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战争,大多都是为战而战。事到如今,越后的谦信,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想到多年来的劲敌,他不由得为自己,同时也为敌人苦笑起来。然而,这种苦笑到了五十一岁,竟变得如此刻骨铭心。信玄一直在思考人的天寿,也就是将来还能再活多少年的问题。甲斐是个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处在大雪封山之中的国度。农田生产在那期间都会停滞,远离文化,难以接触到新式武器,而信玄又将人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十几年中年时期,几乎都耗在了和越后的谦信的斗争之中,实在是可惜。
“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人们都说我老练,但其实我被岐阜城的信长以及三河的家康等人彻底地欺骗了,可恨的那些小国后生!”
在强烈的阳光下,嫩叶的影子显得尤为浓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脸上露出的悔恨之色,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
信玄多年来一直以“关东第一兵家”自居,他手下精锐的人马,以及特有的国内经济政策,为天下所公认。
尽管如此,不知从何时起,甲斐被置于天下大局之外。去年,信长到京都转了一圈,其存在为众人广为知晓后,信玄自身也感觉到甲斐的地位已大不如前,重新审视自我之后,他才幡然醒悟。
武田家如今仍是关东第一兵家,但并非天下的核心力量。其经济实力和精锐人马,换个角度来看,和主流形势以及天下大局相差太远。武田家的经济策略太过于精耕细作,人马太过于精锐。
像信玄这样志向远大之人,决不会将与甲斐周边国家的纷争当作毕生的理想来经营。他早有进军中原的想法。当信长和家康等人还是黄口小儿之时,他就已经放眼未来。他曾对京都来的使臣说过“这个山国只是临时的住处而已”。他和越后的长期战争,也确实是朝着这一目标迈进的第一步。
然而,川中岛大战及其他与谦信之间的战斗,消耗了国力和宝贵的时间。五十一岁的年龄,对信玄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警告,但是当信玄发现这一点时,武田家的地位已经远不如从不入自己法眼的信长和家康之流,被时代的潮流远远地抛弃了。“尾张的小崽子!”“冈崎的小儿!”信玄只能这样感叹道。
“我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啊,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失策。”信玄悔恨不已。在作战方面,他从不知后悔为何物,但回顾外交,他屡次发觉自己出现了失误。
今川家灭亡时,为何不出兵东南?此外,从家康处拉来了人质,但为何对他向骏远方向扩展领土却坐视不管?比起这些,最大的失误是在信长的曲意逢迎之下,和他结下姻亲一事。
因此,信长得以和西边及南边的各邻国辗转作战而毫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踏入中原。家康送来的人质,也伺机逃走。信长和家康两家通过紧密的同盟而施行的外交策略,现在已经完全真相大白。
“不过,这招我可不会再上当了。除了姻亲之外,我也要让他知道甲斐有我武田的存在。家康的人质逃跑了,正好借机和家康断绝关系,毫无宽恕的余地。”今天的军事会议上,信玄如此宣布道。
信玄恰好听闻信长在长岛作战,如今正在苦战之中,身为一个目光敏锐的军事家,他当然深知机不可失的道理,所以立即召开了这场会议。
甘糟三平委托近身侍卫传话之后,就在候客室里喝着水,但迟迟未见答复,于是他便再次请求传话:“你们有没有将我回来之事禀报主公?能麻烦你再催一次吗?”
侍卫们回答道:“军事会议方才结束,主公看上去相当疲惫,你再稍待一会儿吧。”
三平又请求道:“正因为有此会议,我要说的事情才愈发紧急了。不好意思,请马上传达一下!”
