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安藤伊贺守的女婿——菩提山的城主竹中半兵卫。因为天生体弱,所以半兵卫在席间始终滴酒未沾,也未发一言,只是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
当那些熟悉半兵卫的人得知安藤伊贺守被拘禁之后,不免担心他也会有危险。
可是,半兵卫却显得从容不迫。没过多久,半兵卫对身边的胞弟久作说道:“弟弟,我们该走了。”说完,他们就悄悄站起身,毫无声息地离开了稻叶山城。事后,龙兴责怪日根野备中守为什么不将半兵卫一起抓住。事实上,半兵卫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轻缓,简直就像一个温婉的女性。不仅日根野备中守没有在意,就连在座的其他将领也被他的举止折服,竟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龙兴认为,半兵卫此次回城必定心怀怨恨,甚至会起兵谋反。他要趁对方尚未做好准备之时,兵发菩提山、攻占岩手城。
于是,龙兴命日根野备中守立刻集结士兵,前往不破郡的岩手城。然而,半兵卫不仅对龙兴的所作所为无半点反抗,还特意派使者前往稻叶山城向龙兴致歉,并把自己的弟弟竹中久作当作人质献给了龙兴。因为此时他正在病中,所以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顺从。
整个一月份,菩提山和岩手城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病孙武”半兵卫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生怕身体再度患病。
到了二月二日这一天,他终于能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了。这天,半兵卫身穿马革盔甲,外着青黄色的窄袖羽织,身背“虎御门”战刀,仅带领十六名士兵就出发了。他在出发前曾立下誓言:“定要攻下稻叶山城!让龙兴一干人等知道我的厉害!”
就在半兵卫决定出发的前一天,在稻叶山城当人质的弟弟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他旧病复发,让家里立刻将祖传的药送进城,同时再派四五个用人来照顾他。
夜半时分,半兵卫带领十六名士兵来到了稻叶山城外城的井口城下,他站在队伍的后面。队前的一名士兵上前敲打城门,并对守城士兵说道:“我们收到急信说久作少爷病情危急,特连夜赶到此地。”
守城士兵回答:“你们的人数很可疑!让用人们拿着药先进城!”岩手城士兵又道:“少爷的病情万分紧急,请无论如何让我们进去吧!”“无论你有什么事,都不得随便进城!”
“我们要进城!”“不行!”
此时,半兵卫故意让三名士兵与门兵周旋,自己则带领剩余的十三名士兵快步跑上井口城的胸突坡。而后,他们又用同样的手法进入了第二道城门,来到了稻叶山城主城的中门前。此时,先前派来的心腹家臣和谎称患病的弟弟久作一起将城门打开。
半兵卫一进入城内,就大声喊道:“竹中半兵卫重治现已入城,我要直谏主公,佞臣贼子们都来送死吧!”
城里的人都被他的吼声惊醒,虽然有人过来想制伏半兵卫,可惜都被他斩杀。其中包括侍卫长斋藤騨守,长井新八郎、新五郎弟兄。不巧的是,日根野备中守竟然不在其中。
此时,半兵卫的手下竹中善左卫门如同疾风般跑到钟楼之上,敲响了大钟。在清冷的寒夜中,钟声传得很远。
尽管斋藤龙兴和城里的士兵、侍卫想去通知城外的家臣,但此时稻叶山城早已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这些士兵中的一千人是半兵卫的人马,另外两千人是岳父安藤伊贺守的人马。他们是在听到钟声后,一齐集结到此地的。
龙兴当时的狼狈相自不必说,直到现在,很多人对此还记忆犹新。他因受惊吓过度,根本无力与半兵卫正面交锋,在几名近臣和侍卫的保护下才得以活命。一行人匆匆离开了斋藤家辛苦建立的城池,向稻叶郡黑野村的鹈饲城方向逃去。
