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想的?”此时,信长询问藤吉郎的意见。于是,藤吉郎首次开口道:“我认为,战机还不成熟。”他的回答让信长始料未及,于是信长有些不满地说:“当初不是你提出用‘鹈沼老虎’说降西面美浓的三人集团,而后美浓就会不攻自破,为什么还说战机尚不成熟?”“此时,我们还不能出兵。因为美浓的国力是我们的几十倍呀!”“之前你说美浓人才不可小觑,这回又说美浓国力富强,那我们到底何时才能攻破美浓?”随后,信长也不等藤吉郎回答,就在会上做出了最终决定。当年夏天,铺天盖地的织田军从小牧山出发,以洲股城为阵地向美浓发起了进攻。
织田军渡过木曾川,深入敌国作战一月有余。其间,不断有死伤者从前方被送到后方,却迟迟未有捷报传来。
那些疲于战斗的士兵显得狼狈不堪,他们的情绪十分低落,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小牧山。
当守城士兵询问他们“仗打得怎么样?”的时候,士兵们只是摇头叹息。这段时间,信长的情绪也十分压抑。他想起有个人曾对他说过,不可能所有的战事都像桶狭间一样顺利。此时,洲股城里也显得十分安静,仅有阵阵萧瑟的秋风不时从河面吹来。“彦右卫门!”藤吉郎的召唤显得有些唐突。
“是。”也许他又想起了什么,才会突然问到自己。
“您在蜂须贺村时,手下的流浪武士来自全国各地,这其中是否有美浓的流浪武士呢?”
“有。”“有没有生于不破郡的流浪武士?”“这个,我得去查一下。”“嗯。如果有,请把他叫来。”
此时,藤吉郎正坐在起居室里。于是,蜂须贺彦右卫门从流浪武士中找到了一个叫佐屋桑十的人,并把他带到了藤吉郎面前。
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强壮男子。彦右卫门从旁介绍道:此人自从来到洲股之后,一直在工地、马厩等处干活,为人诚实、耿直。
“你叫佐屋桑十?”“是的。”“是生于美浓的不破郡吗?”
“是的。在下生于不破郡的垂井。”“那么,你对那一带的地形一定十分熟悉喽!”“在下二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乡,所以对那里的情况略知一二。”“还有什么亲戚在那儿?”
“还有个妹妹。”
“她是做什么的?”“她嫁给了当地的农民,现在应该有孩子了吧。”“想不想回去看看?”
“在下不想。我的流浪武士身份会使妹妹为难,她该如何向丈夫家人及熟人介绍我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你是洲股城的侍卫,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不破郡是西美浓的要地哟!您让我去敌国干什么呢?”“哦,的确是这样啊。”
藤吉郎不住点头,似乎已做出了决定。随后,他对彦右卫门说道:“我决定让他当我的侍卫。你让他做好启程准备,同时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傍晚之前,让他来城门这儿待命。”一切交代好后,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脸狐疑地问藤吉郎:“您打算派他去那儿?”
藤吉郎低声答道:“其实……我要派他去栗原山。”彦右卫门听闻此言,显得更加疑惑,不由重新打量起藤吉郎。他不知道藤吉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去栗原山?当他听闻藤吉郎的计划后,更是吃惊不小。原来栗原山居住着一位斋藤家的旧臣,就是被誉为“当世孔明”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其实,藤吉郎之前就对竹中半兵卫及他与斋藤家的关系做了详细调查。也许一般人只会想到拔除“鹈沼老虎”和美浓三人集团,并使其为织田家效力,而藤吉郎却高明得多,他不只想到这些,还想到去栗原山访贤。“您真的打算去一趟吗?”
“有何不可?”“您没开玩笑吧?”“为何这么问?”