随后,可能是侍卫们将口信带给了信玄,信玄传令立即召见。外边的武士跟随三平一道走进了毗沙门堂的中门,然后再由里面的武士将他领至信玄身边。
“是三平啊!”信玄坐在毗沙门堂屋檐下的折椅上。树干粗大的枫树,新叶中洒下点点日光。
“事出紧急,在下就不再多言,直接进入主题吧。”“嗯,嗯,闲话就不用说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在下快马从伊势赶来禀报,是因为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为防万一,夜以继日地飞奔过来。”
“什么?长岛形势大变?这是何故?”“织田军一度曾将岐阜城方向兵力全部出动,向长岛发动总攻。然而信长刚刚抵达长岛的战场之后,当天就命令全军撤退,虽然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代价,但军队却如潮水一般席卷而逃。”“嗯,撤军吗?”
“就连信长的部下都很是意外,因为连内部人都不明白信长意图何在,所以有不少人惊慌失措。”
“……不好对付的家伙啊。”信玄咂舌而叹,然后又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信长如果从长岛撤兵,那么我军试图乘虚而入,将家康诱至三远平原处加以痛击的想法也就成为泡影了。太险了,太险了!”
信玄慌忙向堂房处喊道:“信房,信房!”接着,他命令信房立即传达自己的意思:取消今天军事会议中决定的出征事宜。
就连老将马场信房,都来不及询问这样做的理由,更何况刚刚退下的众将领,更是无法理解,众人都在感叹:“要想粉碎德川家,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啊。”
然而,信玄得知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反倒心情释然,不再感到可惜了。他相信自己定能迅速找到下一步对策,把握住下次机会。他解下铠甲后,再次将三平召入禅房,屏退众人,详细地向三平询问了岐阜、伊势、冈崎和滨松周边的形势。
随后,三平向信玄提出了一个困惑的问题。“在下在路上看见运输队运输大量的漆,织田、德川两者是同盟国,为何您要往织田家送漆?”“约定就是约定……而且织田信长不过问,那么如果那支运输队先通过德川家的领地的话,德川家也不会过问吧。这是我的计策,不过看来也没有派上用场。不对,还是有些用处的。也许明天时机又会到来。”
信玄带着一种自嘲,道出了自己略显寂寞的心地。
雁与燕
甲斐军的精锐暂时放弃出兵,度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到了九月秋季的时候,西山东岳的远方再次传来了动荡的声响。信玄耳中听到的不是秋风声,而是时代的脚步声。
其间,他某一日纵马驰骋在笛吹川的河畔,仅带了数名随从,轻松惬意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似乎是在夸耀自己领地上的太平盛世。
信玄来到一处寺院前,山门上写着“乾德山”三个大字,这里是信玄皈依的快川国师所居住的惠林寺。
可能事先已经通报过了,里面有人将信玄引至庭园处。信玄只是顺便来访,特意没有走进屋内。此处仅有两间茶室,旁边有一处小小的洗手处,泉水和石头散发着一种青苔的气息,黄色的银杏落叶堆在引水筒的下面。“师父,今天是来和您告别一段时间的。”听到信玄的话,快川点了点头说道:“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啊。”“是啊,为了等待时机的到来,我忍耐了很久,现在感觉今年秋天,便是我信玄时来运转的时候。”“据说进入今年九月后,织田军又大举西进,兵力犹胜去年,意图剿灭比睿山势力。”信玄说道:“正是如此,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很早以前,京都的将军家便频繁发送私函于我,说如果我攻击织田后方,浅井和朝仓会同时对其发难,比睿山和长岛也会一同协助,三河的家康之流可以轻松击破,之后便可尽早上洛。将军虽未再三催促我,但无论如何岐阜城都是一处难关,我不想重蹈今川义元的覆辙,所以才等待时机。我内心的想法是乘岐阜城兵力薄弱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破三远尾浓等各州,踏入京城。那么今年的年末我便在洛中度过,在京城迎接新年了。希望师父身体健康啊……”
“是啊……”快川淡淡地回答道。不论军事政事还是私事,信玄都会向方丈征求意见,对他极为信任,所以对他的表情相当敏感。“师父您对信玄的考虑,有何疑虑吗?”
