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外要塞后门的黑泽内谷中,有一群被称作“黑泽众”也叫“青鹭众”的外来武士集中居住在此。近侍从屯营中唤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实矮小的男人。
青鹭的领头三藏便是这个男人。他接到旨意,从后门进入内廷,此时胜入正站在树荫下。胜入用下颚示意,然后亲自向平伏在脚下的三藏下达了一条命令。
“青鹭众”这一组名似乎是由他们的服装颜色得来的。身着一色青黑的木棉筒袖上衣和垮裤,腰间一把革卷太刀,兼之身手敏捷,遇事时不管何处都能飞速前往,的确像是一群青鹭飞冲天空。
此事发生在九日。隔两天,也就是十二日黎明时分,三藏不知从何处回来,立刻从后门入内,和之前一样平伏在内廷树林阴影下的胜入面前。胜入接过他从桐油纸包裹中拿出的血迹斑斑的阵刀,翻来覆去地确认。“的确没错。”他点头道:“做得很好!”接着便赏了他数枚黄金以作嘉奖。
这把阵刀确为犬山城中川堪右卫门的所属物,刀鞘上毋庸置疑地漆绘着其家纹。
“谢谢赏赐。”正当三藏打算退下时,胜入叫住他,让近臣拿来一堆只有马才能驮动的金银放在那里,然后司库和近侍就在哑然呆住的他面前打包,将金银分装到数个包裹里。
“三藏,再做一件事。”“是,不知是何事?”
“详细情况我已吩咐给三位心腹之臣。你只需扮作马夫,将金银装在马背上尾随他们即可。”
“到底是去向何处?”“别多问。”
“是,是!”“能干如你只做个野外武士实在可惜。事成之后,我便考虑将你立为藩士吧。”
“三藏感激在心。”虽然三藏从不知畏惧,但看到如此数量的金银反倒比浴血打斗更令他感到悚然,一直将额头紧贴地面。等他再抬起脸看时,一个看起来像是乡下老乡士的老人和两名强健的年轻同伴已不知何时牵来马匹,将那沉甸甸的包裹装到马鞍上。
分别多时的父子在数寄屋饮一杯早茶,看起来像是和睦地共进早膳,但胜入和嫡子之助二人却一心只在秘密商议上。
“那我立刻前往岐阜。”“嗯,去吧。”
走出茶室后,纪伊守之助立刻命令手下家臣准备马匹一起出行。
岐阜城乃之助所有,原本他打算归国后立即返城,但胜入似乎恰巧有事,便拖延了两三日。
“明晚之约切记不可大意。”当之助前来起居室请辞回城之际,胜入这样小声地多次嘱咐。纪伊守之助一脸明白地点头,但那双极易冲动的年轻眸子,看在父亲眼里依然还是一个令人担忧的乳臭小儿,三番五次地在其耳边叮嘱:“记住不可有一丝懈怠,而且要秘密行事……不到最终时刻,即便是家臣也必须严守秘密。”
也不知是有何事,匆匆忙忙地便让他赶回了相隔不远的岐阜城。然而,第二天,十三日的黄昏时分,胜入内心所考虑的以及为何纪伊守前日那般匆忙前往岐阜,全都变得清楚明了了,而且只在大恒城内传播开来。城内突然颁出了军令,一众家臣皆如大梦惊醒。
命令是出征犬山。演兵场内众多年轻士兵兴奋地骚动不已,一些将领却面如土色地一边穿戴甲胄笼手一边告诉他们:“我们要在今夜之内夺取犬山。”
高度的紧张会让人脸色异样,当人们虚张声势时也是如此。而且出征令如此紧急,就连身上穿戴之物也不像平时,常常会出现差错。
而主将胜入的起居室内却依然是一派安然。次子三左卫门辉政陪在身边,父子二人皆身着甲胄,一起举杯饮酒祝贺,依靠着马扎等待出发时刻。
这时,受命守城的老臣伊木忠次前来询问:“大人,出门之际您忘记了还有件大事。那些人应该如何处置呢?”
