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15249100000058

第58章 第三本(6)

我们去吃午饭。午饭后我说服费佳去给自己买顶帽子。诚然,他的帽子并不是那么不好,但他总是说自己需要一顶帽子,所以我决心坚持让他买一顶新的。我们走进一家商店,费佳在这里开始试各种帽子,但都显得太小。这时候商店里来了一位推着童车的女士,小车子里躺着个五个月的婴儿,婴儿很大,看上去像有九个月了。孩子的确很好看,我一直欣赏她。因为我和费佳总看这个小姑娘,老板竟认为她是我们的孩子,便对我说了一些恭维孩子漂亮的话。我一开始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他们把孩子当成我的了。费佳选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不是特别好的,但还可以。它甚至不适合于他,戴上它他很像卖的那种油炸包子,我们商场里卖的那种很香的大炸包子。为这顶帽子我们花了十法郎,我一再对费佳说,这顶帽子好极了,他戴着十分合适,而他在三四天之内甚至有些卖弄地不断照镜子。费佳在兴头上要我们一起去买面纱。我们去了,走进一家很好的商店,在这里卖货的大都是女人,但是,应当说,她们总是添乱,而不是提高办事效率。为了买面纱,我被带着走过整个商店,穿过走廊,来到另一家商店。在这里我相中了一条两个半法郎的薄罗纱。我很高兴,没有花四个半法郎。因为面纱很快就坏,而钱便打了水漂。后来又把我带回了商店,卖给我薄罗纱的那位姑娘把钱交给了商店老板。而坐在办事处里的老板又立刻把收到的款和卖出的货登记入账。这样一折腾,让我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又为了给我的面纱系上一条什么带子,我只好走到另一个角落里去。这样,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简直把我烦透了,更主要的是,大家都这样忙忙碌碌,谁也不干正事。我在商店里走烦了,便不想在这里买绸子,想到别的地方去买。后来发现,这样忙乱对老板也不利,他没看到我如何〈未能破译〉多一个法郎,我自己也没有发现,只是后来才知道。我们刚走出商店,费佳又建议给我买领带,我们又回去,但没有我们喜欢的,全都不好,没品位,唯一能凑合着系的要六法郎,我们买不起。她们拿着自己的领带瞎忙,一个姑娘对我说,她用对话筒问问楼上有没有领带。她通过对话筒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姑娘也交代了自己的委托。一只箱子从上面坠下来,里面装着姑娘要的东西。这很方便。我们没有买领带,便回家了。我给费佳说,我要给自己买一条一个半法郎的领带,完全合乎自己口味的。

他去读报,我去买纸(六张,十五分),在这里我问画着各种画的盒子要多少钱。最小的要两法郎,针盒也是两法郎,一套吃沙拉的羹匙要十法郎,等等。我还去打听了一下,一把褐色、木质、刻有花纹、每面都画着各式瑞士[服装]的扇子要多少钱。褐色的要三十法郎。根据工艺看,这不算贵。白色的——二十二法郎。很遗憾,我没有钱,否则我一定给自己买一把这样的扇子。后来我又去找领带,给自己买了一条蓝色的,颜色很好,一个半法郎。就连费佳对它也很满意。这样比较好,因为领带很快便脏,花一个半法郎就不像花六个法郎那样让人心疼了。

晚上我们又很友好地溜达了一会儿。我忘记说了,在路上我采摘了几个栗子带回家来,晚上建议我们的老太婆们把它们烤一烤,要尝一尝这是什么东西。老太婆们这下可乐坏了。她们对我说,这是野栗子。真正的栗子一个月后才能长熟,而这样的栗子只能喂猪,并非常恳切地请我不要吃它们。我也被自己的无知逗得哈哈大笑,也笑着把这事告诉了费佳。我还忘了说,我们把床单的事给成功地掩饰过去了。假如告诉我们的老太婆,她们大概会非常生气。我是这样做的:既然床单上有几个小洞,我便把烧的洞撕大些,做成了一般破的样子。就这样,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晚上我们口授,后来我还誊写一些。

