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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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二本(14)

我们醒来时心情很好,费佳甚至躺在床上笑了,还像通常那样逗我。亲爱的费佳,他真好,他这样爱我。他这样对我说,我也完全相信。只有一件事总使我感到恐惧:一旦我们回到彼得堡,这一切都将结束。他又要变成像在彼得堡时那样神经质的人,帕沙又要为每一件小事责骂我。我只要一想这件事就难受——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和谐生活就这样好好继续下去呀。我只要一想我们又将在彼得堡生活,又要开始经常与帕沙争吵,他又将欺负我,而费佳将视而不见,不保护我,我就难过得要死。但这些还都在前面,或许它们不会再有,而我们的爱情将像现在一样纯洁。我坐下来缝点什么,因为我高兴:我有了做点什么事的愿望,——这是好兆头;后来便开始作速记。十二点,费佳带着六塔列尔走了,一小时过后他回来说,他已经有了十一塔列尔,可是后来,在错过零位之后他的运气越来越糟,最后都输了。这让我很难过。然而,没有办法,我又给了他五塔列尔,他把这些也输了。十九枚塔列尔中剩下了八枚。后来又回来要五枚,我给了,还剩三枚,——一枚给鞋匠,一枚留给我,另一枚给洗衣妇。过了不到十五分钟,他回来请我给他两枚,这样一来,我仅剩下了一塔列尔,是今天要给鞋匠的,再也没有了,除了一个盾;不:现在你随便干好了。费佳走时让我不要指望他用这两个塔列尔还会赢点钱。简直可笑,靠两枚硬币就赢点什么,可能吗。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我每分钟都在等待他的到来,说都输了。那时候连衣裙和大衣又将送去抵押,魏斯曼又将走上舞台。唉,这些臭事真把我烦死了,——想想看,假如我们能够设法走出这座可恶的城市,我该多么高兴啊,这就是我的幸福;真的,这会比我得到一份遗产还要高兴。我忘记说了,昨天晚上我们给了玛丽几个桃和一个石榴,这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吃,——吃腻了,我觉得桃子完全跟甜萝卜一样,我一点也不想吃了。这些水果让玛丽非常高兴,立即拿着我们的礼物去让捷列扎看,一着急,在楼梯上摔倒了,托盘和两只盘子落到地上,两只盘子碎了,这样一来,我们的水果让可怜的玛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们的房东是不会原谅她的。我很早就觉得我们的女房东像我熟悉的一个人物,现在我认出来了,就叫她为德纳蒂埃夫人,她是雨果长篇小说[29]中一位残酷的女人。的确,她非常像那个卑鄙的女人,她那不似女人的放声大笑,她那男人的做派,她那对自己孩子的动物般的爱,都跟那个女人一样。活灵活现的一个德纳蒂埃。我们本想把衣服送去洗,现在必须等一等,因为没有钱。我庆幸自己还没有把衣服送走,否则,假如没钱打发洗衣妇,那我可就太难堪了。这两个塔列尔也去了前面那些塔列尔去了的地方,这样,我们只剩下一个准备给鞋匠的塔列尔了。费佳回来时忧心如焚,说他一定会发疯,或者开枪自杀,因为他拿什么还债呢。债台高筑,还债无钱。我自己伤心欲碎,还劝他说,这些都是小事,根本不必这样绝望。后来我们一起躺在床上,长时间谈论我们的处境。真的,我们成了茨冈人,——一会儿富,一会儿穷;今天我们还曾经是衣食无虞的人,现在又要去典当大衣了。天啊,这些我可受够了。我们的苦难何时才能结束,才能摆脱恐惧,不再担心随时会全部输光,落得一无所有啊为了放松一下,排遣自己那些恼人的思虑,我记录了关于自己青春早期的回忆,也就是从1860年起,还有1866年我到斯尼特金家别墅的旅行。这些回忆记录于页88—94[30]。如果有时间,我将把它单另抄出来。(安·格·陀注)这里说的页码显然指的是编号为二的速记本里的。按两个速记本统一编码,这应该是页311—312……现在继续说今天。我们愁肠百结,所有塔列尔都输了,现在我们一文不名。午饭后,我先去了邮局,在那里自然什么也未收到,就去取皮靴。靴子修得非常好,简直绝啦。鞋匠说,他也做新皮靴,收费七个盾,——我觉得这相当便宜。午饭后费佳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再次去约泽尔那儿抵押大衣,还是等到明天。我建议他明天再去,后来担心明天他不在家,便建议今天去。费佳一个人先去一趟,看他在不在家,走之前他对我说,自己真没脸去见他,也许都走不到他那儿。不过,还是去过他那儿,现在又带着大衣去了。我们约定,我去阅览室,在那儿等他,免得他再回家一趟。我出门往阅览室走去,到了那儿便看见费佳已经在那儿了。他好像既高兴又害怕我。他旁边有个空位子,我就坐在了那儿。他马上就开始说,他从约泽尔那儿拿了六个盾。他带着自己的一个盾(折合为四塔列尔)去了赌场,把钱都输了,现在我们一个戈比也没有。他告诉我,他非常内疚;今天早晨因受良心的责备早早便醒了;因为我像家兔一样温顺,对他什么也不说,而他却对我那么不好。同时费佳对我说,明天约泽尔来我们家取大衣和燕尾服,但费佳不拿着得到的钱去赌场,他向我保证,他不再折磨我。我同情地听着,他的绝望我甚至感到有点怪。这些话都是他悄悄对我说的,我则安慰他,说这完全没什么,我自己也会像他那么做,这并不重要,让他放心。他十分绝望,说在我面前无地自容,羞于正视我的眼睛;他这样做剥夺了我的一切,而我什么也不说他。说着,他递给我一份法语报纸,我请他给我一份俄文的,我想读俄文报纸。最后,费佳稍稍平静了一点,我们便坐下来读报纸。今天的音乐很美,窗户开着,所以听得到,我想,甚至比在外面听还好。演奏的是军乐队。先是贝多芬的《哀格蒙特》序曲,然后是《泽姆帕》,再后面是莫扎特《唐璜》中的片段。最后的曲子是我们出来之后,在车站附近散步时听的。那里有两个法国女人在徘徊,费佳非常讨厌她们,简直不能看她们。我们回家从维多利亚宾馆旁边经过时,听到女士们哈哈大笑着说俄语的声音。唉,在国外行为失态的自然是俄国人,他们不尖声喊叫就不行,他们需要发出尽可能大的响声,以吸引别人对自己的注意。我们回家了,在痛苦中喝够了茶。说实在的,我们并不气馁。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适应了这种乱糟糟的生活,我们的处境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使我如坐针毡。费佳来给我道晚安时处于一种异常紧张的状态。他说,他疯狂地爱我,非常非常地爱我,他配不上我,我是他的保护天使,是上帝给他派来的,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应当改过自新,虽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但依然还需要学习过家庭生活,他有时候还沉湎于幻想之中。我不知道他这是想说什么,——不是他打算背叛我吧?这我不相信,可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就太惨啦。后来他说:“你曾梦见过我把你送进了育婴堂。呵,我怎么能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他说,假如我让他从塔楼上跳下去,他为了我一定会跳下去。总之,看得出来,他很爱我。他说,有时候像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要他到我这儿来,对我说点什么,聊聊天;他非常想来。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曾用德语书占卜:阿尼娅如何看待他的赌博。给他的答案是:“这种状况只能更幸福地强化你们的和睦关系。”的确,这是实情: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恩爱过。一起发愁,一起伤心,一起苦思苦虑,怎么办呢?啊,上帝呀,帮帮我们,让我们摆脱这个可恶的城市吧,在这里我们深陷苦海。夜里我问他想不想索尼娅,他说,很想,经常想,又补充道,也许会是个男孩儿。我说,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很幸福。这时候费佳补充说:“正是为此,我才不应该不管帕沙。”这也就是说,孩子出生后费佳将更关心帕沙,为的是表明,经过这些事之后他一点也未改变对帕沙的态度。而我现在操心的是我们未来孩子的未来。所以我自己必须工作,再工作,让孩子能得到我的帮助。

