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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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三本(7)

今天早晨我非常抑郁,这种情况现在我经常发生。我觉得,我理解个中缘由。他使我不得不认真思虑这些事情。今天我想起来他经常批评我穿得不好,他想过吗,这是谁的过错呢。错的当然不是我呀。一清早我便开始刷我的连衣裙,后来又向房东借熨斗,要熨连衣裙。她们非常客气,立刻便给了我。我熨好了我的连衣裙,但它终归不像是新的,这是事实。它怎么能成新的呢,我已经穿了它好久。真的,它早就该是旧的了。我已经说过了,我非常忧伤。费佳几次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回答说,我头疼,请他不要屡次来问,不要说我不高兴。一天就这样忧郁地过去了。我们忧郁地去吃午饭,可是我争取稍微欢快一些,这一点我在傍晚时分成功了。可后来费佳又生了我的气。他以为我在装假,实际上并不忧伤,我只是想表示出对他的蔑视。所以他,就像他后来对我说的那样,整天都在受煎熬,他恼火,痛苦。真是个怪人!我一再对他说嘛,我一点也不想生气,可他偏偏说相反的东西。

晚上我们去了邮局,后来又买了水果,又稍微走了走。我与他挽着手臂走,免得他又说我为他感到害羞。我们沿着去卡鲁日的路走,后来又从废弃的堡垒[44]旁边经过,回到了植物园。我们走到了剧院前面,这时费佳说,我们需要什么时候来这里一趟,因为这里的剧票可能很便宜,而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我们看了看海报,看明天演什么,票当然没买。我深信,在日内瓦的整个逗留期间,我们一次也不能来这里。我们总是这样,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看,而一切最后都是瞎扯。晚上我们又小吵了一番。因为无论我怎样努力同费佳交谈,他还是坚持认定我很凶,我故意折磨他,等等。因此我们分别时相当冷淡。

星期二,〈9月〉24日/12日

因为我昨天躺下得很早,夜里[醒了]很多次,几乎没怎么睡。所以差二十五分五点我醒了,但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突然听到,费佳癫痫发作了。(真的,大概上帝听到了,我祈求让我的索涅奇卡或米沙健康出生,所以我多次发现,当费佳发作的时候,都是或者我还没睡,或者已经醒了,或者我不受惊吓,因而,我的胎儿不会因此受影响。)我马上跳起来,点燃蜡烛,坐在了他的床上。我觉得这次发作不十分剧烈,因为费佳甚至没有太吼叫,苏醒得也相当快。可是,后来他的脸在这个短时间内变得很恐怖,我简直被吓坏了(也许我已经变得胆子小了)。真的,到现在为止,在他发作的时候我还没有怕过他。但是今天他的脸变得那么可怕,那么痛苦,使我为他非常担心。而且,他的脸,尤其是他的鼻子,变得那么冰凉,我突然觉得他就要死了。我心如刀绞,祈祷他的发作赶快过去!费佳苏醒得相当快,认出我来了。他叫我的名字,可是我没听清,为了弄清楚他是否叫我了,便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他还未完全清醒,说我叫安娜。后来他似乎清醒了〈……〉。他一直说,他担心就这样可怕地死去,请我看护他。我相信他不会出什么事,而且我也不去睡觉,将注意听着他有什么事。他用许多动听的名字叫我,称我为自己的天使,说他非常爱我,感谢我照顾他。说:“为此上帝会保佑你的。”他的话使我深受感动。我觉得,他真的爱我。后来他躺下睡了。我让他一直睡到九点半,因为他夜里睡得很少。

我很饿,但从六点一直等到十点,房东才给我们送来了咖啡。我们的女邻居(一个心满意足的德国女人,她有一副响亮而又非常快活的嗓子)听到了费佳癫痫发作,便告诉了房东老太太。我们的小老太太路易莎来我们房间取茶碗的时候,甚至尽量不看费佳,可能是怕他。然而我现在发现,发作过后费佳早晨心情总是很好,经常笑,虽然过后他常常感到忧郁。这一次他的肩很疼,可能是躺得不很舒服。对了,还有,一个多星期了,他总说左肩疼,可是他现在说疼得厉害,简直可怕,他不停地诉苦。不巧,今天天气非常不好,下着雨,很冷。我们简直不知道怎样出去吃饭,雨下得太大了。早晨我把昨天晚上口授的都誊写完了,费佳坐下来修改,虽然他的头今天还是昏沉沉的,本来不应该工作。

