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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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三本(14)

晚上我和费佳去散步,他给我讲了好久从报纸上读到的事,就是奥莉加·乌梅茨卡娅事件[79]。可怜的姑娘,我真心疼她。这是多么坚强的性格呀:说是我放的火,就坚持这一点,虽然没有人能肯定它,她完全可以推翻自己的供词。不幸的姑娘两次想从窗户里跳楼,一次自缢,是从绳套里给放下来的。她在家里生活该有多么好呀,而她的卑鄙的父母,他们不是人,是野兽。到了必须生孩子的时候,他们去另一个村子,在那里生下孩子就不管了,一直到七八岁,让他们听天由命,而他们是富人,有财产,并以此为夸口的资本。这样的人怎么不受任何惩罚呢?假如给我权力,我可能要把他们绞死。他们太让我厌恶了。母亲折磨自己不幸的亲生儿女,强迫他们工作,不给他们吃饭,这真卑鄙。上帝怎么不惩罚她们呢?上帝还给这样的畜生孩子!天呀!这样一想就觉得沮丧,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是贵族中人呢。这次谈话让我十分气愤。难道这位不幸的姑娘又要落到他们的手中吗,他们又要折磨她,为了她告发他们虐待而报复她。晚上费佳对我说,哥哥死了他很痛心,哥哥会多么爱你、珍视和尊重你啊。我在你身边就像在基督的怀里一样,你精心地保护我。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索涅奇卡,他非常爱她,说将来会更爱她。他想跟我开玩笑,一不小心打在了我的脸上,还相当疼。他非常愧疚,双膝跪地请求原谅,跪了将近十五分钟。他说,他根本不想把我打得这样疼,这样欺负我。他说,他非常爱我,爱得吓人。也爱索涅奇卡。我完全相信,等他见到她会更爱她,会更加珍爱我们。他总是因为我们没有钱而忧心忡忡,说我们的钱太少了,而为了亲属,为了索涅奇卡,需要有很多的钱。我经常梦见索涅奇卡,梦见她怎样出生,不过总是一些怪异的情形。真的,做的梦是那么好笑,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

星期二,〈10月〉15日/3日

为了让费佳睡够觉,今天又把他叫醒得比较晚。他总是抱怨心脏间歇,影响他呼吸。听他这样说,我很发愁,害怕他得上重病。早晨我们点着了火炉,我开始洗、熨手帕,因为他和我都得了重伤风,而给洗衣妇洗,第一,很贵;第二,她一星期之内来不了。干完我的活儿,我开始读书,费佳又坐下写东西。现在他晚上也写,一直在草拟长篇小说提纲。上帝呀,我衷心企盼他的小说能获得成功。这是我的唯一的和最诚恳的希望。我不断为此祈祷,虽然我根本不认为我的祈祷能在其中起到一点什么作用。工作过后他给巴登的莫佩尔特写了一封信,我的耳环和胸针抵押在他那儿了,费佳建议给他一百五十法郎,只请他延期一个月。不知道他是否同意。如果这些东西失去,我将非常伤心。第一,这副耳环是珍贵的纪念,而且我没有别的耳环,虽然费佳说,他一定要给我买一副。然而,我们的开支很大,花费很多,根本没有任何可能买。我这样给费佳说了,他说,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责备他,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写信,我们在家里坐到四点,费佳急着穿衣服,忘记了带手帕,等我们要到吃午饭的地方了,才发现必须有一条不管什么样的手帕才行,否则简直就得回家。费佳为此指责我,也活该。给我们端上来的饭菜几乎都是凉的,因为我们来得太晚了。吃完午饭我想去邮局,可是当我开始给费佳说这事的时候,却开始有点奇怪[地说了起来?],也就是说的不是我应该说的话。费佳生气了,我们便分别走向了不同的地方。(我发现,最近我经常说一些我根本不想说的话,不是那个表达方式。如果这种能力固定下来的话,这简直让我伤心。)在邮局什么也没收到,只送了一封信,花了四十分。我回到家里后,费佳很快也回来了。他想装作生气的样子,然而我哈哈笑了,他也就不得不笑了起来。我们去散步,一路上都在谈论,如果男人背叛自己的妻子,那是多么卑鄙呀。谈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一位很俊俏的姑娘,我很喜欢她。费佳说,他认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还说,他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开始辩白,说这并不重要,这仅仅是一种希望,里面没有罪过,因为并没有爱情;如果他要爱上什么人,或者把家里的钱给什么人,这才是犯罪。我则回答道,在我看来,背叛是对妻子的莫大侮辱,假如我是男人,那么我觉得,无论如何,在任何时候,我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假如我背叛了她,我甚至会羞于看她的眼睛。我甚至不敢想象,假如费佳真的背叛了我,我会异常悲伤,不过这是你无法知道的。真的,最好不嫁人,谁也不爱,那样至少就不必担心谁要背叛我,用另一个人代替我。但我努力设法摆脱这个想法,而且,费佳对我非常体贴,好像非常爱我。

