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藤吉郎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信长侧过去稍微直了直身子,脸上似乎带着几分钦佩之情。那表情不知是赞赏还是得意,总之那不是信长脸上惯有的表情。当听到如此坦率的藤吉郎将自己的战术娓娓道来之后,他脸上露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令对面的藤吉郎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这次的人选,不能再出错!”信长在心里嘀咕着,此时,藤吉郎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随便。
“所以,当初大家议论此事时,我才没有主动请缨。即便是现在,像我这种无名小卒,要代替柴田大人、佐久间大人赶赴洲股筑城,想必各位家臣也不会说主公独具慧眼。也许,还会有人说主公有意偏袒我吧?不过,事到现在,估计没有人会羡慕这个差事。即便主公现在派只猴子赶赴洲股,大家肯定也会拍手称快。所以,无论是对敌对我,此时我藤吉郎接受这项任务是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信长一直微合双目听藤吉郎侃侃而谈,会觉得这个即将奔赴洲股的人是一个通晓兵法、善于谋划的大军事家。可他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管着五十名足轻的低等武士。
“好吧!我派你去!”信长从身边的侍童手里取过令箭,特意亲手交给藤吉郎。这也是藤吉郎第一次作为信长的战将出征。“宁子!我回来了!”宁子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回来了。
“咦,今天回来得好早呀!”宁子一边说着,一边迎出门去。“不是,一会儿我还得进城,现在是回来跟你道别的。”藤吉郎说着,便坐到了里屋。身为武士的妻子就要时常面对分离,对此宁子早有思想准备。不过,她的眉宇间还是流露出一丝凄怆。“你说道别?”“明天,我就要赶赴洲股。”
“什么!去洲股……”宁子一下惊呆了,心绪立时陷入绝望之中。“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特意回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实现理想了!”说着,藤吉郎伸开右手给宁子看。“这只手马上就会建成一座城池!而我最终也会成为一城之主。虽然城池很小,但那毕竟是一座城呀!”“……”
宁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丈夫,看到妻子的表情,藤吉郎不禁笑了起来。“难怪你没听懂,因为这座城还不存在呢!现在,我正要起身赶往洲股筑城哟!哈哈哈哈!”藤吉郎只略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水后就立刻站起身说道:“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千万别忘了你要常写信给中村的母亲家。岳父那边你也要适当照应一下!……好了,我该动身了。”
宁子也随即站起身,藤吉郎四处张望了一下用人是否在这儿,然后双手捧着宁子的脸说道:“你也要注意身体哟!”
“……”宁子平时并不喜欢哭哭啼啼,而当她听到丈夫如此温情的嘱托时,也不禁落下泪来。
也许丈夫之所以说得如此轻松,就是为了让妻子放心。事实上,那些能从洲股活着回来的人只是凤毛麟角。
藤吉郎非常清楚这一点。“……”
藤吉郎捧着妻子的脸,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宁子落泪。
“傻瓜!”突然,藤吉郎将宁子紧紧搂入怀中,嘀咕了一句又突然放开了手。“有什么好哭的!你马上就会成为城主夫人了哟!哈哈哈哈!”随后,他大步走出了外廊。
“权藏在吗?权藏!”他召唤着随从。“是!您有什么事?”
一个小厮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跑到藤吉郎近前。“你带着这封信,立刻出发!”信是藤吉郎在城中时就写好的,一直揣在怀里。“把信交给谁?”
