,但当时秀吉身边的人都被四面八方的各种事端、要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便看中了武藤的平淡无奇,再加上以雄辩著称的渐藏主,让这二人出使黑田城。
“另一位禅僧又是何人?”左卫门一问,渐藏主身边一直沉默的和尚终于开口答道:“贫僧乃是大人城下云林院中的和尚。”“云林院的和尚又是因何缘由和密使同行前来的?”“贫僧和岩手的松琴院乃是同门之友,听闻二位密使自松琴尼处前来,便微尽薄力照顾住宿,进入贵城之时也是贫僧帮忙张罗。”“是吗,那真是辛苦。不过为密使牵线本就没必要,更不用僧人费心。
接下来的商谈也与禅僧无关,何不先行回去?”“是,求之不得!”云林院涨红了脸,狼狈不堪地急忙退至室外。沢井左卫门已将此举作为自己的答复,便一直缄默不语。如此强硬的态度,要武藤清左卫门寻得突破口实在勉强。然而渐藏主不管对方是何金佛铜佛,都一副要挪动来看看的架势,自视甚高地开始滔滔不绝。他分析着二分天下的紧迫形势,说无论羽柴还是德川的下一代都会幸福,又称颂支持秀吉的诸雄是如何的紧密且勇武无比。不仅如此,他还穿插闲谈,滔滔不绝地说着竣工后的浪华的壮丽和大阪城的宏大规模,以及围绕主城的浪华市街所呈现的繁荣新气象,从女子的服饰到住宅的样式,甚至歌舞乐曲,浪华文化都远胜于安土,真可谓是空前昌盛等等。而且在话语之中他还暗示,虽然家康近来被认为杰出非凡,但始终只是个地方上的人物,说着又将重点转移回到秀吉的意旨上。
“秀吉大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和您见上一面。虽然如今世道骚乱,无法立即成行,但相信秀吉大人亲自御马前来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秀吉大人还说,若是那时沢井大人能在木曾川前相迎,将高兴至极。秀吉大人对您真是全心全意,此前先我二人来到贵城的使者被大人痛骂而回,秀吉大人在听了使者的报告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爱惜大人的坚贞和义气,心中对大人是更为执着了。”
事情好不容易被渐藏主推至此处,武藤也顺势开始游说。
“藏主方才所言毫无半点夸张。若是能得到大人认可的承诺,为了日后,我方也会送上明证,为此,秀吉大人事先特别授予朱印,让吾等一同携带前来。”
说着,他解开贴身衣襟的系带,取出秘藏的一封书函给左卫门看,这是敕封尾州领属四郡中所愿之地的封国朱印。
沢井左卫门只瞥了一眼便将其撕烂丢弃,并狠狠地踢了一下座席,只说道:“没有答复,照实转达秀吉足矣,立刻滚!”
渐藏主觍着脸稳坐如初,还想再施展三寸之舌,于是左卫门瞪视着他道:“入夜之前若还不退回木曾川对岸,我不敢保证你们会遇到何种危险。二位要是明白这点,大可随意。”
刚说完,一群家臣便蜂拥而入赶走二人,一直追至城门外。这些家臣都和主人一样,从最初就一直贯彻反对秀吉的思想。
不过这日之后,城内对去就方向多少存有的静观态度一扫而空,黑田城成了唯一明确表示对信雄、家康一心不二的城池。
对于到底要协助西方抑或东方的去就问题,想必全国范围内都很迷茫。美浓尾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以信雄诛杀三家老事件为开端的伊势战火,如今日渐扩大,已经不再是局限于地方上的地域战争了。一统天下的大战形势不知何时已准备得极为充分了。
剩下的问题就只有秀吉与家康、信雄这两大势力最终盘算在何处交锋,作战地域到哪里为止而已了。
黑田城这里也时时刻刻收到从东西传来的谍报。但从三月初开始,伊势传来的南尾张方面的形势变得模棱不清。有消息说蒲生、泷川、堀秀政,以及其他诸将率领秀吉的西方军,猛攻一度被信雄军夺取的峰城、星崎城、松岛城等,迅速地展开了夺回战。而信雄则拜托叔父织田信照和佐久间甚九郎正胜等人镇守伊势,骤然下令大举移迁清洲,同时德川方面也派出水野忠重、酒井重忠等将领,率兵急速赶往伊势增援,这已是众所周知的风闻。