星期五,〈9月〉20日/8日

今天早晨我誊写了一会儿,后来为了让大脑休息一下,便出去散步。先是去了一趟铁路,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打听到,也不太想在那里久等。离那里几乎两步远的地方就是日内瓦的圣母大教堂。我从它旁边经过时,看见门开着,便走了进去。教堂里仅有两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跪在一张旧画前面虔诚地祈祷,日祷大约已经结束,因为管风琴一直在演奏。我在那里站了大约十五分钟,一直倾听管风琴的乐曲。教堂相当大,很亮堂,有灰色大理石圆柱和彩色玻璃窗。祭坛是白色雕花大理石的,下面做成了棺材模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躺在那里。供桌上放着六个枝形灯架。我非常喜欢管风琴的旋律,真的,我愿意在这里坐一整天,聆听这种音乐。教堂里到处都有椅子,几乎每把椅子上都有椅子拥有者的名字。这些椅子都有可翻转的座位,因而既可以坐,也可以跪在上面。最后,我从教堂出来去了邮局。今天又什么都没有。我忽然想起来去墓地,它就在练兵场。墓地中间有一座很好的波兰天主教堂——圣乔治教堂。我喜欢这里的墓地。真的,假如我死于国外,我希望埋葬在这里,在这个墓地上,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觉得这里极其宁静,简直是好极了。我在长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后来又走了走,仔细观看墓碑。这里没有太好的碑,全都是普通的,但大都装饰着常春藤和鲜花。在那里我走了半个来小时,然后便回家了;费佳还在写作。后来我们去吃午饭,又去图书馆借书。现在我正在读狄更斯的《小杜丽》,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部小说。费佳也在读它。晚上我们又去了铁路,打听去萨克森要多少钱,得知去那儿要六小时,坐二等车厢要十法郎。这就是说,至少需要带一百四十法郎。这是一位非常热心的乘务员告诉我们的,为看清楚火车何时开车,他甚至爬到了墙上。从火车站我们又到熟悉的老太婆那儿去买水果,费佳经常与她拌嘴。在她那儿我们买了苹果和其他鲜果。这里苹果每磅二十分,可以称四个苹果。我吃了那么多,结果简直病了。在路上我和费佳谈论他可否去萨克森。我为了不让他生气,说可以去,这一下他高兴坏了,开始开玩笑,而且开得毫无顾忌。比如,他坚持认为,这个景色就是托盘上一般常画的那个风景,也就是他在重复我们最近几天曾经决定〈未能破译〉。后来他又解释某个徽章,总之是信口开河。

后来我们便回家了。费佳作了一些口授,我记录。现在我形成了习惯,每天九点便早早躺下睡觉,睡到两点,费佳来叫醒我,与我道别,从两点开始就再也睡不着,一直到四点,甚至时间更长一些。这个习惯很不好,真不知道怎么办,无论如何也改不掉。今天当费佳来给我道晚安的时候,我还在说梦话。我对他说:“这只手套代价高昂”原文为法语。,他几次重复这句话,显然很不理解,我怎么用这几个词回答他呢。原来是,我刚才梦见了他,梦见他背叛了我,代价高昂肯定与此有关。等我醒了,同他聊了起来,我断定,这是我想为什么事谴责他,所以说了这句话。后来我和他笑了好长时间,我彻底地醒了。

星期六,〈9月〉21日/9日

早晨费佳对我说,他是因为[喉咙?]干才醒的,大概是天气变化所致。费佳说,这种情况很久没有发生过了。早晨我誊写了他口授的内容,然后我们去邮局,但什么也未收到,也许明天能收到。午饭期间我们读到,在彼得堡正召集一个委员会开会,它将[讨论]不再将欠债人因债务关进监狱的问题[39]。如果它得以实施,那就真的太好了。我将非常为妈妈高兴,至少她可以不再胆战心惊地担心哪个坏人把她关进债务监狱里去了。必须写信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午饭后费佳去读报,我回家。洗衣女工在家里等我,非常遗憾,我没有钱给她。我怎么能不在这个女人面前[难为情呢],她对我们很客气,走的时候甚至把脸都扭过去了,真让人难堪。我觉得,她内心里一定看不起我们。我没能给她付款,让我心里十分不愉快。

晚上我们去散步,在植物园里溜达。植物园在选帝侯宫旁边。我们在园里走来走去,路上费佳给我讲他今天在报上读到的东西,也就是关于阿尔汉格尔斯克省一个农民的生活[40]。他四海漂泊,见多识广,来到俄国后却被罚挨鞭刑,因为他似乎是逃离了俄罗斯,实际上是他自愿回家的,虽然曾为他提供极为优越的条件,让他留在好望角。我们向来如此。我们溜达得很和睦,我很快活:白天植物园不是很好,晚上却相当幽暗和凉爽。路上费佳说,我可能因为他感到害羞,所以从来不跟他挽着手走。我让他相信,这绝对不是实话,因为,如果我没有那么做,那只是因为我担心让他厌烦,在我看来,我觉得,对于丈夫来说,再也没有比与妻子挎着胳臂散步更无聊的了。他不同意这种看法,为了不惹他生气,我便建议他挽着我的手走。已经有两三天了,费佳不停地对我唠叨,说我穿得太差,穿得像个厨娘,在街上不论看什么人,都穿得很好,打扮得好,只有我一个人穿戴得不知像什么人。真的,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十分凄楚,我自己完全明白,我穿得无比寒酸。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吗:要是他每月给我哪怕二十法郎买衣服的钱也好啊,我就能穿得好好的。可是,自我们出国以来他没有给我做过一件衣服,这时候竟然还责骂我。我觉得,必须充分肯定我不要穿戴这一点,而不应该指责,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过错。

