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来得相当早,幸运的是,今天几乎一点也不恶心。这也许还因为我吃了一点昨天午饭剩下的雏鸡肉。费佳醒了,我要了咖啡,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奇迹,今天咖啡端上来得非常快。十二点我去邮局,顺路给自己买了撒上碎盐粒的B形小甜面包。这样的面包这里只在星期日才做,平日很少有人买。邮局里一无所获。我回家时费佳正要去赌场。他拿了一枚十法郎的硬币。我正在穿衣服,玛丽刚开始收拾房间。费佳突然回来了,我们立刻赶走了玛丽。费佳告诉我,他输了。他已经赢了四枚硬币,可是他还想再赢多一些,便都输了。他还朝我要十法郎,我说,我们只有二十法郎了,不能再指望谁能来帮助我们,——卡特科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寄钱来,我们只好饿死拉倒。我伤心欲绝,放声大哭起来。我对他说,我之所以哭,是我觉得,再过几个月我们也离不开巴登,还将继续赌,等着赢大钱,肯定还要在这再待四个月,因为我们还会用卡特科夫寄来的钱再去赌,还要再输掉。也许,这些话说得有点残酷,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第一个月,当我们还有最后一点点钱的时候,我忍耐了,未说一句话;可那时候我眼前还有一个念头在闪光,就是我母亲能帮助我们,而且还可以指望典当衣服和黄金饰品,而现在这些都典当出去,可能再也赎不回来了,也无法再向妈妈要,而且也羞于开口。也许,正是因此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备感伤心的是,为什么费佳总不死心,认为自己一定能赢几千。我们看到这不可能,而如果满足于赢两个塔列尔,或许至少还能赎回我们的东西,能勉强摆脱这个该死的泥潭。可我还是把钱给了费佳,可是他对我说,一枚十法郎的硬币不能分成几个三塔列尔,而他想从三塔列尔赌起。这时我建议他把十法郎的硬币兑换开,但一定要把两塔列尔的硬币拿回来,使我们有可能再维持两三天的生活。费佳问我,难道我不相信他能把这些钱带回来吗?我坦率地回答,不相信。这其中没有任何让人难堪的东西:问题在于,每个指望赢钱的人都会这样行事,我自己也会这样做,所以我想,他也要这样做。费佳拿走了这两枚十法郎的硬币,我无限悲哀,躺在床上哭得非常伤心。我难过的是,这些钱也将被输掉,这样我们就一无所有了。过了一个多小时,费佳回来了。我迎着他站起来,他告诉我,只拿回来了一个塔列尔。我想,这是赢的钱,非常高兴,就说,假如他能每天拿回来一个塔列尔,那就太好了。我确实良心上有些不安,刚才我对费佳说得太尖刻,便开始请他原谅。不料,这时候他让我看装着塔列尔的钱袋,里面原来有三十枚,也就是将近一百一十法郎。费佳给我二十五枚,自己留了五枚。他建议我去散步,可我头疼。快到午饭时间了,散步也不能走多远,于是他便自己去买水果。拿回这些钱来之后,费佳跟我说话有点挖苦。比如,他说,他想,如果他把钱输掉,我一定会朝他猛扑过去。怎么能这样说呢!在整整一个月期间,今天我这是第一次说他输钱不好,因为这是最后的钱,绝对再也没地方可以得到支援了。为这个就要指责我。总的来说,他很不满意刚才我对他的批评。他不考虑考虑,这种事对于我是多么沉重,经常囊空如洗使我多么烦恼,展望前程,看到的只是贫穷和匮乏。费佳去买水果,让我吩咐玛丽放桌子,准备吃饭。费佳久久不归,我召唤玛丽,玛丽被安排带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捷列扎也没在家,房东太太只得亲自干。最后,费佳怒气冲冲地回来了,说输了五塔列尔;说我不肯跟他去散步他才输了,要求我再给他五塔列尔。显然,他又去了赌场,这些钱同样也将输掉,不可能有别的结果。我确实很后悔,没跟他去散步。的确,这事本来可以不发生。可我哪里知道他这样不理智呢。不,其实我知道,他肯定去赌。自然,拿走的五塔列尔现在已经落入了庄家之手,因为绝不可能设想他现在能赢一点。不行,必须保护费佳,不仅要使他免受他人的伤害,还必须使他免受他自己的伤害,因为他没有一点控制自我的毅力。说要这样,许诺了,甚至发了誓言,但行动起来却一定不像说的那样。我深信,如果说我们赢的钱曾多达一百六十八个金币,是因为那时钱不在他手里,而是在我手里,我每次只给他五枚金币,不多给。否则,他会在到达巴登的第一天就输光。这样的人罕见,可他又是多好的人啊!