某座城落入了西军手中,应该是被夺回了;不,两方还在对峙,在城外朝夕来回开战等等,情报纷纷传来,其中又掺杂了各种杂音、臆测,只有战火不断逼近身边这一感觉是切实无误的。
“虽难以启齿,但主公的命令还是要如实告知,请大人即刻将嫡子作为人质送去德川家。”
自称长岛伊豆和安井将监的德川使臣今早毫无预兆地莅临黑田城如此说道。
沢井左卫门昨天刚赶走秀吉的使者,今天就突然接到家康使者送交人质的要求。使者担心他情绪波动,说话时也小心翼翼,但左卫门却答道:“此乃武门习俗,我早已准备好了。”立刻便交出其中一个儿子文吾安雄,并派出两名士兵交予使者。
伊豆和将监二人为他清廉正直的举动所震惊,道:“此前我等拜领德川大人的旨意,前往诸家向当家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但没有人像大人这般干脆交出质子。全都说这说那,摆出一串理由,要么就使计拖延……从这些也能看出,如今依然有很多人犹豫不决,打算静观形势。”二使向左卫门言明当下实情后便回去了。
不料,据同日传到家中的消息称,大恒城的池田胜入作为给信雄的人质送到伊势长岛的纪伊守之助(胜入嫡长子,二十六岁),突然被遣返回国了。“德川大人对吾等这般清廉的大名家也无一遗漏地征召人质。相反,北畠殿下则将收押的人质遣返给心无二志者。”一部分家臣对这一不公待遇愤愤不平,左卫门却说:“没必要发牢骚。
总之,只要能相互建立牢靠的同伴关系就好。大恒和岐阜这两座城池与黑田之间隔着木曾和长良两条河流,正好形成三角之势,其父子二人的向背事关重大。信雄殿下此时相信池田父子二人,将人质遣返,不得不说是贤明之举。而这也必定是在确信足以信任之后才特意遣返的。若是如此,对本城而言也少了一大不安,对整个同盟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他给予了完全的善意理解。不,应该说是依他的性格来进行了理解。
然而现世风气一向阴谋多变,没有比这种单方面的见解更危险的了。那是十三日的事。
十三日,也是家康和信雄约定在清洲相会,进行重大的秘密商议的日子。快到半夜时,突然有人前来敲打黑田城门。
“有谍报!我是前来报信的,快开门!开门,开门!”确认暗号后,守卫打开铁门。谍报人的身影迅速闪入城内。翌日凌晨,一股不寻常的空气开始在城中弥漫。从大臣到演兵场,再到下层士兵中间,一条消息很快在内部传开:“犬山城城主中川勘右卫门昨晚不知被何人袭击,已死于途中。”
此事若属实,那便是一条足以震惊黑田城的噩耗。中川不仅是可靠的同伴,还是盟约的兄弟城,一旦面对秀吉大军,便要以上游的犬山和下游的黑田为据点,互相帮助,共同守卫木曾川一线。它是上颚,这里便是下颚。
之前犬山中川随着德川家的酒井、水野等急救军一起赶赴伊势。据说遇难时正是从伊势归来的途中。随着信雄迁移清洲,战争风云急速扩大,于是便紧急命令中川撤回犬山。中川带着左右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连夜火速往回赶,因此途中才会惨遭横祸。
中川是在夜色昏暗中被人从树上用火枪狙击的。仅仅一声枪响,马背上的人影翻身倒地,同时十几名当地人和野武士齐声冲出,捣入队伍,然后瞬间又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被出其不意地攻击,狼狈不知所措,等抱起主人堪右卫门一看,才发现其所佩带的阵刀已没了踪影。
平日里,一名叫池尻平左卫门的亡命浪人一直对外宣称中川乃吾之仇敌,所有人都说下手的便是此人。
到十四日早晨,这些情报都被统一了起来,以主将沢井左卫门为首,黑田城内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同声一气:“清洲不定何时就会传来军令,喂马整装,备好行军粮草以备变故,切不可有疏漏!”