星期日,〈9月〉22日/10日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不想坐在家里,一点过后便出门去溜达。今天大街上完全没有人,全都进山或到郊外去了,所以很少能碰到什么人。在邮局他们把妈妈的信给了我,我很高兴费佳没在我身边。否则他又要表示不满,因为信没有预付邮资。妈妈顺便写道,她遇见了韦廖夫金[41],他问我何时回来,可有什么新消息。得知这回事,我想起来许多关于这个人的事。真的,他或许至今还爱着我,可能还指望着有一天他会时来运转。我回想起来与他的各次会见,他与我的各种谈话,我发现,得知我要嫁给另一个人之后,他变得健谈多了。真是奇怪,好像他得到了某种解脱,变得自由了许多,他对我开始更〈未能破译〉和更客气,甚至更聪明了。愿上帝赐予这个人一个好妻子。我衷心地为他祈福。

从邮局出来我就在市里徜徉,还去了山上的新广场。在那里我去了高耸于道路之上的露台,在各种街道上漫步。我还去了圣彼得大教堂,这里叫作Cathedrale。这是座很古老的教堂,四周被高大的房子簇拥着。在这里我发现了形形色色的街道和胡同,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来这里必须攀爬阶梯和非常陡峭的街道。我以前从未到过这里。我在这里徘徊了好久,可是等走到有钟表的地方一看,还不到两点钟。我不想回家,大概是因为费佳在工作,我怕影响他,虽然他总是说,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影响他。我沿着河岸在英国花园里走,最后走到一座装饰用的石桥前面。我经常从旁边经过,但是一次也没有到过桥上。我想从桥上走一趟。桥相当宽,两个人并排也过得去,但没有护栏,我一度也害怕掉到水里去。我走到桥头,那里有一座灯塔。我等了一会儿,见两艘挂着帆的轮船从旁边驶过,湖水照例激荡起来,行驶在旁边的几只小船几乎沉没。我望着美丽的湖水,在桥上伫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桥头上站着一个最大不过四岁的小男孩儿,手里拿着一条白线,也许在钓鱼吧。孩子那么小,那么专注于垂钓,让我既忍俊不禁,又为之担心。旁边没有任何人,他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失足落水。虽说水并不很深,但如果无人救助,当然,他也可能溺水。

三点左右我回到家中,便让费佳看迈科夫寄给妈妈的信件。真的,他们是多么卑鄙的人啊,竟然侮辱这样一位杰出的优秀人物[42]。后来我们去吃午饭,在路上费佳算了一下,要生活得稍稍好一点,我们需要多少钱。结果是,如果我们现在要去佛罗伦萨,在那儿住一个月,从那儿去巴黎,在巴黎住两个月,还要用一[百]法郎置办新衣服,寄回家一千法郎给亲戚们,和寄四百法郎分头给债主们,那么我们至少需要有整整一万法郎。而且这还远远不足,我们还是不能够好好地生活。费佳认为,那时候(有了这一万法郎,给亲戚们一百法郎之后)我们便可以给我做两件连衣裙了,一件平日穿的,另一件稍好一点。这样的设想,真的,既让我感到好笑,又感到委屈。假如说,我们没有这一万法郎,将来也不会有,即使简单地设想一下我们突然暴富〈未能破译〉,让自己放纵一下,真的,听起来也让人心寒。好像我对于他来说完全无足轻重,远远不如那些卑鄙的畜生。

午饭后费佳去读报,我待在家里。晚上,六点多钟,我们去散步。去哪儿好呢?到哪儿都那样无聊,总之是无处可去,我们便沿着去谢讷[43]的方向信步而行。那里今天是个什么节日,正在分发奖品,举办舞会,等等。我们走了大概有半俄里,已经完全到了城外,开始出现别墅了。我们已经走了很久,暮色渐浓,我们便转身回家。走在街道上真的很无聊。在路上我们走进了一个类似公园的地方,原来却是个小花园,里面还住着人。为了避免口舌,我们从花园里走了出来。回到家后既疲惫又失望。费佳一路上给我讲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我痛感遗憾,我大概什么也见不到。天啊,我多么想到更多的城市走一走,见见世面呀!晚上,当我们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开始祈祷,不过我想,也没有祈祷太长的时间。但费佳不喜欢这个,——不过,近来费佳对什么都来气,——他对我提出了批评。我不想同他吵架,当即站了起来,简单告别之后就躺下睡了。但我不能不生气。费佳立刻发现他委屈了我:他站起来,走进来与我道别。然后又几次来请我原谅他,说自己是很粗鲁,他根本不应当这样批评我,等等。于是我们便彻底地和好了。今天我们没有口授,因为费佳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星期一,〈9月〉23日/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