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有很多武士过来给他敬酒。此时,藤吉郎早已记不清跟多少人喝过酒了。
“哎呀!今天真是难得呀!”“气氛多么祥和呀!”
“织田家可是几十年都没有过太平日子了。自从先主信秀大人掌权起,就没有过这种时候。”
“想必三河家也是如此呀!千秋万岁!我还要再敬您一杯!”看来,回廊里的人们也是其乐融融。乘着酒兴,有些人开始悄悄议论起了贵客松平元康。有人说他平时虽然少言寡语、为人和善,但资质平庸、不善军事;有人说随行大臣中有比元康更具才能的人;还有人说他的家臣中也不乏能士。
一时间真是众说纷纭,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虽然藤吉郎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但他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这位贵客。他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
他注意到,松平元康自始至终表现得不卑不亢,与信长一直是平起平坐。如果他真如人们所说的那般平庸,就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元康原本就是大败于织田家的今川义元的人质,而且他只不过是今川家的一名武将。并且,就国力、财力而言,三河家也远远不及织田家。桶狭间一役未满两年,作为战败一方的松平元康来到战胜国,不仅能让对方兴师动众,还能在年长自己八岁的信长面前表现得毫不示弱,单就这点就可以说明此人绝非平庸之辈。
坐在回廊地板上的藤吉郎这样想着,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过了今年,我就二十七岁了。”他在心底嘀咕着。
二十七岁,手下管着五十名足轻。首先,自己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中村乡下还有母亲,此外家里还有一个好老婆。想到这儿,藤吉郎觉得十分满足。
他把这场宴会也当作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小小的庆功会,这也是托主公的鸿福啊!如果十年前,信长没有在庄内川河边收留自己,自己怎么有机会坐在这里享受美酒佳肴。尽管此时没能坐到信长身边与信长对饮,但藤吉郎依然十分尽兴,酒也喝了不少。
此时,宴会上的人也是酒兴正浓。元康和信长正在亲切交谈着。“如果松平大人成为统治全国的将军,织田家会听命于您。反之,如果织田家成为统治全国的将军,松平大人也一定会听命于织田家吧!”他们这样约定着,还将此事传达给身旁的臣子。虽然他们看起来十分亲近,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过谁都知道,这些话只是酒宴上的玩笑之谈罢了。这些暂且不管,让织田家群臣感到吃惊的是,在三河家和织田家结盟的第二天,元康就攻占了今川岭的上乡,斩杀了城主鹈殿长照,成了织田军的先锋官。
洲股
同年三月。正值百花盛开、春光旖旎。可是评定所内的空气却十分压抑,长时间的磋商迟迟没有结果。虽然已是白天,可屋内到处都点着烛火,入口处的守卫也是目光炯炯、全身戒备。
“谁有好的建议,都可以提出来!”信长说了一句。“……”大家仍是一片沉默。
信长扫视了众人一眼,每个人的脸都被烛火映得通红。屋外春光明媚,甚至能听到远处小鸟的歌声。可是,屋内只有微弱的烛火,以及满脸杀气的武士。“你们没有想说的吗?什么都没有吗?”信长再三询问着。“我有一个提议。”
“是胜家吗?”“是。”
于是,柴田胜家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刚才,您提出要在洲股修建工事,这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但稍显思虑不周。”
“这个计策到底行不行得通,胜家,你就直说吧!”
评定所:幕府时代的国家机关。
“我认为,那种地形不适于军队修筑工事。”“为什么?”
“地势太过险恶。作战讲究天时、地利,而自然力又是不可抗力。另外,敌军看到我军的行动也不会无动于衷,之后必然导致大量死伤,最终我们只会大败而回,这是不争的事实。”
胜家一语过后,其他人都跟着附和道:“我们也这样想。”“我们觉得柴田大人的意见非常有道理!”“我们都这样认为。”
信长没有开口,只是“嗯!”了一声。看来家臣们都不认可自己的想法,都赞成胜家的主张。
就连老臣林佐渡、织田家同族的家臣织田勘解由、名古屋因幡守,以及佐久间信盛等人都支持胜家的提议。
虽然信长也在反复思考众人的意见,不过,他心里并不完全赞同。家臣们的想法比较合乎常理,而信长却想找到一种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的战法。
常识都是由新想法转化而来的,这群经验丰富的家臣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一想到这儿,信长不免有些生气。
众人谈论的洲股城位于尾浓国境,如果想攻占美浓,此地是必经要塞。因此,美浓方面也想借洲股地势把织田军拒于城外。
已进入二月,冰雪消融,织田军的大股部队已陆续朝国境处进发。现在,大部分军队已在十九条扎下军营,他们时而派兵打探敌方虚实,时而放火或组织小股部队奇袭,虽然这些行动给敌方带来了一定影响,却无法撼动美浓国的根基。尽管义龙已死,新国君龙兴暗弱,但要想彻底攻下这片土地仍很困难。目前,织田军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攻下洲股城。