胜入一脸迷惑地反问:“那些人是指?”“数日前,大阪派往黑田城的使者归途中经过木曾川口时,特意抓捕起来的僧人和像修行人的男子。”“啊,他们……”胜入好笑地呢喃道:“是了,把他们就那样忘在监牢里了。那时还未决定去就方向,随着之后的发展说不定会派上用场,便命人先行丢入了牢里……这两日太忙,不小心遗忘了,得赶紧放出来才行。”
“如今我们已经决定追随秀吉大人。”“更何况将羽柴家派往他国的说客毫无理由地收押本就不合情理……不过,那二人姓甚名谁?”“一位叫渐藏主,另一位好像是叫武藤清左卫门。”
“没错没错,好像是这么说的。能被选作他国说客的人都是有些小聪明的巧辩者。如果就此放他们回京,让他们就此事恶意控诉也很麻烦。伊木,想想办法解决。”
“遵命。等大军出发后,臣会释放他们出来好生招待,说是守门人看错了,向他们致歉,让那二人不至于今后使坏地高兴一番再放他们走。您请放心。”
“好。”
胜入轻轻点完头,便从马扎上抬起身子站起来。这时外面有人前来通报,军备已经整顿好,刚好也到了出发时刻了。
一般堂堂正正地宣告出战的话,都会手持武器,大张旗鼓地出城。但这次却特意三三两两,骑兵、步兵前后分散,收起战旗火器低调出行。三月春宵,夜色朦胧,街道上的人们虽然会惊讶侧目,但绝对想不到会是军队出征。行出大恒三里左右,大军来到岐阜城下的茜部平原,并下令在此休息,将前后兵士集结了起来。然后分发兵粮以解夜半空腹,又下令将明早一餐的粮食装到腰间。
“合战将会于破晓瞬间结束,当日便归阵返回。尽量轻装上阵,腰间兵粮也勿多带。”
喂马喝水、调整枪炮等各种细枝末节,胜入都一一提醒。不一会儿,队伍开始前进。
“青鹭三藏还未赶来吗?看到他的影子了吗?”胜入三番五次地向左右询问,好像一直在等候着什么。而作为全军触角的大小探子跟在队伍前后,不只这件事,就连晚间划过原野的鸟儿也不放过地全神关注,跟着骑兵、步兵朝向木曾川上游拼命赶路。
流浪儿
她的乳母生来就住在小野村里,虽然深知以前的生活已是黄粱一梦,依然在小野叶草丛生的一角,春播麦种,秋纺蚕丝,寂静地过着余生,不曾离开。
“小姐,昨晚乳娘又梦到已仙游的老爷了……老爷的神色很是担忧啊。”乳母阿沢在光线微弱得只能照见手边的油灯旁边,继续着白天的活儿,正运针缝着不知是谁的男子贴身衣物。“又说这种话!”阿通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咂舌。幼时起阿通就总是向她撒娇,让她既喜爱又为难,所以直到现在,说话的口气也和他人完全不同,举止言谈很自然地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婆婆真讨厌,说什么事时老是拿死去的人来说。自己开不了口就全都推到死人身上,就是想让阿通再回到禅尼身边对吧?这种事我很清楚。”阿通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倚靠在光线无法企及的昏暗破窗旁,故意赌气地支起脸庞,仰望屋檐一端的朦胧月光。乳母眼中泛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距那天半夜阿通突然敲响草屋大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虽然不过才六七日,但不管是对阿通还是乳母而言都感觉极度漫长,因为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对她擅自离开岩手庵院,阿沢总是责备她太荒谬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完全没有觉得无奈而放弃,几日来一点儿笑脸也没有。连阿通都奇怪原来婆婆竟是这么无情的吗?但她依然记得阿沢乳房的温柔,所以并未感到半点畏惧。
阿沢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将阿通带到岩手,托远房关系寄养在松琴尼处接受熏陶的便是她的丈夫。那之后不久,她的丈夫便因病去世了。阿沢一看到阿通时就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想起丈夫的遗志,不,还有平日里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对他们夫妇二人的嘱托:“拜托了,若有万一,阿通就拜托你们了。”想起老爷的托孤遗嘱,阿沢决定狠下心来,将笑脸完全隐藏了起来。
“婆婆,虽然你老是让我回去,但庵院真的不适合我的性子。阿通想去京都,即便你阻止,我也一定会去的。”
“小姐您何时变得如此不听话了?乳娘我……不,您死去的父亲还有我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哀叹不已。”
“呵呵呵,婆婆,黄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庵院很无聊。”“啊,您怎么能这么说!您不怕会受到佛祖惩罚吗?!”“可怕的是无知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无知地漂游才是最可怕的。阿通讨厌乡村,也讨厌乡下人,因为他们实在太愚蠢,令人看不下去。我要到京都去,成为一个不输武士的女子。在绘画、歌咏还有其他学问上,不就有很多女性也做得非常出色吗?”