“没有……”快川抬起头,说道,“这是你毕生的大志,我不可能反对。然而,将军义昭的小伎俩却让人不痛快。他发来私函,频繁催促你出兵,我听说除了你,他还发给了越后的谦信。另外,今年六月去世的,中国的毛利元就,也收到了相同的出兵要求。”
“这些情况,信玄也并非不知情,但要想将胸中的大计昭之天下,无论如何,必须要上洛。”
“将你这样的人物埋没在甲斐的盆地中,我也深感可惜。我想,前路的磨难可能会有不少,但你的部下在御旗盾无铠甲的率领下还未尝有过败绩。只是,身体是你自己的,希望你顺应天命。除此之外,别无饯别之词,请多保重!”
就在这时,去里面清泉处打水的一名僧人突然扔掉手中的水桶,大叫着从树中间跑了出来。
寺院的里面传来像鹿奔跑一样的声音。一名僧人追赶了一会儿,不久喘着气赶回了茶室的院子里,说道:“请快点派人去追,刚才有个形迹可疑之人逃走了。”
“这寺院内,何来古怪之人?”快川问道。寺僧解释道:“这件事还没有向方丈您说明,其实那人是名行脚僧,昨天深夜来敲门,我们将他留宿房里。不过,在眼下这种时候,如果是不认识的僧人,我们当然不会留宿,但一看,发现他是以前主公手下乱波组的渡边天藏,经常和将领们一起来寺里,所以应该没有什么隐情吧,于是和同室的人商量后,让他住了一夜。”
“等等……这不是愈发奇怪了吗?多年以前到织田方面刺探信息,此后音信全无的乱波组成员突然半夜来访,而且是一副僧人打扮,敲门请求住一宿……为何不多加盘问?”
“此事实在是在下的疏忽,但据他说,他进入织田家领地后,正在打探消息,结果被人认出是甲州的细作,于是被投进监牢,在牢中度过了几年,后来碰巧捡回一条性命,于是变装回乡,说得非常逼真。并且他说明天会去甲府,拜访组长甘糟三平,我完全信以为真了。结果就在刚才,我从泉水那里提着桶出来时,看到天藏像只壁虎一样贴在茶室的北边窗户下,偷听二位谈话。”
“什么……他躲起来偷听我和主公大人的谈话?”“是的,他听到脚步声后,掉转头,看到了我,大吃一惊之后,便大步走进了院子里面,我便喊道:‘天藏,等等!’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快步逃走了。于是我突然大叫一声‘来人啊’,他吓得看了我一眼。”
“已经逃走了吗?”“我大声呼叫,同来的各位都在用餐,没有人赶过来,而他又不是我能够对付的,所以……”
信玄并没有看僧人,从刚才起便一直默默地听着,看到快川的眼神之后,他便平静地说道:“我带甘糟三平来了,让他去追吧,要不将他叫到这里来吧。”
接到方丈的命令后,寺僧立即跑到了山门处。不一会儿,三平就来到茶室的院子里,拜倒在信玄面前,等候信玄的指示。
“你的组里,几年前,有个叫渡边天藏的人吧?”听到信玄的问话,三平略一思考,回答道:“我想起来了,他出生在尾州的蜂须贺村,拿着叔父小六让界的铁匠铺打造出的一把新火枪,逃到了大人的领地里,他将枪献给大人,以此为功,领了大人几年俸禄。”
“火枪之事,我也记得,但尾张人终究是尾张人,听说他现在为织田家效命,你去追上他,将他的首级取下!”
“您说的追上是指?”“详细情况你就问那边的僧人吧!再不快点,就让他逃走了!”三平领命后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他便在惠林寺门前拉出一匹马,上马后扬鞭离去了。从韭崎往西,有一条山道穿插于驹岳山及仙丈山的山脚下,通往伊那的高远。
“喂!”山间绝少听到人声。一名行脚僧停下脚步转身看去,但只是听到一声而已,所以他回过头继续赶路。“喂!云游的和尚!”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近了一些,而且话音也很清晰,于是僧人将手搭在斗笠上,稍稍站立了一会儿。不久,一名男子喘着气,爬上山来。一走近,他便讥讽似的笑了一声:“难得一遇啊,渡边天藏,你什么时候来甲州的?”