晚上,费佳坐下来写东西,我躺下休息了一会儿,还睡了一会儿。在我们的房间里很舒服,也许今后再也不会这样舒服了。温暖,寂静。费佳在工作,这样亮堂,躺着是这样惬意。他又是这样温柔、可爱。诚然,我发现最近他开始有一点急躁。我想,这完全是由于气候。因为气候太差,十分多变。我们今天没水了,费佳去厨房张罗水。老太太们立刻忙乎开了,送来了水。这时费佳告诉我们的两位老太太,说我怀孕了。我说,这不是真的,他在撒谎。老太婆哈哈大笑,她大概不相信,虽然一再说,她非常喜欢孩子,说她要照顾我,建议我们再租她们一间房子,说她要赶走我们的邻居,因为她们不喜欢他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得不到她们的垂青。他们似乎是温和的人,从不打扰任何人。费佳说,暂时还用不着,以后我们再租她们一间房子。老太婆拼命放声大笑,不过我相信,她并不信我们的话,因为今天早晨她遇见了我,说昨天我丈夫说我的时候差点让她笑死。我也不想去说服她。前两天,有一次我头疼得厉害,我们的老太婆告诫我,没有医生的吩咐什么也不要做,因为我或许偶然原文为法语。怀孕了。偶然这个词让我觉得很好笑,因为我,或许,五个多月前就已经做好了怀孕的准备。费佳说,婴儿将像土耳其人原文为法语。一样喊叫。他就这样夸赞我的索涅奇卡。有一次,我和费佳聊天,他说,假如他能赢一万,我想要多少钱他就给我多少,譬如,给我一千法郎作日常开销,而不问我做什么用。我说,到那时候天知道我要给索涅奇卡买多少东西。他回答说,如果是为了索涅奇卡,他甚至给四千也不心疼。

现在我要说一说去年10月3日的事,那天我非常幸福。那天是星期一,一般在这一天我要去学速记,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去上口授课,因为我已经速记得相当好了。那是晚上六点,当我来到第六中学的时候已经要开始上课了。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练习本,开始准备记录。突然,奥利欣来到我面前,请我向旁边挪动一下,因为有许多话要给我说。

“您想接受一份速记的工作吗,”他对我说,“我承接了一项工作,我想,您也许能同意接受。”

“我还不知道,在速记上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承担一项什么工作。”

他说,这个工作的要求不会超过两百个字母,而我已经记得相当好了,足可以记录口授的内容,因此希望我把这个工作承担下来。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为一位作家服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用口授速记的方法,共七个印张[80],我定的报酬是三十卢布。不过,您要知道,付酬是有条件的,为了给您安排工作,我要拿酬金的百分之十。”