阿通话语之间满带一股好胜之气。作为一个武门之女来说这并不足为奇,但此时却只让阿沢感到更加悲痛。这和乳母阿沢所信仰的道路,所期望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之路相差太远了。
小野家灭亡后阿沢觉得小姐彻底改变了,如今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阿沢想着阿通变坏了便更加伤心。遭遇战祸之后,不只这里,还有很多村庄乡镇都出现了大量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些孩子很快就变成强盗的手下,寺院小偷,纵火盗贼或者抢夺战后尸骸,可以说就像暑夏苍蝇般不断滋生。如今,连小姐也要变成那样了。
这也全都是战争之过。如此可怕的战祸居然还让年幼的小姐经历了两次。主家斋藤一族灭亡后,小野城被信长接收,之后小野政秀追随了信长数年,但却遭遇到长久以来对织田家积怨深重的本愿寺末派的长岛门徒袭击,当地的织田家官吏几乎都惨遭杀戮,房屋都烧空殆尽。
那时小姐才五岁。趁夜逃到黑暗的山里,望着被战火烧得正旺的屋馆,年幼的小姐整晚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哭泣不止,那声音直到现在依然回响在阿沢耳边。
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杀出血路来寻到小姐,之后就一直由他们夫妇二人将失去了父亲、家庭和一切依靠的小姐当自己的女儿般养育。当小姐长到十二岁时,信长听闻小野政秀有遗孤,出于怜悯便将她作为女童带到安土大奥奉公,却给小姐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此事阿沢直到现在还在后悔。
不久后就连那般昌盛的安土城也遭到了相同的业火,信长一门的结局可谓是一幅真实的地狱绘卷。可以想象女童们四处逃窜的情景,而十五岁的小姐正是其中一人。那般年幼的少女又是如何流亡存活过来的,无论如何,某天夜里,小姐终于寻路回到了乳母家中,不管问什么她都只是埋头哭泣。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时不时还像梦游般惨叫出声。
看着她的睡脸,想到战后的山野里肯定会有野武士和恶人出没,小姐在途中被他们抓住不知遭遇了什么事,阿沢不禁哭泣出声。说起来,小姐回到这里时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斑点和伤痕,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否都被剥掉了,只剩下一些包裹着少女羞处的布料和一条细细的衣绳。
但好胜的小姐绝不会告诉他人在途中遭遇的可怕经历,连对阿沢也没有说过。可是当人们注意到时,发现小姐似乎从那时起就性情大变,甚至有一种未来堪忧的征兆。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虽然靠做些类似狩猎的工作勉强维持家计,但他还是求得熟人的帮助,将阿通寄放到松琴尼身边:“趁现在将小姐送到庵院才会对她的将来有益,去世的老爷也会安心。如果就这样任由放养,不难预见今后她会变成一个怎样不良的女子。”
然而松琴尼在大炊生前就事先来信,明确告知阿通并非长待庵院的性子,道:“关于这个孩子,贫尼也无法保证其始末,自身也不具备为师引导的资格。若你们没有异议,贫尼便暂时收留下她,但仅当作熟人之子在此暂住。”
但一切似乎也平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两年,就在最近,阿沢还正想着若照此下去便能安心了。可惜蔓草之芽始终还是会延伸出来。如果丈夫大炊还在人世,如果自己是小姐真正的母亲的话,自己肯定不会任由她这样任性胡来:“想到这些,又让阿沢觉得很是悲哀。”