但是,将这一紧张锋刃仅朝向南尾张和伊势那边的战场却成了一个极大的疏漏。而昨天今天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于家康和信雄所在的清洲主阵也错误至极。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离他们最近且最致命的地方。终于,浓尾大平原上也从昨夜开始冒起了最初的硝烟。
青鹭
个小、胆大、会舞枪,年轻时起便以这三个特点成为当地有名人物的池田信辉入道胜入斋如今也上了年纪,和秀吉同年,四十九岁,到五十坡坎儿仅剩九个月了。
秀吉没有亲生子,但胜入膝下值得向人炫耀的儿子便有三个。而且每一个都已能独当一面。嫡男纪伊守之助二十六岁,乃岐阜城主;次子三左卫门辉政二十一岁,乃安八郡池尻城城主;下一个便是藤三郎长吉,今年十五岁,伴在父亲身边。前阵子,秀吉曾悄悄来信,问能否将长吉过继给他做养子。
当秀吉还是藤吉郎的时候,胜入便与他一起做尽蠢事,二人关系匪浅。
所以秀吉说出此话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但如今的秀吉和胜入之间却有了巨大的隔阂,虽然私情上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但于公,二人的重要性、官位和声望都截然不同。当然,胜入也并非毫无作为地度过时势。信长死后,京都政务便是由柴田、丹羽、羽柴、池田四人暂时分担代理。而且如今在美浓一带,父子三人还各自拥有大恒、岐阜、池尻三城,女婿森武藏守长可也是可儿郡的兼山城主。可以说是备受上天恩宠,也没理由感到不平,只不过,和秀吉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即便如此,考虑周全的秀吉依然时时为旧友着想,让外甥秀次迎娶胜入的女儿,每次见面言谈间也总是提及:“我与你不仅是往日的损友,如今更是姻亲,关系深厚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秀吉就这样从平日里便一直维系着双方紧密的关系,以备万一。而到今年这个时候,与势不两立的强大对手之间的天下大战已经势在必行,于是秀吉用他一流的假名文字亲自写信,两次派遣使者迅速送往大恒城:
“此番话听来颇为见外,但汝若有意誓效秀吉,何不将长吉如往日所言继为羽柴家养子,再封汝尾浓领下三国。痛快承诺于吾吧。期待早日回复。”胜入对此没有立刻回复并非因为嫉妒和卑微感。他很清楚,与秀吉共事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要愉快,而且也很清楚虽然秀吉性贪,但自己也能从中占得巨大利益。
只是眼下有一点令胜入难以立足,那便是如今在世上散播的东西抗争的战争名义问题。德川一方的宣传早已指向秀吉,将其指为“强夺政事,排除旧主遗子,妄想承袭信长公之后的乱臣”,在世间上极力散播。而事实上这一责难也确实深入很多世人心中。
在这个时代,虽然道义和节操并不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能说人性的真善美和真实已经完全枯竭不再。
世间大众在看到那些表现出无私的牺牲、真诚的良心、美好的爱情,以及一诺千金的道义等人性光彩一面的实践者时,心中往往会当成是自己的事一般赞叹、感动,对其善行称赞不已。但在现世的另一面,人们同时又拥有像强盗横行、卖色嫖妓猖獗、良家闺房淫乱、僧门堕落,以及允许谎话连篇者、武力取胜者在世上得逞等阴暗面。
庶民内心的矛盾亦即武门的矛盾,作为一个人,池田胜入心中也同样拥有相同的东西:“跟随秀吉难立名义,若支援信雄,名义虽正但未来堪忧。”
另外,胜入还有一个烦恼。世人皆知,已故信长和胜入乃是乳母兄弟。也因为有此深厚的关系,在信长死后,他对信雄也不能摒弃主仆礼节,去年的时候便将嫡男纪伊守之助作为人质送到了信雄所在的伊势长岛。
“也不可能让我舍弃亲子。”当接到秀吉的恳请信时,胜入心中立刻升起了这一忧虑。
胜入将此事交予家臣商议后,意见两分:一部分人认为应当以大义为重,不能舍弃名节;而老臣伊木忠次等人却主张此时正是家门繁荣和占取大利之时。结果也只是将胜入心中的两种想法原样呈现出来而已。
于是,这里也一直持续着观望状态。但随着秀吉的催促和浓尾边界战云的推移,已经不能再继续拖延了。
出人意料的是,正当胜入烦恼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越来越犹豫之时,被送到长岛做人质的长子纪伊守之助突然被遣返回来。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
“北畠殿下宽大为怀,特别放行。”之助如此说道。北畠信雄认为,在如此紧急的事态之下,此举必定会令池田父子感激不尽,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转向秀吉。于是便施以恩情,大胆将之助送回国内。可惜这一天真手段对他人也许还会有效,但对池田入道胜入这样从世情表里到沙场征战,尝尽一切人间微妙的人而言,这种幼稚的好意强卖只会被认为是一目了然的金钱主义。而信雄本人拥有怎样的感情和真实性,胜入在他还裹着尿布深夜哇哇哭泣的时候就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决定了。据平日所信仰的妙见菩萨托梦,协助西方才是大吉。”胜入向家臣这样表达了自己的决定。然后,当天便派人给西方军的秀吉送去了承诺联手的信函。妙见菩萨托梦原本就是谎言。不过就在胜入下定决心后,嫡子纪伊守不经意间对父亲所说的话间,有一事让身经百战的他直觉性地燃起了与生俱来的功名心:“如此好事,真乃天助我也。”
纪伊守告诉胜入,犬山城主中川堪右卫门突然接到撤退命令,应该会紧随自己之后赶回犬山。
昨日之前,犬山城不久后到底会成为同伴还是敌人,这点连胜入也无法判定。但如今既已向秀吉送上承诺,那犬山便是眼前的敌人,而且又是天险重地,加之中川堪右卫门的实力确实足以让信雄和家康托付守卫领地第一线的任务。想来也是因此,才会骤然将他撤出伊势阵营,令其返回自己的守城。
胜入想了一条秘计,然后让近侍赶往某处,命道:“去找青鹭,叫领头的三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