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井、挂川和木原地区的村落,没有不被甲州军征服的。特别是家康派出侦察的本多、大久保和内藤属下的三千名先锋,在天龙川附近的一言坂处被武田军发现,遭到攻击,几乎全军覆没。滨松城收到池田村传来的溃败的消息之后,城内人等都面如土色,内心开始动摇起来。
然而,家康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军情,他尤其关注道路畅通,在十月末之前,完善了这方面的防御工作,并将援军、武器和军粮等增派到天龙川的二俣城要塞,随后便率军从滨松城出发了。
家康进军到天龙川岸边的神增村时,甲州两万七千余大军已经摆出整齐的阵形。各个阵地围绕着信玄的中军,如同车轮之于车轴,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家康站在山坡上,看到这一切,不由得抱着胳膊惊叹不已。
从远处也可以看到信玄中军内竖立的四如真言军旗,如果走近看,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字迹。这就是无论敌我,无人不晓的孙子的名言: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正如字面上所说,近几日来,信玄不动,家康也不动,两军隔着天龙川对峙,就这样进入了冬季十一月。
三方原
家康有两样过人之处:唐之头兜和本多平八。
信玄军占领的一言坂上,不知是谁立了这样一首打油诗,不用说,这是武田军所为。本多平八虽然舍弃阵地败逃,但其仍不失大将风范,这是获胜的武田军的一致评价。大久保忠世和内藤信成等人也相当有格调,但其中尤以本多平八郎的撤兵最为精彩,所以他们感叹德川家也有真武士存在。
“这样的敌人,确实让人无可挑剔。这次的战斗,真正是全甲州的实力和全德川的实力的正面对抗,不成功则成仁的孤注一掷啊!”这种油然而生的激昂之情,让甲军全体士气异常高涨。信玄利用这段时间,将本阵移到江台岛,同时,派遣伊奈四郎胜赖、穴山梅雪等兵力前往二俣城,并严令其不得耽误。对此,家康的意见是:“那里是我方重要的防御线,如果敌人夺下它,就会成为一处有利于攻击的据点,勿让守将中根正照陷入苦战。”于是他派出援军,同时自己也参与到对预备队的督战中,然而武田军的阵容变幻莫测,分逼左右二路,家康的阵地与滨松城之间的联系眼看就要被冲断了。
而且,就在此时,二俣城的水源动脉被切断了。敌军用诡计命中了二俣城最致命的弱点。这座城一面对着天龙川,城墙的一端伸出一座塔楼,城内的人在那里安上轮子,像从井中汲水一样,从河里将水吊上来。
针对这一情况,武田军采取了从上流放木筏撞坏塔楼柱子的方法。这一妙计获得了成功。城内士兵自那天起便为水而苦恼。面前虽然是无边的大河,却苦于无水可饮。
十二月十九日夜里,守将以下的全体士兵,终于精疲力竭,借着夜幕开始撤退了。
信玄得知城门打开,便下令道:“依田信守,你在那里守着,然后与佐野、丰田、磐田等各郡保持联络,准备在挂川和滨松方向的退路上截击敌军!”
他的排兵布阵和行军,如同高手落子一般,每一步都相当慎重。就这样,甲军两万七千余名士兵如同铺天盖地的乌云一般,一边敲打着震天响的战鼓,一边逼近祝田、刑部和引佐川一带。就在此时,信玄的中军翻过井伊谷,试图进入三河东部。
二十一日白天。天气寒冷刺骨,简直要冻掉人的耳朵鼻子。三方原方向,红色的尘埃在微弱的冬季阳光下飘舞着。由于长时间没有下雨,空气非常干燥。
“到井伊谷,到井伊谷!”中军的号令兵将信玄的命令传达至各部队,众将领议论纷纷。
“如果是前往井伊谷的话,看来大人的意思是要包围滨松城了,不过这样会不会计划失误?”