“你不要多问。总之,你按照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送到海东郡蜂须贺村就可以了。”
“只送到蜂须贺村?”“你知不知道小六大人的宅院?就是那位豪绅……”“噢!是那个流浪武士吗?”“嗯。不过,在他面前你不可出言不逊。我的马就拴在门外,现在你骑上它马上出发!”“是!明白了。”
“然后,你把回信直接送到城里,今晚我就不在家住了。”当晚,藤吉郎全身戎装,在城中待命。当信长的那些家臣得知,藤吉郎将作为第四个奔赴洲股筑城的将领时,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人都有,其中当然是不赞成的人居多。
然而,藤吉郎决心已定,没有丝毫动摇,对所有的嘲笑、责难、污蔑他都充耳不闻。他在城中的临时馆驿里支起一条长凳,整整一夜都坐在上面对出征所需的士兵、物资和军需品逐一进行清点。
因为目前仍身处城中,所以任何事他都要听命于信长。今晚,住在深宫的信长似乎也是彻夜未眠,不断有各种口谕、文书被传到、送到藤吉郎处。
此时,一个部下进来通禀:“您手下的一个名叫权藏的小厮回来了。”此时,天已接近四更。藤吉郎早已等得不耐烦,一看到权藏便立即开口问道:“你回来得好快呀!怎么样?见到小六大人了吗?把我的信交给他了吗?”“是的。这是小六大人的回信。”“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是。我先退下了。”
“明天我就要出发了。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请多多照看宁子!”权藏刚离开,信长身边的近习侍卫就赶了过来。“请您马上进宫!”不知信长又有什么事要交代。藤吉郎急忙赶到主城。此时,信长在屋外拉起帷帐,将此处作为自己的临时指挥所。除了偶尔去茶室休息一下,他整晚都待在这里。“微臣藤吉郎在此。”藤吉郎一边报上姓名,一边偷眼望了望帷帐里。
只见丹羽、柴田、佐久间等一干重臣全体在座。此时,这些人正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刚被提拔的将军。
“哦,这不是藤吉郎嘛。”“听说主公有事找我?”“是吗?主公刚才有点累,现在正在茶室休息。”“这样啊!那我先退下了……”说着,藤吉郎立刻退了出来,朝林中的茶室走去。
此时,信长让侍女沏好了茶,刚刚喝完一杯。当他听到藤吉郎的声音,立刻正身坐好。
“是藤吉郎吗?听说你将我派给你的三千士兵削减为三百人,还对重臣们的建议置若罔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像柴田、佐久间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将出征时都带着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尽管这样他们尚且难以取胜。即使你有克敌之术,仅凭那区区三百人怎么可能完成任务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是说你能完成任务?”
“连年征战以及近几次的败北,已使国家财政陷入危机。如果此次出征军费开支过大,即便取胜也对国家内政毫无裨益啊!”
“你竟然想到了这一层!”“过多派兵不仅会造成财政危机,还会让很多人把命丢在洲股。任意使用这些重要兵力,不能称之为高明。所以,我藤吉郎要指挥部队食敌军之粮、用敌军之材、驱敌军之力来修筑这座城池。”
藤吉郎的意思就是在不浪费己军兵力、资源的基础上达成目的。信长大概明白了他的话。
“猴子!你是不是疯了!”信长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尽是狐疑之情。藤吉郎看出了主公的心思。“微臣不敢戏言。”藤吉郎觉得有必要对信长说出自己的计策,所以率先开了口,并请求信长屏退左右。“你们权且退下,去到林子那边警戒!”信长随即命侍童退下,此时,茶室里仅剩下君臣二人。
“藤吉郎,你说你想利用敌军石木修筑城池,这一点我大概明白了。不过,你说要在无损我军兵力的情况下与敌军交战,这就让我很费解了。如果阁下真有良策,信长情愿跪拜求之。”
“微臣实不敢当!”说着,藤吉郎又向下俯低了身子,“当初,微臣在少年时为求温饱,曾浪迹于美浓、近江和伊势诸国。那时,微臣还结识了海东郡的一位豪绅小六大人,并受到他的热情款待。也许您也知道,后来我就成了蜂须贺村小六府上的一位男仆。
“嗯嗯。然后呢?”