我回答说,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异议。然后他说,他有两个女学生想赶上他学习班的进度,他觉得,我可以给她们补课,为此我可以得到每人五卢布,也就是每人两节课。大概,对我来说这就不少了。我同意了。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张小纸条,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址:“木匠胡同,小梅先斯卡亚街,阿隆金大楼十三号[81]。打听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不知道写这张字条的是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奥利欣。很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地址是他给的。我接过纸条,马上把它藏好,很担心把它弄丢了。后来他又补充说,我一定要十一点半到那儿,既不要早,也不要晚,就要在他约定的时间。说完他便走了,因为马上就要上课,留下了狂喜不止的我。开始上课了,伊万诺娃女士来到后,照惯例坐在了我的身边。我马上说,奥利欣为我找到一份工作,一共三十卢布的薪酬[82],给了我地址,还答应给我两个学生。我的话看来使她很吃惊,我觉得,甚至一开始还不相信我。她带着羡慕的神情听完了我的话,说非常为我高兴,还竭力打听具体在什么时间,到谁那儿去。我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在十一点半,但地址我没说:我担心她替我到那儿去,把我换掉,或者设法妨碍我承担这项工作。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地址,只是说,我知道在木匠胡同,而取出地址来就太费时间了。下课后,我去奥利欣那儿问,在什么样的纸上写,纸的规格,和留多大的空白边。他说,这一切他都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决定,然后补充说,他希望我非常认真地工作,而且,这是第一份工作,我要尽量准时去,还说,我可能要去十次,不会更多了。

“这是一位非常忧郁的先生,郁闷得吓人,我真不知道,您和他将会怎样相处。”

我回答说,这一点也不使我担心。的确,这个人的性格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去嫁给他,而只是去工作。那么,我只须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我有信心,我能与他处好。

我和伊万诺娃一同走出学校。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明亮,那么舒服,那么不同寻常和新颖;甚至恶劣的天气和阴雨我觉得也是可以忍受的了。我们上了马车。她穿着毛皮大衣,占了很多地方,几乎要把我挤出马车去。一路上她都在刨根问底,奥利欣给我说什么了,费佳住在什么地方,说她为我高兴得要命,说我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这说明我们的劳动没有白费力气,这给了我们希望,让我们更加努力学习。她说假如她学得再努力一些,也许他就把这个工作交给她了。总之看得出来,这个工作没有委托给她使她很不满意。也许,甚至还嫉妒我,因为从她的谈话中可以认定,她认为自己在他所有的女学生中是最优秀的。我把她送到尼古拉耶夫街和科洛科利纳亚街的十字路口,然后交了马车费,似乎是十五戈比,便上了公共马车,以便尽快到家。

我到家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多么幸福啊,简直难以想象。我终于开始挣钱,我想,我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这是何等之好呀,我将会多么幸福呀!我可怜的妈妈将兴高采烈,我的努力终于要获得成功了,我也将是一个有用的人,将能挣到自己的工资。我不明白,这个想法〈未能破译〉如何能对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在我的一生中经常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能自己养活自己,不成为自己家庭的负担,而成为对家庭有用的人,能自食其力,在必要的时候能给自己挣到钱。现在我能够帮助妈妈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真的,在我一生中像这样美好的时刻未必还会有很多吧。我现在是有用之人,这个想法如此使我欣喜若狂,我觉得,假如我得知自己获得了五百卢布的遗产,也不会像靠自己的劳动将挣到三十卢布这样高兴。

下了公共马车以后,被派来接我的管院子的人迎到我,我们便一起走,但我有意识地加快脚步,想快点到家,好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我迅速爬上我们的楼梯,推开未锁的门。妈妈正在弯着腰生茶炊,看见我回来了十分高兴,因为她正在担心,怕管院子的人迎不到我,而晚上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走路是很吓人的。我把她叫到另一个房间,告诉她:“祝贺我吧,妈妈,我有工作啦。”“真的吗?”可怜的妈妈对我说,她可高兴坏啦。于是我说,工作不是很多,却要付给我三十卢布。三十卢布对于我来说是很大一笔款子:我可以用它办很多事,应付很多开销,给自己添置很多服饰。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谈论我将怎么去。我说,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著名的作家,我读过他的优秀作品。我们很高兴,就这件事谈论了很长时间。我们高高兴兴地喝了茶,我那善良的妈妈是那么高兴,我简直无法形容。我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妈妈睡在那儿),我告诉妈妈,我觉得,我现在就想去工作,马上,不等到明天,急不可待地要开始劳动。我向自己保证,一定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好,不能白拿这些钱。我焦急地等待着明天,这个可爱的珍贵的明天。这是重要的一天,我就要开始新的活动了。我激动得甚至久久不能入睡。可是,这时候我需要的是睡眠,以便明天有一双清新的和精力充沛的手。最后我总算睡着了,睡得很香,醒来时已是10月4日,——这是我生命中非常值得重视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费佳。

星期三,〈10月〉16日/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