“小姐,”阿沢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安抚一直在窗边赌气的人道:“今晚就先睡下吧,到明天也许您的想法会改变。”
“……”阿通也不再回答。春月此时已经远离屋檐,不知何处的山樱散发出微微的香气。想到自己将空虚地度过这一春夜,阿通年轻的血液不禁感到遗憾和苦闷。
阴沉的老婆婆、满是煤烟的墙壁、如埋在灰中的炭火般微弱的夜晚灯光,这真像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地窖。难道这就是命运给予自己的地窖吗?不可能。人们去追求自由的生命形式绝对不能说是一件坏事。自己既继承了良好的血脉有一个好的出身,又有优于他人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一副美丽的容貌,为何还看不到花朵绽放便要待在冰冷的庵院?为何走出那里又不得不睡在这种野草丛生的茅草屋中?这不是人的错,命运只有去开拓才能前进。即便这样待在昏暗的床边一直抱怨不平,又会有谁从外面带来幸运之车迎接自己呢?
“喂,老妈……老妈!快开门。已经睡着了吗?”正在这时,有人在门外咯吱咯吱地推着木窗,不停地吵闹着。
“给我开门!喂,还不起来吗,老妈!您儿子三藏归来了……哈哈哈哈,就算你不让我进去,这里是我家,我也不可能不进去啊!”
看来此人似乎醉得很厉害,虽然心情很好却一直在那胡言乱语,听声音似乎很有可能会打破那扇窗户。
流浪儿回家来了。阿沢的脸上又加重了一层别样的苦恼。他父亲在世时,这个儿子便极不安分,也不知在世上做着什么,总是喝酒成性,连父母也不知道其职业为何,一直流浪在外。
这人就是青鹭的三藏。“什么啊,明明还没睡嘛。”三藏在火炉旁边一屁股坐下,满身酒气地按住了母亲枯朽的手腕。“别做了,老妈。老眼昏花还穿针引线又能怎样?本能寺仅仅一夜不就让这世上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所有人都被大浪推搡着上下拍打,只做个正直的正兵卫是没法活下去的,任何事情都必须聪明圆滑,也就是要够胆,会应变,抓住的东西就绝不放手……老妈,流浪的儿子偶尔也会尽尽孝心的,可别再怒气冲冲地训斥我了。”
说着,三藏朝母亲的膝盖上抛出一枚金币。阿沢看也没看一眼,反而双眼噙泪,就像要忘掉现实的痛苦一般只顾手中针线运个不停。
“赶紧拿着吧!呐,老妈,应该有酒的吧……在哪?酒。”三藏刚抬起半边膝盖,阿沢第一次看向儿子,厉声道:“你看不到供养的佛坛吗!”
三藏不屑地笑道:“不用把死去的爹也搬出来吧。说到爹,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老妈你正直得笨,爹也是涉世无能第一人,怎么都不懂得圆融而活。相反我三藏不像双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昨日也得到池田入道胜入大人亲口嘉奖……如果今晚之事也能顺利进行的话,还会让我加入藩士之列。”
他似乎显得非常得意,对他人需要绝对保密的事若是对母亲的话也无所谓,不问自答地吹起牛来。
“世上那些人都认为大恒的青鹭是城里的清洁工啊、施工劳力什么的,但同为青鹭也分佩刀组和什么都不知道只知挣日佣金的两种。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从城内获得特别津贴,既做潜入也当隐者,而且还是头领。前阵子在伊势路干掉犬山的中川堪右卫门的,没什么可隐瞒,正是我三藏大人!然后,昨天又和两名司库还有池田家老臣四人,载着装有千两黄金的包袱分派给犬山城城下之人,一直到昨天晚上,很豪气吧!而且仅一天半夜就全都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