星期三,8月7日/7月26日

我们特意早些起床,以便在约泽尔来之前我们能做好接待他的准备。然后我坐下来写日记,费佳喝咖啡(今天我恶心得非常厉害,喝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约泽尔十二点来了,费佳把自己的燕尾服、坎肩、裤子和大衣交给他,为所有这些东西他答应给费佳九个盾,允许在十五天内赎回。他在收据上写的是19日,这就是说,不是十五天,而仅仅是十二天,费佳让他重写了一张。就这样,如果我们到那时没有钱,所有这些东西因为区区九个盾就都完了。费佳去了一趟约泽尔那儿,从那里去了赌场,输了两个盾。于是我们只剩下了五个盾,其中我们要付午饭钱三个盾,那么,只剩下了两个盾。费佳今天处于惊人的可笑状态,始终恐怖地哈哈大笑。我们向来如此:遭遇不幸,我和他便哈哈大笑,就跟疯子一样,好像我们真的很有钱,我们根本没有陷于贫穷潦倒之中。傍晚我们又去了一次邮局,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玛莎也没有任何回音。多么蠢啊,好吧,不能给钱,可至少应该给个回信吧。这样做甚至不礼貌。大概以后会说,没有收到我的信呀,否则一定会给的。这就是所谓姐妹的支援,而我日后或许能二十倍地帮助她呀。写了一点速记,我想认真做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好好地记,考试的时候比另一个速记员优秀,那么,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安排一个女人呢,这样我或许也就能找到一份工作在新法庭上。——安·格·陀注。上帝保佑,那样就好了,这将是给我的索涅奇卡的一份嫁妆,或给我的米沙的一份遗产。