对于此行的危险性与利害关系,藤吉郎似乎并不在意。“我想秘密前往。因为此事只有你知道,所以我不在的这几天,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难道……您打算一个人去?”“不,我会带佐屋桑十一起去。”
“您只带他一人去?这与单刀赴会有什么区别?您如此孤身涉险,要是能成功游说竹中半兵卫固然是好事,可是……”
“这的确很难。”这句话像是藤吉郎说给自己听的。“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也许竹中半兵卫与斋藤家的关系坚如磐石,可如果我是真心劝降,他也会被我打动的。”听到这里,彦右卫门突然想起蜂须贺村那一幕,当时自己就是被藤吉郎的真诚与雄辩所彻底折服了。可是,他用同样的方式却不一定能说动竹中半兵卫啊。如果此事稍有闪失,还会适得其反,很有可能使犹豫不决的竹中半兵卫重投斋藤家的怀抱。现在,世间很多人都传说:半兵卫隐居栗原山只是假象,只要旧主斋藤家有难,他定会出山相助。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有人煞有介事地声称:前一阵迫使织田家退兵的幕后指挥,正是竹中半兵卫。虽然他未亲自迎敌,却一直在栗原山关注着十洲的战局。而且,他还将自己对战事的全部想法告诉给了斋藤军,并传授对方一些取胜的妙计。
想要劝降他,实在太难了。此时,彦右卫门觉得此事的难度远超过藤吉郎的预想。于是,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说道:“太难了!这实在是太难了。”他双眉深锁,希望藤吉郎能改变主意。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突然间,藤吉郎露出轻松的表情。“我们先别把事情想得太糟。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难,其实却容易;而那些看上去很容易的事情,有时却格外困难。关键要看半兵卫能否被我的一片挚诚打动。我们的对手非一般常人可比,决不能在他面前耍手段、玩花招。”藤吉郎说得很轻松。
随后,他也悄悄准备起行装。彦右卫门虽然觉得藤吉郎此行会一无所获,却不能阻止他。随着接触时间的增多,他越发觉得藤吉郎的智谋、胆识都在自己之上,对藤吉郎也越发敬重。他相信,藤吉郎识人做事的能力要比自己高明得多。
到了傍晚时分,佐屋桑十一身出门的打扮,按吩咐来到了主城的城门附近。此时,藤吉郎也是一副出门的打扮,显得十分干净、利索。
“彦右卫门,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说完,主仆二人就上路了。
洲股距离栗原山并不算远,大约有十里地。天气晴朗时,从养老峰即可远远看见栗原山。
然而,藤吉郎他们要想到达栗原山,还须途径三本木、川并、杭濑三处要塞,以及大垣城,这其中不乏一些敌国的战略要地。
因此,藤吉郎故意绕远道顺着养老郡的群山走,而后进入了不破郡。想了解某地的风土人情,就必须亲自去那里看一看。不破郡位于美浓西部山岳的山麓地带,是通往京都的咽喉要道。此时,关原一带秋色正浓。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如同血管般绵延在广袤的关原大地上。这里的每一段历史和故事,都是一段关于屠戮的记忆,如今这一切都化作了萧瑟的秋草。
养老山群峰构成了江州的天然国界,而伊吹山一侧不断有云层游走其间。
竹中半兵卫重治就出生在这里。有人说他生于稻叶山城,其实他是在伊吹山山脚的岩手城长大的。很久之前,他的父亲重元就是岩手城的城主。虽然岩手城是一座山中小城,但竹中半兵卫就是这里的少主人。
他生于天文四年(1535年),今年刚满二十九岁,是一个精通兵法的白面书生。半兵卫比信长小一岁,比秀吉年长一岁。
他虽然如此年轻,却把功名看得很淡。如今他住在栗原山,终日与古书为伴,闲时听风赏月、吟诗作对,而且还亲自砍柴。即便偶尔有客来访,他也不见。
听了乡里人的种种传言,藤吉郎不禁想到:这真是一个怪人啊!不过,他到底是真的归隐,还是……如果他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半兵卫何以在美浓受到如此尊敬,就连他们的敌国尾张也是久慕其人大名。“要去见一见他!”这是藤吉郎的第一反应。甚至可以说,这种心情要比成功游说对方更为强烈。“我要近距离了解一下这个人。”