我们今天想去阿尔特施洛斯喝咖啡,但未必能去成:第一,输了钱,这使费佳很沮丧,他自然生气,跟一个生气的人绝不能散步。第二,今天有点阴,可能要下雨,下雨天还散什么步!唉,真遗憾,——很想走一走,因为无事可干,懒得缝衣服,而且还是节日。总之,不知道怎么办好。房东太太告诉我,今天又有奥地利音乐。今天我确实看见乐师们在全市溜达。我说的兑现了,费佳回来了,把钱留给了赌场。不过,他输的不是五塔列尔,而是三个,还剩两个,他就用这两个买了李子、梨,还储备了一些烟和雪茄。他对我非常生气,一直指责我,为什么那时候不同意去散步。唉,我的上帝,我那时候难道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吗?当他看到饭菜还没有送上来,气便不打一处来。然而有什么办法呢?玛丽被打发领着孩子到别处去了,捷列扎也不在,因此是房东太太给摆的饭桌。在玛丽去买午饭的时候,费佳去买奶酪,买回来整整一磅。还非常殷勤,在我常去的那家糖果点心店里买了五张大馅饼,就是我很喜欢的那种。一般来说,费佳是很殷勤的人,善于迎合,我是多么爱他呀。他回来了,我们吃了午饭。钱输了,我很痛心,但更让我难过的是费佳将输钱归咎于我一个人。吃完午饭,喝过咖啡,费佳突然想起来又要去轮盘赌场。他朝我要五个塔列尔,说是只用三个去赌。我恳求他不要今天去,而是明天早晨再去,可是,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他想要做什么,就一定做什么。毫无办法,我只得给他五个塔列尔,我相信,这些钱肯定拿不回来了。果然如此,未过二十分钟,他又回来了,又开始指责我为什么不去老城堡,说他现在输钱都是因为我。费佳甚至闹到捶自己的头,用拳头砸墙,——这可把我吓坏啦。上帝呀,我刚才还拦他,不让他今天去轮盘赌场呀,可他不听嘛。我们马上穿好衣服去散步,一路上费佳垂头丧气,我绝对不知道跟他能说些什么。一般发作后的第三天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我很清楚,费佳自己也想摆脱自己的苦闷,但是做不到。在这时候他变得格外任性,牢骚满腹。比如,散步的时候他生气,因为我经常要求坐一会儿。说我一个人走的时候我不累,一跟他走累劲儿就来了。后来又指责我为什么不上山,我又为什么胆子小,总之一句话,为他在健康状况下从来不指责的那些事情骂我。我和他去老城堡,走得相当慢,可是快要走到的时候,却听到了从远处车站那里传来的奥地利音乐的合唱声;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听得格外清晰。我们往山上走,这里今天完全没有游客。人们都去参加游艺会去了嘛,所以当然不会来这里。这里有一个德国人,带着一个德国女人,他们向我问路。还有一位干瘪瘦小的老头儿,围着厚毛披巾,很可笑,总围着我们转。我们坐在平台上开始听音乐。不知道,也许是我们心境比较好,或者乐手们演奏的是较好的曲子,总之我很喜欢这场音乐会;全部选择都很成功。不能只这样坐着,侍者已经朝我们走过来了。我们要了咖啡,但没要奶油和面包。给我们送来了。二十四个十字币,给了侍者六个,共三十十字币,不过,说实在的,确实不值。费佳那碗他完全没喝,我自己的那碗勉强喝了,因为几乎都是用菊苣做的。我们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才回家,但乐曲已经听不清楚了,因为隔着森林不如在高处听得好。高处不受任何妨碍。最后我们十分疲惫地回到了家中;音乐使费佳开心了一些,不再像原先那样阴郁。我一直怕他再在森林里发作,——那可太不幸啦!到家了,喝够了茶。
星期一,8月5日/7月24日
今天天气相当好,我早早就起了床,因为被铁匠铺吵醒了。我一个人喝咖啡,没等费佳。然后就开始缝衣服,补他的裤子。我们最需要买的就是裤子:这条裤子太糟了,说起来真丢人,可是我们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然后便开始缝我的快要做完了的束胸。这件束胸很早以前便开始做,但后来便放在了一边,至今也没做完。可今天拿起来,转眼间便做完了。费佳在这个时候拿着五个塔列尔去了赌场。一小时之后他回来了,脸上愁云密布,说再要五塔列尔。我站了起来,向抽屉柜走去,准备给他取钱,他却突然把装满塔列尔的钱袋给我看,他有了三十一枚,加上我的十个,共四十一塔列尔。我立刻向他要了一枚,作为硬币的一种来保存,这样我们就有了四十塔列尔,即一百五十法郎。费佳决定立即去魏斯曼那儿,赎回我的两件连衣裙,还有自己的大衣。为此他拿了十五塔列尔,他很快便拿着我的衣服回来了。魏斯曼原来是位好人,他只收了两法郎的提成,这很少,三十法郎里才提了两个,虽然我们占用他的钱还没超过十天。约泽尔没在家,费佳的大衣(他把大衣说成“巴尔通”)抵押在了他那儿,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没能赎回来。我感到很遗憾,——担心钱再次从我们手中溜走。如果东西赎了出来,就比仍在那样的坏人手里可靠多了。费佳非常逗人地给我讲,当时他到约泽尔那儿去,发现他就是一到我们这儿便不客气地把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的那个人。可是约泽尔却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费佳,以前从未来过我们这儿。而后来,当他查看大衣的时候,又说那一件大衣的里子破了,这样就承认了他认识我们。