明天我们该付款了,但我们想今天交。我问大老太太该给她多少。她说,为提供的服务她应该收五法郎。我认为这很贵,可是无可奈何。她还暗示,还应该给她妹妹点小费。后来,当她来送从四十法郎中剩下的零钱的时候,费佳开始与她谈话,说等我们要走的时候再给她妹妹,因为我们现在钱很少,老太婆说,那就这样吧。后来她讲了许多自己如何侍候蒙鲁塞〈未能破译〉伯爵夫人的事。她同我们说了许多。说这个时间非常好,也就是有益处,因为空气能使人恢复健康。后来,当我们要去吃午饭的时候,她们给了我们一把雨伞,虽然我们也被淋湿了,但总算是凑合着走到了饭店(费佳竟然要我相信,他认为,他犯病主要是因为昨天他痛苦了一整天,总认为我在生他的气)。费佳后来读报去了,我则独自回家,随便读了点什么。

今天我开始给玛莎写信;真的,我觉得对不起她,她那么善良,给我写了许多建议,让我给她回信,我却两个星期没回信。今天我开始写信,但未写完。明天写完,一定送走。午饭后费佳躺下睡觉,我很想继续写,但后来我竟然不顾下雨去了邮局,虽然我并不指望收到什么人的信。我去了,还收到了万尼亚一封信。诚然,他并未写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没有他的信我也能过得去,但仍然为此高兴。后来我给自己买了几个苹果,结果吃得那么饱,甚至后来都感到有点不舒服了。雨有些停了,但天气仍然很糟糕,完全是彼得堡秋天的天气,但在彼得堡总还要好一些。今天晚上教堂里的钟又响了,接着是消防队的铃声。后来我们街上也响起了号角声。原来什么地方又发生了火灾。真的,这里在短期内发生了两场火灾,也许还要多。此刻从我们楼里跑出来几个戴着自己铜头盔的消防队员。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跑,一个想往这儿跑,另一个想往那儿跑,与此同时,风越刮越大。真的,天气格外阴沉,甚至使人心里十分压抑。我已经说过,在这里我很早便躺下睡觉,这甚至使费佳生气。的确,看着一个人从晚上九点便躺下睡觉,我想,可能很让人来气。然而,我夜里常常醒来,以后有一段时间,有时甚至是很长时间,不能入睡。

星期三,〈9月〉25日/13日

今天我在九点钟左右醒来,回头看了一眼费佳,突然我觉得他脸色过于苍白,也过于一动不动。我立刻从床上下来,走到他前面,为了验证一下,我捏住了他的鼻子。我觉得鼻子是凉的,这把我吓了一跳。可是他马上便睁开了眼睛,这使我相信,他活着。看到我捏着他的鼻子,很是惊讶,问我要干什么。后来他又睡了一会儿,便起来喝咖啡。但今天仅仅是发作后的第二天,因此他心情不好。当他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他说:“像我以前喝的那样。”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遗憾的意思,便问他:“怎么,难道咖啡不好吗?”我用的完全是平常的口吻。他觉得我在跟他喊,便对我大声吼叫起来,说我总是跟他吵架(然而,经常挑起争吵的不是他又是谁呢)。我请他不要大声喊叫,他则故意喊得那么响,就像平时在家里跟费多西娅喊那样。这使我非常生气,一边喝咖啡一边哭。费佳看来是可怜我,便开始辩解,说不是他喊,他头脑里不想吵架,这一切都是我不对。我请他在我平静下来以前先不要同我讲话。我读书,费佳突然问我:“你怎么不吃奶油呢?”提这个问题是为了和解,是为了找和好的起始点。我自然不会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他便把我往他身上拉,说同我激烈争吵之后他心情总是非常沉重。我便走到他前面,我们便和好了。我很高兴。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虽然也会生气,但马上便意识到,就会争取和解。我发现,近来在这方面他似乎变得好了一些,也就是说,以前他一定等我来请求原谅,现在他自己要这样做了。真的,假如我们动不动就吵架生气,等着我们当中谁首先走过来和好,说我决不第一个走过去,让她这么做好了,而我只能屈尊与她和解,那还能算什么生活呢。真的,那也太幼稚了,甚至我觉得,那样只能破坏生活而已。

今天我写完了给玛莎的信,把它送到了邮局,然而却没有收到任何信,而我是希望能收到信的。因为妈妈一般是星期六和星期三寄信。我勉强走到邮局,今天刮的风太大了。他们把这叫作la bise,就是北风。一生中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强劲而又寒冷的阵发性狂风。真的,如果一定要比较的话,那么只能同两年前彼得堡的那场可怕的暴风雨相比,那场风把我们家的屋顶吹跑了。今天的风就是那样的风。老太婆安慰我们说,这场风是很有益于健康的风,大约要刮三天才能住。太感谢啦,那就等三天吧,然而却无法上街,冷得吓人。美丽的蓝色的萨瓦河变成了灰色的浑浊的河,惊涛拍岸,卢梭岛上的树木剧烈摇晃,既忧郁又恐怖。而且我们房间里冷得吓人,我只好穿上大衣坐着。如果现在便这样冷,真不知道冬天我们将怎么办,简直得冻死。