藤吉郎觉得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中竟有如此杰出的人物,如果自己不去见一见,肯定会遗恨终生。如果这位杰出之士下定决心要为敌国效力,自己只有设法将他除掉。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遗憾的事情了。
简直可以称为人生中最大的不幸。“不管他见不见客,我都要去见他一面。”藤吉郎已下定了决心。他既没奢望能顺利说服半兵卫,也没有轻易悲观。总之,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他们穿过关原之后,来到垂井附近的一处驿站歇脚,佐屋桑十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从此处往东走不远,就是栗原山。”
“不对!是往西走!”藤吉郎打断了他的话,率先站起身,急匆匆地朝伊吹山的方向走去。
“到底谁是向导啊?”桑十咂了一下嘴,显得很疑惑。因为藤吉郎走的正是栗原山的相反方向。
两人走了一里多地后,来到了一处地方。此时,桑十才终于明白了藤吉郎的想法。
此处正是位于不破郡的岩手城,也就是半兵卫长大的地方。藤吉郎对当地人说他是来参拜伊吹神社的香客,并在一家农家客栈住下来。当晚,他叫来客栈的老板说道:“我来此地游玩,很想听当地老人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今晚我会买一些酒,请您多叫一些当地人来我这儿聊天。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行!”
当地人听说一名游学武士邀请大家喝酒,于是很多老人和年轻人都来到了客栈。藤吉郎又另外掏钱给店老板,让他去做一些荞麦面给大家吃。同时,他把酒放在炉旁温着,一边说起自己游学各国的见闻。当酒过三巡之际,藤吉郎突然开口问道:“你们之前的城主竹中半兵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此话题一出,众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而藤吉郎则把大家的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病孙武”
菩提山是位于岩手城的一座大山。竹中半兵卫重治的乳名为菩提丸,也许正源于此。
也可能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或是为他取乳名的人为佛门弟子。
总之,半兵卫幼年时就显得与众不同,是一个极具天分的孩子。有人说,天才都是畸形的,半兵卫正是如此。他生来就体弱多病,长大成人之后,身体的虚弱就更加明显。他属于淋巴结核体质,天生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仅有一对耳朵显得过分红润。
每当菩提山降雪时,岩手城的百姓都会说:“天这么冷,城主的公子又该咳嗽不止了。”可见,半兵卫的身体有多虚弱。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又会说:“公子会去马场吧!”于是,很多年轻姑娘都盼望着,自己在田间劳作时能看到半兵卫从山桃木围成的马场中走出来。
那一瞬间,简直美得像一幅画。半兵卫高高坐在马鞍上,身穿青紫色的无袖羽织,手持缀有朱红色穗子的马鞭。当时,他经常去伊吹牧场骑马。他十六岁时,还参加了一场战争,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战场。当时,他作战十分勇猛,彻底打消了别人对他的质疑。听到这儿,其他村民提出了异议,他们说道:“他长得那么瘦,即使仅穿着盔甲,也会遍体鳞伤啊!”他们觉得半兵卫十分好学,应该只喜欢读书,根本不相信他会上战场厮杀。
后来,半兵卫又几度出征。不过,他斩杀敌军并不靠武力,而是靠自己过人的智谋。
有一位家臣曾说过:“半兵卫深知自己生于武学之家,却天生身体孱弱,所以没有将精力放在武艺上,而是立志钻研兵法。”
同时,他对佛学也很感兴趣。半兵卫在菩提山修建了一座寺庙。无论是讨教佛学之人,还是行路的僧侣,均可以到那里借宿。不仅如此,半兵卫还经常去京都的大德寺参拜。一旦他听闻战事又起,就会立刻骑马赶回岩手城,加入战斗。众所周知,半兵卫每次出征时的穿戴都是一样的。他经常使用的是一把名为“虎御门”的名刀。半兵卫上阵时所穿铠甲为马皮制造,而且他故意将马皮反穿,并在表面涂上颗粒状的漆料以使其显得凹凸不平。然后,他用浅黄色的棉线将所有皮革缝在一起,再穿在身上。由此不难看出,半兵卫十分喜欢这种朴素的打扮。