我们走出家门,要去读报,却突然下起雨来了。费佳很想回家,说如果我们冒雨去读报纸,那将不体面。我要他相信,没有人会注意我们,去读点什么要比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好。我们去了,阅览室的人很少,可是后来,傍晚时分,来了相当多的人。天哪,来阅览室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上流社会中人几乎从来没有,因为他们或者进轮盘赌场,或者把报纸拿到他们下榻的宾馆里去,他们无须来这里。来这里的一般是没有教养的巴登人,就说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吧。他不是大声咳嗽,就是酒足饭饱之后的连声嗝儿逆,简直让人恶心。这里还有一个德国人,他穿着长大襟礼服,我非常讨厌他。这是位商人,整天骗人,可傍晚一定要来这里读读报纸,了解一下所有的新闻。他一般要浏览大量的报纸,然后便到书柜那儿去取《两世界》,读那么一小会儿,一天大概也就读几页。我很想让他恶心恶心,就是拿到这本书,读它一晚上,就为的是让他读不到。一般来说,就是从这些先生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特殊的酸白菜味儿,十分臭,有时候简直就在那儿坐不住。我们在那儿读了好长时间,读的都是俄文报纸,后来我拿起来一张法文报纸,——关于犯罪行为的报道,写得相当有趣。费佳最后坐不住了,开始催我回家。我们起身回家,但还在音乐演奏场附近溜达了一会儿。今天演奏得相当不好。到家后,我按习惯马上躺下睡觉,费佳则开始读书。后来他来跟我道别,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他说他现在爱我爱得有点怪,就是非常为我担心,甚至使他坐卧不安,说我是涅朵奇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中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译者注,是他的幸福;说这不是他对我说的空话,而是心里有什么感觉就说什么。说假如我离开了他,我们不生活在一起,假如我死了,他觉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肯定会伤心得发疯。说他只有看见我,看见我那张,像他说的那样,“孩子的可爱的小脸蛋儿”,只有到那时候他才能清醒过来,才能变得好受一点。但是他害怕这些都将不再,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将变成一个严肃、枯燥、冷漠和稳重的女人,那时候他将不再爱我。总之,这个晚上费佳对我非常殷勤,看来他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他。他请求我保护好我们的索涅奇卡或米沙。

星期四,8月8日/7月27日

今天又是阴天,雨时下时停,一会儿又下起来了。本来就很无聊,坏天气还没完没了地纠缠。今天全天都在读《Desbarolles》[31],然后写速记。白天费佳突然对我说,他想在我分娩之前回俄罗斯,可是我觉得这很可怕,便开始劝他不要回去,虽然我明知道这不可能成行,因为我们没钱还债。我觉得,一旦我们回到彼得堡,我们的全部幸福就会坍塌。现在他一个人与我在一起,在那里我们将处于许多敌视我的人的包围之中。现在费佳不生气,很少受刺激,到那时候帕沙每天都要气他。我又要没完没了地与他争吵;这些琐事把我烦透了,简直可怕,所以,尽管我渴望见到妈妈,但只要想起一回彼得堡一切都将是另一番情景,我身上便一阵阵发冷,简直是恐怖。又将是气恼,他又要那样嘲讽地气鼓鼓地对待我,当着亲人们的面给我冷脸子瞧。一想及我们的幸福将不复存在,我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家。今天我给妈妈写信的时候又大哭了一场,——我非常心疼可怜的妈妈,我的事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即使没有我的事,她的操心事也够多的了。我还迫使她替我为抵押在彼得堡的毛皮大衣、毛皮领子和许多其他物品交利息。上帝呀,为了有可能帮助妈妈,我什么都舍得付出。假如我能在这里给妈妈买点什么礼物使她高兴高兴,我会多么幸福啊。可是这绝对不可能,我没有钱。费佳几次来我这儿,问我哭什么;说他妻子的眼泪与他有非常非常直接的关系,他很不想让我哭。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从吃午饭到喝茶,从喝咖啡到吃午饭。午饭后我去了邮局,得知一封信也没有。可是在邮局我想起来了,我给妈妈写的信留在了家里。多好的记忆力呀,正是为了这个才去的邮局,竟然没带着信。我回到家里,拿上了信。下雨了,我只得等雨过去,一会儿在〈……〉,一会儿在单元门洞里。又没有信,回家时十分沮丧。回家途中遇到了送葬的队伍。又是拖着棺罩的大马车。现在我看到的已不是马拉轿车,而是在车上装一个大箱子,把棺材放到里面去。棺材后面放上两支蜡烛,便举行祈祷式,仪式结束,蜡烛熄灭,车门关闭,因此完全看不到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