然而,攻陷一座城池又谈何容易,对方也处于全城戒备的状态。并且,洲股的地形十分特殊,即使短时阵雨也能使木曾川与洲股川因河水泛滥而形成洪水。如果敌人趁洪水之势大举来袭,己方援兵根本无法及时赶到,即便援兵能赶到也会全军覆没。
因此,胜家才有如此提议。常识之所以成为常识,就是因为它就像真理一样难以撼动,如果常识掌握在雄辩之士手中,就会越发显得难以逾越。
虽然信长的脸上露出一副虚心聆听的表情,不过,他始终也没有认可胜家等人的见解。
甚至可以说,他还有些不服气。可以看出,信长对于某种事物具有一种超越定式的认知能力。
不过,即便他有独到的见解,手中却没有能打破常理的论据,所以他只能沉默,脸上尽是不满之情。“……”
此时,众家臣也不敢出一点声响,整个屋里简直像荒芜的沼泽般寂静无声。
大家都看出来了,主公并不赞成胜家和林佐渡等人的主张,所以其他人不敢再开口。又过了一会儿,信长突然喊了一声:“喂!藤吉郎!”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末座的藤吉郎脸上。“藤吉郎,你觉得他们的意见如何?不要有顾忌,你可以直说。”“是……”信长听到了他的应答。不过,藤吉郎的座位实在离得太远,即便前面的那些重臣回头搜寻,也看不到他究竟在哪儿。“你来说说看!”信长又催促了一句。
信长觉得,在所有这些家臣中,能直言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只有藤吉郎。
“我觉得,柴田大人、林佐渡大人,以及其他各位大人的意见条理分明、有理有据。”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双手伏地跪在信长面前。“不过,我们能想到的事,敌人自然也会想到,从而采取相应策略,如此作战怎能取胜?正所谓出奇制胜,我们必须要在对方想不到的地方下手。由此看来,设在洲股的工事一定会成为制胜法宝。如果害怕水患,就无法在河边筑城;如果害怕敌人,就无法攻克敌国。如果我们能克服困难完成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那我军就一定会获得胜利。”“嗯嗯。”信长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藤吉郎讲完后,信长环视了一下面前那些沉默不语的大臣,随后开口道:“要攻打美浓,除了在洲股修筑工事外,别无他法。在座的各位,是否有人能不畏艰难险阻,为我织田信长在洲股修筑一座堡垒。谁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谁就是攻打美浓的第一功臣!”
这次,信长显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下达命令。“……”
此时,藤吉郎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他知道,接下来的事就跟自己没关系了。他猜想柴田胜家肯定会立刻做出响应。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一会儿,胜家就说道:“既然主公决心已定,身为臣子断不敢有丝毫迟疑。君命如山,我们这些老臣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此时,胜家绝口不提藤吉郎的名字。在他看来,对方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如果提到他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藤吉郎的主张。
同时,胜家也害怕信长将这个任务交给藤吉郎他们,所以他立刻推荐了佐久间信盛。信长采纳了胜家的建议,即时拨给信盛三千士兵、五千工人及大量军费,命令他立刻赶往洲股。
转眼到了雨季。进入五月以来,每日阴雨连绵,整个尾浓山野仿佛都浸润在潮湿的雨季里。
“也不知那些派往洲股的人干得怎么样?”“想必工程已稍有进展了吧!”清洲城的百姓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各自议论着。
佐久间信盛带领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动身赶往洲股是在三月上旬,如今已过去了两个多月。
据说,信盛出发那天立下了豪言壮语:“愚臣受此大任,一定不辱君命。我们最迟也会在入夏前完成任务回来复命。”可是,他们这一走便音信全无。
此时已是雨季,众人正在担心尾张地区、庄内川等地河水泛滥会导致严重水患,恰在此时有探马回来禀告:
“洲股的工地遭遇了洪水,那些木材、石料及工棚一夜之间都被洪水冲走了。”
其实,百姓间早有这样的传闻。从那天夜里至第二天,那些幸免于洪灾的士兵、工人就从国境处撤了回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陆续返回清洲城。这些人正是佐久间信盛带走的士兵和工人。询问后得知,他们之所以如此惨败,不仅是因为遇到了洪灾。其实,美浓军一直在等待雨季的到来,当洪水蔓延至洲股一带时,他们立刻组织军队乘竹筏过河,然后埋伏在山野中,时机一到他们迅速出兵将佐久间信盛的部队一举击溃。
驻扎在尾张的部队立时溃不成军,他们放弃了修建中的洲股阵地以及数百名死伤者,狼狈逃回清洲城,这些人好歹算保住了性命。
洲股一役中,死于洪水或被对方斩杀的人数就有九百多,另外那五千工人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半数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人难胜天啊!”信盛一边叹气,一边对身边的人说。
他已向信长汇报此事,自知罪责难逃,所以正战战兢兢地等着接受处罚。
