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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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三本(15)

我起来得相当早,愉快地喝完咖啡,就立刻开始查看我的黑色丝绸连衣裙和短上衣,有的地方还做了些缝补。我想尽量体面点去,不要让他看着像个穷姑娘。我总的来说想处在独立的地位上,与他是平等的。九点半我便出了家门。妈妈把我送到楼下,在这里我们遇上了奥莉加·瓦西里耶芙娜[83],也告诉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坐上公共马车,便向商场驶去。到莫罗佐夫商店后我下了车。在这里我用一个银卢布给自己买了一把黑色细棉布伞,伞柄是木质的,红色的,很美。之所以买伞,是因为怕下雨,我可不想湿淋淋的去上班。我还想去给自己买一双胶皮套鞋或皮鞋,但时间很紧了,便推到下次再买。在商场里溜达时,我遇到了格林贝格[84]。我已经一年半没见过他了,他见到我也很高兴。他告诉我,他逢人便问我在哪儿,但好像谁也无法答复他。我告诉他,我从教育学院退学了。对此他说,我做得很好,因为那里的人什么事也不做。我说我正在学习速记,现在正要去工作。后来我问他住在哪儿,他说就住在特维尔大街的这座楼房里,但那套住宅的门口对着院子,又补充说,如果我什么时间去他家,他将非常非常高兴。我说一定去。当时我确实打算找个时间去他家,他对我总是那么好,认为我是自己最好的学生。就是现在他遇见我也非常高兴,所以忘记他是不应该的。我们分手之后,我去了涅瓦大街的一家商店,给自己买纸和铅笔。在那儿我看见一个皮包,我决定买(只要六十),因为这样纸就不会折坏了,而我想展现出一副正规严谨的样子来。我买了铅笔,而夏天就已经得到了一个铅笔盒。十一点了,我沿着大梅先斯卡亚街慢慢走,不断地看表,既不想早于十一点半去,也不能迟到。总之,我觉得,这个〈未能破译〉,第一次想表现出最大的认真和干练来。最后,只剩下十分钟了。我走进木匠胡同,开始找阿隆金大楼。我一生中只来过木匠胡同一次;大楼很快便找到了。这是一座很大的石头楼房,面对着小梅先斯卡亚街和木匠胡同,这里有饭馆和马车店,还有几家啤酒店。别[纳尔达基?][85]曾住在这里,他的姓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住了。大门开在小梅先斯卡亚大街上,我走了进去,这里有许多马车夫,还遇到了一些相当丑陋的嘴脸。我走进院子的腹地,看见一个管院子的,便问他陀思妥耶夫斯基住在哪儿。他说在十三号,一单元的右侧。我沿着很脏的楼梯爬上二楼,在楼梯上也遇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还有两三个犹太人。我拉响门铃,过了一分钟,一个姑娘给我开了门。她长相还不错,但头发乱得吓人,瞪着一双非常狡猾的,我觉得还是凶狠的黑眼睛,头上顶着一块黑色方格头巾。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住在这里,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请她向他禀报,说奥利欣派来的速记员到了,说他知道这件事。就在我进门的那一瞬间,在前厅,从正对着门口的另一个房间里,蹿出来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便鞋敞着怀跳了出来,但看见生面孔后,立刻又躲起来了。我马上认定,这应该是他的儿子。费多西娅领我到下一个房间,请我坐下,说他立刻便出来。(我忘记说了,在路上和整个晚上我一直想象,我觉得,他一定是一位矮个头、大肚子、秃头顶的人,很快活,很爱笑,或者,最后,可能是一位沉默寡言、严厉阴沉的先生,像奥利欣把他描绘的那样,高高的个子,面色苍白,很瘦。这时,我想起了我读过的他的许多作品:《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被侮辱与被欺凌的》、《死屋手记》、《穷人》,一句话,我读过和我赞赏的一切。)我坐下,取下帽子和自己的黑手套,打开手帕,同时我看了一下挂在沙发上方的钟表,十一点半刚过。我非常满意,自己恰好在约定时间到达。我觉得,我坐下以后又过了五分钟,谁也没有走进来,我便利用这段时间观察房间。我觉得它很不美观,是相当市民化的房间。靠墙都摆着柜子,门口旁边有一个不成样子的大木箱子。房间里有三个门,一个是我进来的那个门,第二个在左边,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就是从这个门里跳出来的。第三个门可能是通向客厅的,我想,但我只能看到房间的一部分,就是一棵缠绕着蔓生植物的花。门的右侧有一个抽屉柜,像市民人家那样,上面蒙着白色台布。柜子上的架子上放着两个烛台,还有一个刷子。窗户旁边有一张折叠餐桌和几把椅子。总之,房间给我的印象是,这里生活着一个不很大的家庭。而且,他的全部生活突然出现在了我的想象之中。我觉得,这里有点像乌申斯基[86]家,万尼亚去过他家一次,说他家非常非常穷。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有妻子,而且,代替他[走进来]的将是他妻子;他有孩子,我马上就要听见孩子们在什么地方喊叫,或者是孩子们的喧闹声。总之,这个房间并不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费多西娅请我等一等,说立刻便有人来。