众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是因为织田的援军已经陆续到达滨松城,而且自那天早上起,便有零星谍报称,后续还要增派援军,尚未有准确信息。
敌军的真相,越是迫近敌军,越是无法掌握。信息也是一样,虽然从眼前的敌境内不断传来敌军的行动报告,但却没有准确结论。侦察兵个个红着眼,竖着耳朵打探消息,却容易误判大局。行军途中经过沿道的村落中流传的说法,也需要极为小心。因为其中混有很多敌军散布的流言,不过,织田的援军陆续南下,进入滨松城的传言,似乎是真实的。
“如果信长率大军参与滨松城的后援,那么我们可能就需要慎重考虑了吧。”
信玄麾下的众将领,都前来中军,各自献计献策。“如果滨松一城久攻不下,拖延至明年,则我军必然要在冬季进行持久作战,日夜经受敌军偷袭,加之军粮不足,病人频出,我担心全军可能会疲惫不堪……”
“另外一方面,我军恐怕会被切断海路等退路。”
“此外,织田不断增派后援,而我军立于狭隘的敌境,无法快速应变。”
“如此看来,您西上的夙愿也会受到影响,最终只能无奈地冲出一条血路以图撤退吧。说到底,此次的出兵,您并非意在攻占滨松一城,而从最开始便以上洛为终极目的。”
信玄坐在中央的折椅上,眯着眼睛听着众人的谏言,一一点头,最后不慌不忙地开口向众人回答道:“各位的意见,我认为极有道理,但是我估计织田的援军最多只有三千到四千人。因为织田如果将岐阜城的大半兵力派往滨松城,则我很久以前便提过的浅井和朝仓必然从江北攻击其后方,此外,洛中的将军家也会发布檄文,鼓励各地的门徒宗及余党攻击织田……所以基本上织田军不足为虑。”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冷静地说道:“虽然上洛的目标本是我一己之愿,但家康是路边的绊脚石,无法回避。将来我们逼近岐阜城之时,家康匹夫必然出动兵力,阻断我军后路,以营救织田军。既然如此,趁织田军尚未充分支援之时,一举踏平滨松城难道不是上策吗?”
众将只得遵命。不仅因为这是主公的话,更因为信玄在兵法上也是他们的前辈宗师。
然而,在众人各自归队的路上,山县昌景看着天上微带着寒意的冬日,口中感叹道:“……真是天性好战啊,他作为一名武将,拥有这种气度确实罕见……”
另一方面,二十一日夜里,传来了甲军紧急掉转方向,前往滨松城的消息。信长派来的约三千援军,由泷川一益、平手泛秀、佐久间信盛等武将带领,刚刚到达城下。
“没料到会这么少。”家康军中有人失望地说道,但家康既未露出欢喜的神色,也没有抱怨之语。一有情报送到,他便会召开军事会议,而城中将领大多和织田军的将领一样持谨慎态度,建议暂且先退守冈崎。只有家康说道:“被敌军占领城池,一箭未放便撤退,这成何体统?”他坚持主战论,从未动摇过。
自滨松城往北约十里,有一处长二里,宽三里多的高原,名叫三方原。三方原里有一个将其一分为二的纵向断层。这是一道深约十八尺的悬崖,流着清洌的泉水,人称犀崖。
二十二日凌晨,离开滨松城的家康军,在犀崖北侧布阵,等待着武田军的出现。
“主公是怎么了?这次的作战也太难理解了。”监军鸟居忠广在阵地上遇到了石川数正,便抓住他,长吁短叹起来。
“你这是在担心什么?马上就要开战了。”
“非也,大人平日里总是责备我等过于冲动,自己从未有类似莽撞之举,但这次主张进攻的态度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我感觉大人心中,似乎已经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准备。”
“嗯……不过,事到如今,要么光荣牺牲,要么苟活于世,只有两条道。主公爱惜自己的名誉,他的决定令人佩服。我们有一个好主公啊。你不认为如此吗?”