“实际上,他是一位草莽英雄,只是一直没遇到机会。尽管他骁勇善战,却一直没被重用,也没有遇到欣赏他才干的人。另外,由于海东郡有藩主坐镇,因此他也只能坐看局势变化而毫无作为,顶多发两句牢骚而已。”
“……”“所以,他手下的那些人就成了扰乱当地治安的强盗,有时还会劫掠百姓,以致背上了‘山野流浪武士’的恶名。其实,他们本来是一群敢作敢为的豪侠。如果我能对他们自由散漫、目无法纪的毛病稍加引导,就能为我所用。因此,此次洲股筑城,完全没必要派良民百姓出征,可以来个‘以乱治乱’!”
“嗯……”
“仅小六大人手下的流浪武士,就有两千多人。他们分布在小幡、御厨、科野、筿木、柏井及秦川等地。这些人各自为政,偷盗马、武器,他们不受藩主、国境约束,就像脱缰的野马、决堤的洪水一般,给社会造成了严重危害。”
“……”“我们没有善用这些流浪武士是错误的,也是国政的疏忽。在这之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没机会面谏主公。这次出征为了主公,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我要以这些流浪武士为主要兵力,这就可以使那些优秀的正规军得以保存,以便在更重要的时候派上用场。这就是我的计策。如果主公肯采纳,请让我全权负责此事。”
“好!好!”听闻藤吉郎所言,信长不住点头称是,似乎已找不到其他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天刚破晓,木下藤吉郎便带领部队朝着西面国境进发了。这支部队人数很少,算上驼队还不到六百人。
当时,清洲城里几乎没人认为他能活着回来。
龙吟
“怎么回事?”沿途的百姓们若无其事地目送队伍走远,根本没人想到那会是派往洲股的军队。
一路上,不时有童谣之声传入藤吉郎耳中:
木下藤吉郎顽强善战丹羽长秀任劳任怨柴田胜家一马当先佐久间信盛撤退高手此时,已成为将领的藤吉郎正稳坐马背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不过,这支队伍的人数实在有限。此外,整支队伍中既看不到旌旗,也听不见鼓声,显得毫无士气。想当初,柴田、佐久间等人率部队奔赴洲股时,队伍中到处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可谓士气冲天。现在看来,藤吉郎的部队就像一队哨兵或是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小股军队。
“喂!”当军队走过井之口,刚抵达正愿寺附近之时,突然有匹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此时,队伍离开清洲城不过一二里地。“喂,你们等一下!”此时,走在队伍后面的驼队看清了来人。“啊,是前田大人!”于是,驼队的人立刻让士兵跑到前面给藤吉郎送信。
“休息!”一声命令从队伍前方传来。其实,士兵们并未走出多远,还不需要休息。各队领队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来,此次出征是毫无胜算啊!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和倦怠。
“咦,现在就休息吗?”“已经到休息时间了吗?”“别说废话!让我们休息就休息呗!”
此时,犬千代从马上跳下来,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里,耳边时时传来士兵们的抱怨声。
“哦,是前田大人呀!”藤吉郎见状,立刻跳下马,快步走了过去。“犬山那边情况如何?”因为刚才已有人问过此事,所以犬千代显得胸有成竹。
“那边还是一片混乱。因为上头突然命令退兵,所以我们就急急忙忙地退了回来。”他的回答很简短。
不久之前,犬山地区逐渐成了织田家的一块心病。犬山城主下野守信清原属织田一族,却一直反对信长的统治。他唆使叶栗郡的和田、丹羽郡的中岛丰后等一些不受信长重用之人插旗造反,并暗自与美浓的斋藤家有来往。犬山城主与信长虽属同族,却成了对织田家威胁最大的人。
因此,信长决定讨伐犬山。可是,由于对方能源源不断地得到斋藤家的支持,以致织田军战果甚微,其间大将岩室长门战死,其余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是吗?主公已命令撤兵了?这实为明智之举啊!”藤吉郎望向清洲城方向,自言自语道。
犬山:位于爱知县北端。
“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犬千代突然开口道。“您此次出征,关乎织田家生死存亡。对于您的实力,我深信不疑。可是,其他人对您的批评和城里百姓的不安却让我无法坐视不管,所以我特地追上来嘱咐两句。藤吉郎,您一旦成为将领指挥军队作战,肩上的责任就更重了,作战方法也不同于以往。怎么样?藤吉郎,您做好准备了吗?”