就这样过了十来分钟,突然,现在我记不得是从哪个房间了,不过好像是从厨房(大概,费佳这时候在书房里,是经过厨房回到住宅的),费佳出现了。我鞠了一躬,他请我去另一个房间,他自己回到了帕沙的房间。我一无所知,便跟着他走去。他告诉我,不是这个房间,而是去他的书房,我便走了进去。第二个房间比第一个好多了,比较大,又髙又长,有两个窗户,但有些昏暗,虽然有足够的光线,这大概是由于壁纸的缘故。在房间的深处有一张沙发,上面蒙着方格布。沙发前面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红桌布。桌子上有一盏灯,还有两三本相册。沙发上方悬挂着某位太太的照片。她戴着黑色包发帽,可能是他的妻子。这可能是他妻子——我偶然向上看了一眼,这样想。桌子周围摆着几把椅子,椅子上也蒙着深色的[方格?]布,但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了。这一次可能是:第一次。房间似乎还相当亮堂,但第二天就给人以很沉重的印象,房间里似乎有点过分寂静,过分凄凉,甚至压抑。在两个窗户中间有一个镶着黑色核桃木边框的镜子,但窗间壁比镜子宽得多,因而镜子显得有点歪,不对称。我已经习惯于对称,这让我觉得有点怪异。在一个窗前有一盆花,就是从第一个房间里看到的那棵花,花前面是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小匣子。窗台上摆着两个精美的中国花瓶,样式很漂亮。在另一个窗户前面有两把椅子(值得格外注意的是,在这两把椅子上作了表白),进来后,我把自己的皮包和帽子放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这时我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还有一张小桌子,它上面有一个小匣子,小匣子的盖是乌龟形的,镶嵌的工艺很出色。在进入房间的门旁边有一张大沙发,是上等红色山羊皮的,很舒适,它旁边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细长颈玻璃水瓶。房间当中,在离墙稍微近一点的地方,有一张相当普通的写字台,而它前面是一把扶手椅,后来在口授的时候,我就经常坐在它上面。我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所以能好好地观察它(乍一看,它给我的印象相当不错,特别是与厨房相比较)。费佳又进来了,他出去看来是吩咐费多西娅什么事。为了开始谈话,他问我从事速记是否很久了。我本来站在窗户旁边;但我走近写字台,说我已经学习半年了(的确,4月4日我开始上第一次课,而10月4日便开始工作,也就是过了整半年,而奥利欣曾经对我说过,只有学习两年之后才能工作)。他问我,同学们多吗,我说一百五十个,开始时很多,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五个,因为人们都认为这很容易,可是看到,学一次两次甚至在几个星期期间什么也学不到,便放弃了速记。他说,这是常有的事,与在所有的事情中一样,许多人着手干,但大部分人放弃。因为他们看到,必须出大力气,而出大力气谁也不乐意。

我觉得这个人很怪!刚一看相当苍老,而后就会立刻觉得,他不会超过三十七岁;中等身材,一张疲惫不堪的病态的脸可能是:病得脱了相的脸。,浅色甚至带点轻微红色的头发上抹了不少油,梳得也有点怪,好像戴着假发似的。更有甚者,那时候他有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当时他正在云格那儿医治受伤的眼睛[87],他的一个瞳孔是放大的),一只漂亮眼睛是黑色的,而另一只的瞳孔则怪异地放大了,这让他的脸带上了某种奇怪的神态,让人看不出他眼睛的表情。总之,我觉得他像一个教师,他的脸也让我觉得相当凶。他穿着一件已经相当脏了的蓝上衣(他说已经穿了它六七年了)和灰色的裤子,但是衬衫却非常干净。在这方面应当给他说句公道话,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脏衬衫。他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奇怪表情,说真的,一开始我甚至并不喜欢他。