然而,信长并未责罚信盛,他知道自然灾害并非人能控制的。“这次让胜家率兵前往。”信长再次下令。第二天,柴田胜家就作为全军奉行官,再次奉命出发。可是,没过多久,胜家也大败而回,连日暴雨与美浓军的奇袭让他无功而返。
“在洲股修工事是根本不可能的!这计划原本就愚不可及。任何人都难以在那种险要之地修造堡垒,更何况还是在敌方的鼻尖低下。当然,要是美浓的斋藤军全部化为乌有,就另当别论了。”即便胜家不许属下议论,也难掩众人之口,那些生还者都在抱怨筑城困难、作战辛苦,同时还批评此作战计划愚蠢至极。
不过,信长并未屈从于这些议论,他不会轻易放弃。“这次让勘解由带兵前往。”
信长第三次下令,这次他把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堂兄弟织田勘解由左卫门。除了派同族的武将前往,信长已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然而,当勘解由左卫门刚抵达洲股,筑城所需木材、石料还没运抵之际,就在鸣海附近遭遇了激战,最后他和部下一同战死了。
如今算来,信长已先后派出了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和织田勘解由三名武将,可他们均未能完成筑城任务,还大败于敌军,以致织田军的死伤人数激增。一时间,清洲城上下充斥着各种不满言论。
“他一开始就知道行不通的,吃了几次苦头还不住手,真是胡来啊!”有些人暗地里责备君主,对信长的不满之声也渐渐显现。其中,一些家臣的批评之语更是刻薄,他们说:“没想到桶狭间的侥幸获胜,反而害了这些家臣。君主没有因胜利而更加小心,反而更加自傲。”如今,军费难以供给,再加上堂兄弟勘解由战死,信长想再度派兵可谓难上加难。可以想见,他现在一定也十分后悔当初的决定。信长先为战死的将士举办了葬礼,后又忙于善后工作,当事情告一段落时,秋天已悄悄到来。尽管这个夏天,众人对洲股筑城一事议论纷纷,但信长却始终沉默不语,好像从未有任何耳闻。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等一干败将也渐渐从消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如今他们也敢于昂首挺胸地走在殿里了,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样?主公现在应该知道我们说得没错吧!”
此时,一名近习侍卫快步走上大殿,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木下大人来了吗?木下大人在哪儿?”“木下在此。”不知藤吉郎从哪儿挤了过来,走到侍卫近前,回答了一句。
“请您立刻去见主公!”侍卫叮嘱了一句,就快步走了出去。此时,藤吉郎在心中默念:机会终于来了!他先走进一间小屋,用刀簪重新挽好头发,然后起身去见信长。
藤吉郎凭直觉可知,信长见他肯定是为了洲股筑城一事。机会终于来了!他知道,这项任务最终肯定会落到自己手中,对此他一直坚信不疑。
果然,信长一见到他,就立刻开口说道:“藤吉郎,这次我命你去洲股,明天你就出发。”
“是……”藤吉郎答应一声。
信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开口问道:“你怎么想?”“臣自知重任在肩,自当竭尽全力。”“你有什么妙计?”
“这个……也算不上什么妙计。”“到底有没有?”“我虽然没有妙计,却也有了几成把握。”“哦,你打算怎么做?不妨说说看!”
“我认为,筑城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水患不治、地势不利。”“大家都说难就难在这两个问题。”
“我们任何人都无法违抗自然之力。之前的三位将军深知治理水患不易,却妄图想用人力胜天,他们的想法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只有顺水势而为,通过挖渠排洪才能成功治理水患。”
“你所说的水势是?”“无论是雨水还是河水,都有各自的水情、水势。我们这些凡人如果违背自然规律,人为改变水势,一定会触怒大自然,一旦暴风雨来临形成洪水,不仅石料、木材化为乌有,无数人的性命也瞬间消亡。”
“藤吉郎!”
“是!”“你是在间接评论我的国政吗?”“不敢,我只是就事论事。”
“可是,水患只是难题的一个方面,你要怎么对付那些时不时来骚扰筑城的美浓军?”
“对此,我尚未想好对策。对我而言,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大事?”
“是的。”藤吉郎抬头看了一眼满脸认真的信长,随后面带微笑地说道:“先后被派往洲股的佐久间大人、柴田大人和勘解由大人都堪称我国名将,可他们却相继惨败而回。此时,敌军一定被胜利冲昏头脑,正是不可一世之际。此时,主公如果派我前往,他们更不会把我这个无名小辈放在眼里。”
“嗯嗯!”“敌人一定会想:快看,织田家这次派来的不过是一个比足轻强不了多少的人。如果他要筑城,我们就让他筑,等到城堡竣工之时,再一举将它化为齑粉。”
“如果敌人没按你预想的行事怎么办?”“我会随机应变。”
“嗯,的确如此。”
“主公,也许您觉得我的想法很有可行性。不过,我们也要想到敌方也有谋士在运筹帷幄。也许他们先纵容我方修城,然后再派兵夺取城堡,将织田家建立起的进攻美浓的立足点变成他们吞并尾张的立足点。我想,斋藤家肯定有谋士能想到这一点。”
“的确如此。不过,我想问一句,既然你已有如此胜算,为何当初计议洲股筑城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同时接受这项任务?”
“即便当初我奉命奔赴洲股,也会和柴田大人、佐久间大人一样大败而回,我的军事才能根本比不上各位大人。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