“请您放心!”藤吉郎的回答沉着而有力,为了让对方放心,他还把自己的计策告诉了犬千代。
“我有一条妙计!”
可是,当犬千代听完他的计策后却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更显得不安。
“您在领受君命之后,是不是立刻派小厮骑马飞奔到蜂须贺村送信了?”
“这样隐秘的事情,您怎么会知道?”“事实上,我是听宁子说的。”“看来女人的嘴巴是不能严守秘密的呀!真是百密一疏啊!”
“不是您想的那样。今早天还没亮,宁子就去热田神宫参拜,祈祷您能出师大捷。他们回来时,权藏突然对宁子提起此事。当时,我正要登门拜访,恰巧听到了。”
“您一定猜到我的计划了吧?”“大致猜到了。不过,这计策可行吗?您要用的那些人可是一些离经叛道的流浪武士。如果他们不听您指挥,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呀!”“这些事情,您不必担心。”“我不知道您许诺给对方什么条件,不过,那个蜂须贺村的流浪武士头目看到您的信之后,答应您了吗?”“此事不可外传。”“哦,是军事机密吗?”“您看下这个。”
说着,藤吉郎从盔甲下取出一封信,直接交给了犬千代。此信正是昨夜权藏从蜂须贺村小六处带回的回信。犬千代看后,把信交还给藤吉郎。隔了好久,他都没有开口,只是大瞪两眼看着藤吉郎。
“这下您明白了吧?”“藤吉郎!”
“什么事?”“信的内容我看懂了。对方显然已经拒绝您了。信上说,蜂须贺一族与斋藤家渊源已久,决不会帮助织田家出兵。他已经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不是吗?”
“信上的内容的确如此。”“……?”“我十分抱歉。”突然,藤吉郎低下了头。
“我深知,君见我当此大任,不甚放心,特地追上来嘱托我。对此深情厚谊,在下愧不敢当。此次出征,望君勿要挂念,只需在城中静待我的佳音。”
“话既如此,想必您已是胸有成竹了。既然如此,祝您一路顺风!”“在下感谢之至!”说着,藤吉郎对身边的侍从命令道:“去把前田大人的马牵来。”“不用客气了!请您先上马!”
“那恕我失礼!”随后,藤吉郎翻身上了马。此时,有人把犬千代的马也牵了过来。“请多保重!”他们二人再次在马上道别,随后藤吉郎的部队再次启程。只见几面红底无字的旗子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队伍里,犬千代默默地目送着队伍越走越远。再会了……此时,队伍已走出五十多米远,藤吉郎再次回头望向好友的位置。因为对方已听不见喊声,所以他只能朝对方微笑。在初秋暖阳的映衬下,他的牙齿显得更加雪白,他一直微笑着,那笑容中没有一丝勉强,是那样自然而真挚。这时,一群红蜻蜓从空中飞过。犬千代目送队伍走远后,独自骑马返回了清洲城。
这是一座草木葱郁的豪绅宅院,似乎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整个院落都被青苔所覆盖,仿佛人迹罕至的古寺一般。
树荫之下碧竹丛生,清泉之上芙蓉娇艳。在这初秋之日,院子里显得十分幽静、安适。“这院子是在几代先人的爱护下才得以传到我手里的。”每当小六正胜来到院里,都会想到这一点。自从应永、大永时期居于此地之后,他就经常想起自己的先祖。
“我的先人也是在碌碌无为中了此一生的吧!现在这个乱世,只要能好好保存这座宅院并留给子孙后代,先人们就会原谅我吧!”
尽管他心里安慰着自己,脸上却是一副并未释然的神情。此时,小六正胜静静注视着这座草木环绕的古宅,外人很难想象此人就是广泛活跃于尾浓各地、在战场上神出鬼没的流浪武士的首领。由于他的地盘广阔、实力雄厚,因此藩主始终无法将他彻底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