就这样,半兵卫仅带领十六名士兵就占领了稻叶山城。不过,他并无谋反之心,因为他的军纪十分严明。同时,他还在美浓各镇、乡间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告示的内容为:我军不会骚扰百姓,村民们可以照常耕作。此次战事并未引发大乱,百姓可以安心生活。
另外,他还特意写信给寺庙、神社等地,以对僧侣及神职人员进行安抚。
尽管稻叶山城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城,可是有半兵卫坐镇,城里城外依然秩序井然。当周围邻国得知此次事件真相之后,均被半兵卫的谋略与胆识所折服,纷纷派人来结交半兵卫。
有的国主提出:要提供兵源和物资给半兵卫,不过前提是半兵卫必须将美浓的土地割让给他。
有的国主提出:半兵卫应趁此机会将龙兴一举歼灭,然后两国建立盟约,世代友好。
还有的国主提出:如果半兵卫不趁机与本国结盟,他就会派兵支持龙兴。
总之,浅井、朝仓、武田、北畠等领主不断派使者来稻叶山城游说半兵卫。为将半兵卫拉拢过来,他们或引诱或恫吓,简直使尽了浑身解数。而半兵卫对这些人,只是报以微笑。他说道:“各位匆忙赶到此地,所为不过一些内政之事而已。如果你们的君主那么想见我半兵卫,就请到战场上一见吧!不论何时,我半兵卫都会奉陪到底。”
在游说半兵卫的使者中,也包括信长的使者。当时,信长还送去了亲笔信。
信上说如果半兵卫愿意与他合作,他会将美浓的半壁领土都赐予半兵卫。不过,信长的使者同样也遭到了半兵卫的拒绝。不久,半兵卫就向主公及天下百姓昭示了自己的决定。他将城池还给龙兴,并秘密前往越前的浅井家,随后他就成了那里的一名食客。
浅井家想让半兵卫一直住下去,可没过多久,半兵卫就返回了故乡岩手城,并将自己的城池让给了叔叔竹中重利。
据半兵卫的同族人说,他曾感叹:自己耗尽一生钻研兵法,却未遇明主,已然心灰意冷。今后只想隐居山中,春赏雾、冬观雪,借以了此一生。
他还对家人说:“今后,我要挣脱世间枷锁,乐享心灵之自由。所以,任何人也不要来探访我,全当我已出家。”说完,他就抛下了菩提山城和妻小,独自一人去了栗原山。
据山里的樵夫、猎户们说,半兵卫在山里盖了一座草庵,平日里自己动手砍柴、挑水,俨然就是一名独来独往的山中隐士。不过,他的故人和旧臣们只是听说,并未亲眼看见,因为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在小客栈的火炉旁,藤吉郎从当地人口中听到了很多关于半兵卫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一些则是他闻所未闻的。
此时,藤吉郎对竹中半兵卫的脾气秉性已有了大概了解。“先生,您为什么对半兵卫大人的事如此关心呢?”客栈老板和村民觉得藤吉郎有些可疑,不禁开口问道。“如你们所看到的,我是一名遍访诸国的游学武士,打算跟随半兵卫大人学习兵法,所以才来到此地。”“啊!您是想拜他为师呀!”“正是如此。”
“他肯定会拒绝您的!如果您去栗原山,肯定会被赶出来的。与其到时颜面扫地,还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村民们众口一词。
不难看出,半兵卫是个极其厌世之人,而藤吉郎则是一个比常人更愿意入世之人。虽然还未见到半兵卫,可藤吉郎一想到两人见面的情景,就不禁露出了苦笑。
“如果能见到他,就非常难得了!”对方是一名白云般高洁的隐士,视金钱、名利如粪土,想成功游说这类人,简直势比登天啊!藤吉郎扪心自问,自己虽比半兵卫小一岁,却远远比不上对方。自己对名利有着强烈的渴望,所以自身的欲望、烦恼也是无穷无尽。如果让他现在舍弃洲股城,他肯定无法做到;如果让他舍弃可爱的妻子宁子,他就更加做不到。藤吉郎心想,别说妻室了,就是一个用人,自己也很难舍弃。在没见到半兵卫之前,他就已经能想象出事情有多棘手。
藤吉郎不禁问自己:“既然知道事情如此棘手,为何还要迎难而上呢?”