现在是三点钟,费佳不知道在家里做什么,便去了阅览室。我跟他一起出门,把费佳的靴子送到我认识的鞋匠那儿去修,否则它烂得太丢人了。路上我要费佳保证不去赌场,说他有许多次向我保证之后又不算数。他回答说,保证和保证不一样,说他现在对我说话算数。鞋匠看过靴子之后说,要收九十六个十字币,明天傍晚修好。得知我想再快一点,便答应三点以前做完。我自然没有再讨价还价,因为九十六十字币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价钱,主要是他做得好一点、快一点。费佳也回来了,他的确没去赌场,是去了阅览室,从阅览室出来后去买了水果。他买了那么多水果,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吃得了:葡萄、石榴、桃、白李子、黑李子、暗红色的梨以及其他各种梨,——各种美味,简直太多啦。费佳拿了五塔列尔去赎大衣,又拿了五塔列尔去赌场,可我觉得,他可能赶上约泽尔不在家,就会去赌场把十塔列尔都输掉。那将非常糟糕,因为我们又将被置于昨天或前天那样的境地。可是,我的愚蠢的预测是错误的。费佳走后,我去邮局,——有信吗?信自然没收到,可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费佳。他从家里来。他敲了半天门,才遗憾地得知,我不在家。他去了约泽尔那儿,拿到了大衣。那么我认错,这次我估计他大概要输掉这十个塔列尔,是我错了。我回家,费佳去赌场,说定在阅览室会合。我也想很快就到阅览室去。到家后玛丽告诉我,先生如何来过,他如何敲门,我如何不在家,——这一切都使她非常感兴趣。后来我就走了,顺路去了商店,给自己买铅笔。这里真怪:这里二号笔不是中性的,号越大,铅笔越硬。我问他们是否有速记铅笔,女店员说没有,但建议我买四号的。四号笔果然很好。我刚朝车站走,就迎面遇上了费佳。他已经输了,在阅览室没找见我,正要回家,要钱再去赌。我叫他回来,设法劝他同意跟我去散步,尽管他很想再去碰碰运气。他说,他本来已经赢了四塔列尔,想再赢多一点,自然便都输了。我非常怕他非去赌不可,那就必须回家去,必须给他钱,让他去赌场。我们还有二十塔列尔,但须从中扣除买咖啡、雪茄和蜡烛的两个塔列尔,给鞋匠一塔列尔,洗衣妇一塔列尔,这样算来,还剩十六塔列尔。不过,大衣和两条连衣裙赎回来了,这可是我们在发财道路上迈出的一大步。我尽量带着费佳走远一点,请他把他曾经欣赏过的美景指点给我看。他领着我走。路上我们一直在开玩笑。费佳想象我们如何在这里玩上了瘾,在这里生活五年,变成老头子老婆子,瘦瘦的,跟这些德国人一样,最后,当我们返回俄罗斯的时候,人们都不认识我们了。费佳尽管心绪不好,今天走得还快活,把我领到了一个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城堡和山峦,景色非常秀丽。他开始赞美这片景色,说这里非常好,托盘上就是这样画的。的确,他的话很对:风光确实美,也确实很像托盘上的画,那上面一般都画着城堡、天空和山峰。费佳给我讲,他今天听了一个出色的男高音,他认为,可能是某位演员唱的。我问费佳,他是否认为可以爱上某人的声音。他回答说不知道,让我去问克拉耶夫斯基。一开始我没听明白这个俏皮话,便问道:“为什么要问克拉耶夫斯基呢?”费佳答道:“克拉耶夫斯基出版‘声音’指的是俄国报纸Голос(1863—1884),一般译为《呼声报》。——译者注嘛。”我们的散步持续了很久,后来去了阅览室,那里今天人很少。费佳坐在桌子前面的中间位置上,我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便读了起来。突然进来一位太太,她趴在费佳的肩头上,开始跟他悄声而快速地说开了。我看到费佳作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然后转过身去,脸正对着她。这时,这位太太才看到,他不是她想告诉什么话的那个人,便向费佳道歉,说自己把他当作熟人了。我立即便发现这是个误会,所以就埋头读报纸。这件事可把我逗坏了,特别是费佳那惊诧万分的样子,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喷涌欲出的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便作出从报纸上读到了什么可笑之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是在笑刚才发生的这件事。我们读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进来一位先生,我觉得似乎很像米克拉舍夫斯基[28],我不能肯定,也许不是他。不知为什么他看了看我,如果这是他,大概是因为我与玛莎有相像之处,所以他才看我。我们听了一会儿音乐便起身回家,费佳去买来了咖啡、雪茄和蜡烛,这样我们在这方面又有了几天的保障。这让我感到有点放心了。可是买咖啡朝他要了五十六个十字币,这太贵。我记得,我们买一般是付三十六个,如果我未记错的话。后来我就躺下睡了,睡到十二点,费佳来道晚安,他对我非常温柔,说非常爱我,说非常非常爱我,像我这样的女人很难找到。这些话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星期二,8月6日/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