他的头盔并非那种金灿灿的贵重之物,只是一个普通的古铜色头盔,仅有盔前镶嵌的金属装饰物闪闪发光。
另外,他上阵时穿的羽织也十分朴素,是一件青黄色的棉布窄袖外褂,上面既无刺绣也无图案。
从这身穿戴也可以看出半兵卫的性格。尽管他上阵时的衣着十分朴素,可每当他立于阵前时,都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霸气。一位曾跟随半兵卫出战的家臣在日记中这样记载:“每当少城主一马当先杀入敌营之时,全军上下都备感振奋,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少城主指挥若定,似有神助,且遇事果断、军纪严明。他度量如海、面容和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表现出丝毫的焦躁不安。”
尽管家臣的日记中不乏溢美之词,但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看出半兵卫其人的品质与风骨。
他正是这样一个人。另外,他最近刚做出一件使整个美浓都震动的事情。事情发生在今年正月。当时,美浓内部各集团间的矛盾加剧,就连其他邻国也都有耳闻,尤其尾张国对此事更是关注。当时正值新春,美浓各将领照例悉数回到稻叶山城,向城主斋藤龙兴拜贺新年。
之后,斋藤家又准备了一场奢华的宴会,于是各将领在酒宴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龙兴昏庸无能、生活放荡,就连如此正式的场合,也要让宠妾在左右服侍。没过一会儿,他就吩咐:“快摆好十二弦琴,让姑娘们弹奏起来呀!”随后又吩咐道:“让侍童们都扮上女装,头插红梅和白梅,一起来跳舞哟!”
更有甚者,他还让侍从假扮马儿来喝酒取乐。总之,整个宴会上龙兴竭尽荒唐、奢侈之能事,简直是丑态百出。后来,安藤伊贺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直言对主公说道:“微臣有一言相告。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尤其是时局如此动荡之时,更不可掉以轻心。您喝酒取乐原不算大错,可微臣也希望您能时时寄心于国事,更要想到那些奋战沙场的将士。微臣一想到那些将士,就无心再喝酒玩乐。如今稻叶山城已是危机四伏,您还有心庆祝,您不能再如此醉生梦死下去了!”
听闻此言,龙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他原本是易怒之人。虽然他的任性妄为与其父义龙十分相像,但他却不像义龙那样顽固,更不如义龙那样治国有道。
“哼!这家伙说的话真不吉利!”安藤伊贺守之言着实气坏了另一位家臣,他立即站起身反唇相讥,此人正是美浓重臣——日根野备中守。“值此新春之时,大人却说稻叶山城危机四伏,这简直太失礼了!伊贺大人,难道您希望斋藤家灭亡吗?”一场争论由此展开。
随后,伊贺将国境危机、敌军于洲股筑城等事一股脑地和盘托出。虽然敌国实力还不足以危及美浓安全,但国君不智、内斗不断、民心不稳都是美浓的隐形危机。同时,安藤伊贺守还痛心疾首地说道:“如果国政荒疏至此还能安稳度日,本人情愿解甲归田,安享晚年。”虽然很多人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他们只是低头不语。不知何时,龙兴已在美女的陪伴下进入内室休息。不多时,有侍臣过来传话:“安藤伊贺大人,主公有请!”于是,安藤伊贺守在几名近习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城里的一个房间,可是龙兴却不在那里。仔细观察之后安藤伊贺守才发现,房间四周的木门都是紧闭的。突然,从隔壁传来日根野备中守的声音:“伊贺大人,奉主公之命让您在此处等候。”安藤伊贺守这才发觉,自己已被软禁。不过,他既没被杀害,也没被勒令自裁。尽管安藤伊贺受到如此严厉的责罚,但龙兴和日根野备中守却不敢轻易将他处死,因为他们对一人十分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