第二天,藤吉郎就离开了岩手城。当晚,他和佐屋桑十在南宫山山脚的村舍里过了夜。然后,他把佐屋桑十留在了村里,自己一个人朝着栗原山的方向出发了。在山路上,藤吉郎不断问自己:“为何要不惜代价将如此难对付的人请下山?”
藤吉郎知道,自己是一个贪欲很强的人。凡是世间喜怒哀乐之事,他都想去尝试一番。无论是春花秋月、男欢女爱,还是骨肉亲情,他都无法舍弃。甚至可以说,世上再没人有他这样强烈的野心与贪欲。正因为藤吉郎十分了解自己,所以他时刻都在告诫自己,要利用这种个性而不能反被其误。此刻,他心中的热情如同被风箱鼓起的火苗一样,不断激励着他。正是靠着这种热情,他一步步地攀上了栗原山。不过,藤吉郎知道,仅靠热情是无法实现目标的。自己要游说的对象是一名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世外隐士,此人淡泊名利,绝非一般常人可比。而且,此人还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隐士。世间有很多人也声称自己淡泊名利,织田家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可是,他们都是一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完全不值得信任和重用。
山中隐士
栗原山山势并不算高,它还有一个名字是冈鼻山。这座山属于南宫山的延续山脉,就像依附母亲的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南宫山。
藤吉郎终于来到了山顶。“啊,太美了!”
他尽管不是诗人,也不禁被眼前这壮丽的夕阳之景所打动。秋天的太阳仿佛一瞬间就坠入了山间,天很快黑了下来。
顺便提一句,多年之后的关原战场正是在这附近。当时,毛利军陈兵南宫山、长束正家陈兵栗原山,而山下则有长宗我部盛亲带兵驻扎。这些军队均隶属西军,对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虎视眈眈。然而,由于石田三成所部溃败,致使整个西军一败涂地。自此,关原一带也成了让丰臣家族遗恨千古的古战场之一。
现在,年轻的藤吉郎站在栗原山山顶时决不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这里会爆发一场加速丰臣家土崩瓦解的战争。
在青野草原的另一边,夕阳已沉入山间,却将一团团瑰丽的火烧云留给了美浓近江群山。那瞬间坠落的夕阳仿佛在预示着藤吉郎今后的命运,尽管他最终成为主宰天下的大阪城主,却还是无法左右生死。他能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满腔壮志和数不清的爱恨情仇。此时的藤吉郎还非常年轻,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境遇。
现在,他脑中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能说服半兵卫为织田家效力。
他想过各种方法,都觉得不满意。他认为,使用计谋游说对方实乃下策,自己应怀着虚怀若谷、坦诚无私之心去竭力说服对方。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半兵卫的住处。他只知道半兵卫住在一座简陋的草庵里,可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不过,藤吉郎并不着急。他知道,天一黑有住家的地方自然会亮起灯火,与其在白天盲目寻找,不如天黑时顺着灯火更容易找到。正因为有这种打算,所以他一直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不久,藤吉郎发现一条山沟的对面亮起了豆粒般大小的灯火。他立刻站起身,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那里。
这是一片位于山腰的平原地带,周围长满了红松。只见破旧的矮墙中,有一座草庵。尽管周围十分荒凉,但土墙的占地面积却很大。藤吉郎走近发现,草庵里有三四处都亮起了灯火。
此处并不难找,即使没人带路也能找到。草庵外虽有土墙,却没有结实的木门,只有一扇小竹门被风吹得半开半闭。
“……这里好宽敞啊!”藤吉郎悄悄走进竹门。院里是一片松林,沿着小路即可到达草庵。院中十分干净,除了满地松叶,简直是纤尘不染。走了不到五十米,藤吉郎终于看到一座稍微像样点的屋舍。他听到了牛叫声,看来这里是牛棚。
这时,附近传来一阵烧火的噼啪声,随后升起一阵烟雾,藤吉郎站住脚,用手揉揉被烟熏痛的眼睛。
一阵山风吹来,烟雾立刻散去了。藤吉郎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个小童子正在灶房内用树枝生火。
“你是谁?”小童子看到站在面前的藤吉郎,觉得很奇怪,走过来问了一句。
“是先生的手下吗?”“我?……是呀是呀!”