行脚僧吃了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斗笠里传来哧哧的笑声,听上去像天牛的叫声一般。
“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甘糟三平啊。哎呀,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
对方也报以讥讽。这种态度似乎在告诉三平,他们两人的职业都是进入敌境,为己方刺探机密,如果没有这点厚脸皮和沉着劲,是无法胜任工作的。“你是在问候我啊。”三平也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在本国发现敌国的密探,一般人会大惊小怪,而在小偷的眼里,大街上白天也遍是小偷,所以根本无须惊讶。“前天夜里,你留宿在惠林寺,昨天你在那里偷听快川方丈和主公的密谈,被寺僧发现后便一溜烟逃走了……没错吧,天藏?”“正是如此,阁下也去那儿了啊。”“不凑巧啊。”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对你来说就是不走运。”“是吗?”天藏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以为武田的间谍甘糟三平还在伊势境内或者是岐阜城周边,寻找织田家的漏洞呢,没想到不知何时便已经回国了。不愧是三平,真够快的,这点值得表扬。”
三平答道:“无用的奉承话,你再夸我,被我盯上了,就不能活着回去,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我还没有一点儿想死的意思,不过这么一说,我觉得三平你的脸上倒是一副死相啊。你不会是追着我想求一死吧?”
“我奉主命前来取首级,你就认命吧!”“谁的首级?”
“你的!”
三平说罢,抽出大刀,渡边天藏也猛地举杖迎敌。杖尖和刀尖相隔甚远,但两人凝神注视之间,双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上都现出一种濒死的苍白。
这时,三平想到了什么,收起了刀,说道:“天藏,收起禅杖吧。”“你怕了?”“不是,我并非怕你,你我同道中人,如果为了任务而死,那也无妨,但同归于尽却没有意义。怎么样?脱下你这身僧衣再走吧,我拿着这个,就说已经干掉你了。”
他们被称为乱波成员,也就是所谓战国时代的密探,他们有着其他武士所不具有的特殊信念,这种生命观的不同源于职业的特殊性。
死在主公的马前,或者为了主公视性命如鸿毛,死就要华丽而果敢,这是一般武士的信条,但乱波成员的想法却相反。生命一定要珍惜,就算忍受再大的耻辱或痛苦,一定要活着回去。即使深入敌国,得到再珍贵的信息,如果不能活着回去,便毫无用处。所以乱波成员死在敌境,即便死得再华丽,也不过是枉死。即使个人再有武士风范,归根结底对主公全然无益,死了也是白死。
因此,乱波成员就算屈辱地活着,也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哪怕身陷绝境,也要使出各种武士所不齿的招数,贪婪、狡诈、胆小、自求其辱,活着回到要回的地方,这便是乱波组成员的宗旨。
三平和天藏二人,便是在这样特殊的职业背景中养成这种已经深入骨髓的信念。甘糟三平收回刀,理智地说道:“你我同道中人,在这里同归于尽没有意义。”
于是天藏也马上收起武器,说道:“我也不愿如此,是你要夺我首级,所以只好奉陪到底,要是拿块僧衣碎片便可解决,那你拿走吧。”
天藏说完,轻松地撕下身上的一只袖子,扔到了三平的脚下。三平捡起衣袖,说道:“这样就好了,我拿着这个回去就说已解决了渡边天藏。要是有名的敌方将领,还有可能解决不了,如果只是一个乱波成员,主公应该不会说要亲眼看到首级吧。”
“既能如此明理,那么便是双方的大幸。那么甘糟三平,我们就此别过吧,我想说有朝一日会再相见,不过我还是希望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今后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