“正因为大家一直心怀感激,所以才能克服艰难困苦,最终得以保家卫国,但如今却要毁于一旦,真是太可惜了。”
“你身为监军,却不认为我们有胜算,这如何是好?就算武田军有两万七千大军,我方势单力孤,只有不足一万人,但我们三河武士的骨气,会输给甲州人吗?我们一人能对抗敌军三人,便足够应付了。”
“我并非说大家斗志不足,在我看来,全军上下如果以主公的本阵为中心,鹤翼的右侧毫无斗志。那里是个弱点,这让我很担心。”
“是啊,如你所见,佐久间和泷川等将领,虽然前来支援,但感觉信长在背后肯定嘱咐他们切勿损失兵力,不可主动求战。”
“他们应该靠不住吧。主公自己从未提过此事,可见他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思想准备,我们和主公同心协力便可以了。”
云层从昨夜起便堆积在天边,在朝阳的照射下变成了红色。早上,天地万物重现,让人感觉到个人的生命仿佛比露水还要脆弱,有此感受的人,并非仅有忠广和数正。除了右翼的织田军,德川家的全体将士,显然都已经领会了主将家康的决心,并将它贯彻到自己的思想之中。
昨夜的军事会议上,还能听见异议,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考虑退却。众将士随时准备应战,个个紧咬双唇,从头盔的帽檐下,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前方。
鹤翼:横阵型。
太阳升起,又被云层遮住。高原上枯草连绵,辽阔的天空中,一只鸟儿静静地飞过。就在此时,一个像飞鸟一样的身影,从枯草中爬了回来。这是侦察兵。
当然,武田军也在实行这样的侦察行动。今天早上,信玄大军离开野部,沿着天龙川经过大菩萨,一路向前,过晌午时,已经来到了犀崖的正面。
“停下!”信玄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小山田信茂及其他将领带着前方不远处的敌军信息,来到信玄左右。激烈讨论片刻之后,信玄留下一部分军队作为守军,主力大部队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横穿三方原。临近祝部的村庄。行军的先锋可能已经进入村庄内部,因为在这蜿蜒而行的两万多骑的中军位置,即使坐在马背上伸头远望,也看不见军队的最前端。
“干得不错。”信玄坐在马上,从左边转头看着前后的旗本武士说道。“哦,那是何人?”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远处腾起了一阵黄色的灰尘。留下来防守的一支部队,敌人可能认为他们人数不多,突然发动了猛攻。“啊,被包围了啊。”
“他们兵力太少,被围住的话,片刻也支持不了啊。”“得派两三千兵力去支援啊。”战马经过长途奔跑,步伐都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但众将领都担忧远方灰尘下的战况,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从他们的眼神中能看出,他们颇为紧张。
信玄沉默不语,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眼看着远处的灰尘之下,已有几名己方士兵接连被杀。某人的儿子,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兄弟们就在那支部队中,所以不只是信玄身边的旗本武士和众将领,长长的行军队列中的所有人,就连最底层的步兵也朝那边看去。所有人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一边向前走着。
这时,侦察兵头领小山田信茂沿着队伍奔向了信玄身边。信茂的声音有种平时没有的张力,因为坐在马上说话,所以声音很清晰地传到了周围。
“主公,主公!拿下一万敌军的机会,就在此时了!我刚才去察看他们袭击我军守军的阵容,他们各队排成一排,展开鹤翼之阵,乍一看兵力不少,但第二阵和第三阵的兵力薄弱,即使是家康的中军,也不过安排了极少兵力驻守。不仅如此,敌军旗帜混乱,特别是援军织田部队,明显毫无战意。如您能借此机会一举出击,必然胜券在握。”