“我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向谁通禀?”“你主人。”“他不在家,出门了。”“他真的出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儿,小童子不再答话,而是重新坐到灶前生起火来。正值深秋,山上的夜雾十分寒冷。藤吉郎摸摸早已冻透的衣服,对小童子说:“小师父,让我在这儿烤烤火吧!”说着,他就挨着小童子坐了下来。真是个怪人!小童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藤吉郎一眼。“夜里可真冷啊!”
“山里的夜晚就是这么冷的。”“小和尚,这个给你……”
“这儿又不是寺庙!我是半兵卫先生的弟子,不是和尚!”“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哦,对不起。”
“我要回去了。如果先生知道我让陌生人进灶房,一定会骂我的!”“小师父不用担心,我会跟先生解释的。”
“你要见他?”“当然。所以我才特意赶到此地,岂有不见真佛就下山的道理!”“尾张的人都好狡猾呀!那么,大叔也是尾张人吧?”“有何不可吗?”“先生很讨厌尾张人哟!我也很讨厌,因为那是我们的敌国呀!”“哦!事实的确如此。”“话说回来,大叔不会是来美浓刺探消息的吧?如果您只是路人,还是尽快离开为妙!否则小心脑袋不保哟!”“我不会就这么离开,因为我就是来见这儿的主人的!”“您有什么事?”
“来拜师学艺。”“拜师?难道您也想成为先生的弟子?”
“嗯。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更要彼此照应哟!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快帮我去通禀一声吧!我会在灶房这儿看着火,饭肯定不会烧糊的。”
“我才不去呢!”“你心肠好硬啊!咦,快听,里面的先生好像在咳嗽呢!”
“这有什么奇怪?每到夜里先生都会咳嗽,他身体太虚弱了。”“你瞧!刚才你明明说先生不在家。”“先生在不在家还不都一样!无论何人来访,他从未接见过。”“那我只能等待机会了。”
“嗯……那您下次再来试试吧!”“不。这间灶房十分暖和,就让我在这儿待着吧!”“您别开玩笑了!快点走吧!”
此时,小童子是真的生气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藤吉郎大声呵斥。然而,藤吉郎还是笑眯眯的,透过摇曳的火光可以看到那张毫无怒容的脸。
小童子目不转睛地瞪着藤吉郎,他开始以为对方只是个难缠的无赖,可现在却发现此人绝没有那么简单。
“小熊,小熊!”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半兵卫的声音,他在喊徒弟。
听到喊声,小童子整理一下衣冠,一脸严肃地答了一句:“是!”随后,他丢下藤吉郎,快步走出灶房走进里院。
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小童子回来,灶上的大锅里不断飘出焦糊味。藤吉郎忙拿起锅盖上的饭勺,搅动起锅里的食物。那是一锅用干栗子和干菜做成的糙米粥,别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不过,藤吉郎出身农家,在他眼中每一粒米都是母亲的汗水,都让他备感珍惜。直到现在,每当他端起饭碗的时候,还会想起中村的母亲。
“怎么回事啊?小童子。糊了,饭糊了!这饭不能再烧了!”
藤吉郎用一块抹布垫着手,拎起锅放在炉灶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连泥墙的土都被震落下来,原来是灶里的竹子被烧爆了。
躲在灶房角落的松鼠、黄鼬等小动物,也被吓得四散奔逃。藤吉郎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锅,用勺子不停搅动着菜粥。
“啊!太谢谢您了,大叔!”
“哦,是小熊师父啊!我看粥要糊了,就把锅拿下来了,不知煮好没有。”
“大叔,您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
“刚才,半兵卫先生不是叫你名字了嘛!怎么样?你刚才帮我通禀了吗?”
“先生叫我有别的事。就算我帮您通禀,也是白费力气,先生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就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