我们去吃午饭,一路上一直在哈哈大笑。费佳挽着我的手,因为我一个人绝对无法走路。那里狂风劲吹,我觉得,在这一时刻,下面的诗行最适合我们了:

灾难的狂风吹得我们晕头转向,

吹折了船舵,丢掉了船桨。[45]

真的,这两行诗正是为我们写的。就是没有船舵,“舵”这个词应该理解为金钱。钱很少,没有从什么地方能搞到钱的希望。去吃了午饭,然后去图书馆选书。在这里费佳用了那么长时间选书,简直就像一个挑剔的未婚女郎:这个鼻子太肥,那个腿太细,即书的开本不是太小就是太大,要不就是字体太小。而不过就是挑几本书吗,简直让我无法忍耐。我很不喜欢我们图书馆的女主人,奥迪尔小姐。这是一位三十六岁左右的姑娘,或者岁数再大一些,很胖而且健壮,然而我觉得,她还很凶。她一贯那样吓人地假惺惺地笑着,讥讽地看着我和费佳。费佳甚至认为,她对他恨之入骨。这很有可能,因为他挑选得那么细致,而且不断与她争吵,指责她,说不管要借什么书总是没有。所以,当费佳选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坐不住,因为她用那样的眼神审视我的衣服,而我的衣服,众所周知,是那样地破旧,看着真的叫人无地自容。

后来费佳去读报,我则去买咖啡。然而狂风是那么强劲,而我的力量越来越小,我大部分时间是被风吹着跑,我的头发随风起舞,帽子差点被刮走,我勉勉强强走到我们一般买咖啡的那家商铺,然后从那儿又勉强走到家里。一路上不断诅咒这坏天气。随后费佳也回来了,因为我买来了咖啡豆,他便开始磨咖啡豆。这现在成了他的职责:他经常磨,这件事甚至让他喜欢。当他带着最严肃的表情磨咖啡豆的时候,仿佛是在从事多么重要的工作,我看着觉得非常好笑。他一整天都异常快活,总是哈哈大笑,还总逗我笑。晚上他来向我道晚安的时候,我们笑得格外开心。他向我宣布,他无论如何也不让我牵着他的鼻子走,像今天早晨那样,一定要守住自己的鼻子,等等类似的傻话。我们笑得简直像两个疯子。这让我十分高兴,因为我想,一般在发作之后他的心情恶劣得吓人。可是这一次,谢天谢地,一切都顺利地过去了。

星期四,〈9月〉26日/14日

今天风还在继续刮,虽然少许弱了一些,但仍然令人讨厌,只勉强可以行走。老太婆担保说,风明天能停,这简直可怕,简直无法在这个国家里生存。这样冷,风这样吓人,简直无法走出房门。我们去吃午饭,午饭后去买各种东西,费佳顺便给我买了两大块巧克力,即半磅,每块四分之一磅。第一块每磅两法郎,而第二块要三十五分。今天他借来了小仲马的《克里克劳》,刚一开始读便放声大笑,简直吓人,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哈哈大笑过。一般每次笑过之后,他都要给我讲一下可笑之处何在,甚至还给我重复读几次。一般来说,我开始发现,费佳现在经常给我讲他在书报中读到了些什么,特别是在报纸中,因为我没有读过,所以他经常给我讲他读到的东西。这使我万分高兴。午饭后我又去了邮局,但什么也没有拿到,真是让人失望,简直可怕。[现在?]一件事使我非常苦恼:妈妈让我授权她再次抵押两张债券,但没有告诉我收据的号码,而债券的期限是9月20日。那么,因为我没有寄去委托书,这些债券很有可能作废。真的,这使我心急如焚,绝对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经常“经常”是从“只是”改的。想到,一旦需要我办什么事,我肯定就爱莫能助,因为今天我在邮局得知这里没有俄国领事,必须把委托书寄到柏林去认证。

今天费佳重读自己的文章,勾掉或者重写了许多,因此午饭后他让我起码把二十页再抄一遍。他让我在明天以前把它抄好,因为他想明天把它寄往莫斯科。真的,早该这样做了。要知道,钱是一月份拿到的,现在已是九月,也许,没有这篇文章那个人便不能出自己的集子,他或许要遭受损失,那么我良心上要受到极大的责备。我抄了几页,其余的留到明天再抄,整个晚上都用于读《克里克劳》。总的说来,费佳现在对我很温柔、很和善,我们总是那么和美;有时候也拌两句嘴,特别是我叫他傻瓜的时候,但我立刻便哈哈大笑,他理解我并不想欺负他,也就笑一笑,回敬我一两句。费佳左臂疼得厉害,他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我们离开俄罗斯到今天已经五个月了。

星期五,〈9月〉27日/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