我进来五分钟之后,费多西娅端进来两大杯非常浓的茶,几乎是黑色的,托盘上还有两个小面包。我端起来一杯茶,拿起一个小面包,虽然根本不想喝,甚至感到很热,但为了不让主人见怪,我端起来喝了一口。我坐在了门口旁边那把正对着写字台的椅子上。我们开始谈话,他坐在写字台的后面。我觉着他是个很怪的人:一个虚弱乏力、抑郁寡欢、疲惫不堪的病人。而且他马上就对我说,他患有一种病,就是羊角风。他一会儿坐,一会儿在房间里踱步。他吸烟卷,也曾建议我吸一支,但是我拒绝了,说我从来没吸过。“也许,您不想吸是出于礼貌?”然而我回答说,我甚至不喜欢看女士吸烟。是的,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怪的人[88]。这时候我想起了奥利欣的话,他称他为非常阴郁的人。我甚至觉得,我们的事情垮了,我甚至不可能为他作速记,因为他说:“我们看看这事怎么办,看一看是否能行。我们试一试吧。”然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后来他又几次忘记我的名字,又问我叫什么。

我们聊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有一些着急,怎么我们还不开始工作呢。最后,作为尝试,他请我给他记录一些什么。他开始给我口授《俄国导报》中的一段话,说一会儿让我把它准确地译成普通文字。刚开始他口授得极快,然而我立刻让他停下,说我不习惯写这样快,他便放慢了速度。然后我当即把这些给他誊写出来了。他就又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在我们这些所有学速记的学生中,要把自己速记的内容读出来,我比其他人都快,甚至比奥利欣也快许多,所以我立刻便把速记的文字誊写出来了。但是他说,我用的时间相当长。一般来说,他是一个怪人,或者是粗鲁,或者是过于直率。然后他开始核对,发现似乎有两处漏掉了前置词[89],并非常粗暴地给我指了出来。总之,一开始他不让我喜欢。他似乎过于沮丧,甚至无法专注于一件事上。有几次他踱起步来,似乎忘记了我在那儿坐着,大概是在考虑什么,我甚至害怕去打扰他。最后他对我说,现在他无法口授,我可否今天晚上八点到他那儿去。我说,我能去,便戴上帽子,拿起皮包,与他告别。我临走时他说:“您知道吗,当奥利欣对我说,他是否可以派一位女士而不是男人来我这儿工作的时候,我甚至感到高兴。您也许会感到惊讶,问为什么,您可能感到奇怪。这是因为,男人一定要酗酒,他大概也要酗酒。可是您,我希望,是不会酗酒的吧。”我回答道,在这方面他尽管放心。

他送我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我走到前厅,当那个姑娘帮助我穿衣服的时候,我给了她二十戈比。应该说,刚开始我甚至很不喜欢他,不知为什么,我甚至很反感。我觉得,这一切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和他工作不到一起,我工作挣钱的理想也将会破灭。而更让我感到痛心的是,昨天我和可爱的妈妈太高兴了。我离开他家的时候,我想,是两点多钟,我向斯尼特金家走去,因为我不想回家。第一,不管怎样,今天晚上我还要再去一次;第二,我想对斯尼特金家人炫耀一番,我终于有了工作,让他们不要以为,我只是白白地活着,靠妈妈吃饭。他们总暗示这一点,说我什么也不做,是妈妈的负担。他们大概在心里偷偷地嘲笑速记,笑我学习速记。在他们看来,这毫无用途,根本不应该耗费时间去学这个玩意儿。在路上我进了一家旧货商店(我有一种买便宜货的爱好),问他们有没有银筛子。他们没有。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我到了斯尼特金家(当时他们住在沃罗宁大楼里,在灯笼胡同,在去格鲁霍伊胡同的拐角上),说要在他们家吃午饭,因为晚上还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去速记。(在去他们家的路上我心里十分凄凉,有一种特别沉重的感觉,与此前去工作时的心情完全相反。我总觉得我和他工作不到一起,我将失去这份工作。)只有姑娘们在家。我给她们讲,奥利欣给我找到一份工作,他已经给我口授了一点,我晚上还要去他那儿。玛莎·斯尼特金娜立刻开始请求我教给她速记,给她上课。我答应了她,不过,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萨沙和玛莎[90]也来了,他们也一再打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急切地等待着八点钟的到来,这是指定我到达他那儿的时间,我一定不能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