信玄转头对身后说道:“侦察兵,快去看看情况回来禀报!”信茂听到信玄这样说,便将战马略微退后一点,在一旁等候指示。
侦察兵室贺信俊和上原能登寺,两人骑马疾驰而去。信玄虽然知道敌军只有己方兵力的几分之一,但还是非常谨慎,不轻举妄动,这种沉着,信茂颇为佩服,但还是焦躁地说道:“战局变化疾如闪电,机不可失啊。”语气中有种悍马用前脚抓着土地的迫切感。
室贺和上原二人策马归来。“启禀大人,小山田信茂的侦察和我们所见相同,天赐良机啊。”“嗯,是吗?”信玄用粗重的嗓音说道。他头盔上的白色带子不断地前后摇晃着,他继续用粗重的声音接连向左右将领下达了命令。海螺响起。两万数千名从先锋到后方的队伍,都听到了海螺的声音,行军队伍立即轰然散开,看上去像是散开了,但转瞬之间又组成鱼鳞阵,有节奏地敲打着战鼓,逼近德川的阵地。
战争结束后有传言说,当时家康看到信玄阵上迅速地变换,以及甲州大军在信玄一声号令之下,所进行的精彩动作,不由得赞赏不已。
“我虽是兵家出身,但到了信玄这样的年纪,如果能像他那样自由自在地统领大军就好了。看到他的大将风度,就算是谁和我说可以下毒害死他,我也不忍心下手啊。”家康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信玄的调兵遣将出神入化,连敌军的首领都佩服不已。他的战争便是他的艺术。其麾下的勇将猛卒,都将果敢求死的心愿凝聚于各自的武器、战马和旗帜上,如同数万雄鹰,在信玄一声令下,便朝着猎物展翅高飞而去。
信玄军一鼓作气冲到了敌军阵前。庞大的队伍如同车轮一样旋转着,毫不费力地改变了德川军的鹤翼,在德川军面前筑起了一道人体大堤。
敌军扬起的尘埃,己方扬起的尘埃,双方争斗所扬起的尘埃,让天地瞬间变得黑暗起来。在夕阳的映照下,只有枪尖闪闪发亮。
甲州军将长枪队放在最前方,德川军也是如此。一方吼叫起来,另外一方也回吼一声。烟尘散去后,双方终于能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因为还相距甚远,而且没有人能轻易从长枪阵中走出。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士兵,此时此刻,也会牙齿发抖,眼角倒竖,用俗话来说就是吓得寒毛直立。不过,这种恐惧和平时的恐惧截然不同。不是意识上感到害怕,而是全身自动变成了战斗状态。这种变化瞬间就能完成,皮肤鼓起鸡皮疙瘩,变成鸡冠一般的紫色。
众人从头发到指尖,甚至一根根睫毛,都会激发这种状态,准备向敌人发动攻击。
如果将一名士兵的状态视为战斗中的一个国家,那么扛锄头和织布的农民,都具备自己的职责,或是一根头发,也许是一根手指。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尽管如此,也有不顾国家兴亡,不愿进入战斗状态的惰民,他们只能算是人身体上不值一文的污垢。
放下这些闲话不说,和敌人对视的瞬间,可以说是极为恐怖的。虽然是白天,但天地一片灰暗,如同阴曹地府般,众人已经分不出是耳中所闻,还是眼中所见,个个进退维谷,只能挺着枪尖,挤成一团,没有人敢往前迈出这一步。敢于挺身而出的人,会被人称为“一番枪”。而之后的战斗,也就乏善可陈了,但那一瞬间,即便是历经千军万马的猛士也很难挺身而出。一番枪的价值和重大意义便在于此。武士最大的机会,现在正摆在两军战士面前,然而却没人敢轻易踏出这一步。
这时,有人喊道:“我乃德川家一番枪,加藤九郎次!”说完,他向炮弹一般从对面的队列中冲了出来。
他穿的铠甲非常粗陋,名字也无人听过。加藤九郎次,应该只是德川家的一个无名小辈吧。然而,在九郎次的一番枪的带领之下,几千人轰隆轰隆地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后的队伍中,又有人喊道:“九郎次之弟,加藤源四郎!二番枪!”声音震彻了四周。
看来先出阵的人应该是哥哥。这位叫作九郎次的哥哥,还未走到武田军的近前,便被敌方冲过来的队伍所吞没,消失在乱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