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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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三本(18)

我坐上公共马车回家,到家也只能待一分钟,跟妈妈见个面。我疲惫不堪;妈妈当即给我端上来吃的,记得是煎牛排。我稍坐了一会儿,就去了速记学校。我累得筋疲力尽,难以忍耐,对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极为厌倦。奥利欣在街道上遇见我,询问我的工作情况。我回答说,进展十分缓慢,因为他口授得很少,他尚未准备好,他希望今后多口授一些。到现在为止,我每天去他那儿两次。奥利欣不喜欢这样,说关于这个问题甚至应当同他谈一谈。这一来可就把我的牌给毙了。我害怕奥利欣去找他,对他说,这不符合我们的约定。总之,表现得似乎是我向他抱怨工作艰苦,而这会损害费佳对我的看法。最后,下课了。回家后我非常高兴能在家里坐一会儿,虽然我有许多速记稿要誊写。在这段时间里我[耽误了许多速记?],这让我非常惭愧和内疚,我竟这样不经心。在家里我给妈妈讲了许多他的事,他对我如何客气和坦率,这让我很喜欢;把他讲的话都告诉了妈妈,总之,从他的谈话中了解到的关于他的一切。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很喜欢他了以下十二页(137—148)速记稿被扯掉;保留在被扯下来的页138上的三行被涂抹……1866年在速记中是:1867。后来用墨笔改为1866。10月8日我记得,这天早晨,我照例去费佳那儿,因为两天晚上我没去了,所以这次无可推脱,我答应一定来口授。上午从他那儿出来,我去了斯尼特金家,在他们家吃了午饭。午饭后誊写,以便晚上带给他。今天他们都在家,萨沙在等玛莎·安德烈耶娃的到来。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一起在斯尼特金家做客。在那些年里,这样的事几乎每两周就有一次,我还记得,我们在斯尼特金家的这些晚上有时候非常非常热闹。五点多钟,玛莎来了,穿着自己那件漂亮的灰色毛织连衣裙。这是她夏天翻新后用各种绦带缝成的,非常可爱和靓丽。我和她在厅里溜达了好久,边走边聊,不知为什么她还生了我的气,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好,大概是为一点琐事吧。萨沙见了她非常高兴,大家立刻便聊了起来。我对她说,无论我如何想留下来陪她,今天也必须去口授。不过,我十点钟回来,我和她可以在一起坐一晚上。她一直缠着我,不让我写,一直劝我今天不去了,因为这不是什么重要事业。但我不知为什么非常想去,因为我觉得同费佳的谈话变得越来越愉快了,因此我去记录口授的时候心情特别舒畅。玛莎、萨沙和玛莎·安德烈耶娃想起来去买甜面包和白面包,想顺便把我送到他家。可是因为我还未抄完,时间不允许再等,他们便先去了,甚至他们回来了我还未走。这时普拉东·罗曼诺夫斯基[100]来了。有消息说,安德烈耶夫家的所有姑娘都爱上了他,从玛莎、格拉莎开始,甚至一直到[最小的?]柳多奇卡为止。不知道这有几分可信度,但我知道,她们骂他骂得非常厉害;不过,当然,这都是做样子看的。玛莎夏天对他那么殷勤,现在突然几乎对他不屑一顾,只稍稍向他点了一下头,甚至与他无话可说。这简直让我吃惊。玛莎今天非常顽皮,她建议与我交换耳环,甚至让我戴她那顶带帽檐的灰帽子,她则要求戴我的。我自然同意,八点过后,我便到费佳那儿去了。

跟往常一样,他的房间里有些昏暗,因为插在他写字台上的两根蜡烛无力照亮整个房间。可是,晚上我很喜欢这间房子。或者,这是因为那时候费佳已经开始让我喜欢了,我[总是?]乐意与他谈话。他正在写字台后面坐着,我一进来他便站了起来。我坐在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在他写字台的后面也许是:在写字台旁边。,他则坐在我对面,我们便开始谈话。这天晚上我们口授得很少,一直在谈论形形色色的事物。又谈起了国外的生活,谈我们各种类型的文学家。他斥责彼得大帝,简直认为他是自己的敌人,现在则指控他引进了国外的风俗,而扼杀了人民性。后来我们又谈到他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三种情况:或者去东方,或者结婚,最后,或者去投身于轮盘赌,成为赌徒。我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当然,他还是应该结婚。

“您认为我还不能结婚吗?您认为,没有人还会嫁给我吗?”

我回答道,我绝对不这样认为,而且认为恰恰是相反。

“请告诉我,我该选择什么样的妻子呢,聪明的,还是善良的呢?”

我说,请选择聪明的。

“不,如果选择,我要选择善良的,只要她爱我。”

他又详细地盘问有关我的事,详细地盘问我的家庭,在这整整一个星期中,他经常重复问我各种问题,有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他几次了,但是他的记忆力很差,很快便忘记,以后又问我。他讲自己的债务[101],讲自己哥哥家的人如何忘恩负义,他们如何说,好像叔叔挥霍了他们的家产,他们本来有大量的资产,但全因为叔叔而失去了;女儿、未婚夫和母亲如何召集人开会,想排除他的参与;当他自己拒绝参与后,母亲又如何来求他,请他不要抛弃不管她,让他和以前一样帮助她。他说,哥哥去世后他开始独自出版杂志,为此投进去了一万卢布,这些钱是他从姑母那儿拿的,是预定给他的遗产,当杂志办不下去的时候,他的钱都赔进去了,他还被迫承担了杂志的与哥哥的大量债务。讲到63年的事原文如此。实际上应该是1865年。——译者注,当时他被迫同斯捷洛夫斯基签订了这个合同(根据合同,他必须写成这部长篇小说),从得到的三千卢布中用两千卢布还了债,后来在冬季又还了一千卢布的债,而现在他还有近一万卢布的债;正是因为这些债务,他才打算〈未能破译〉再版自己的新长篇小说《罪与罚》。他讲了科尔温克鲁科夫斯卡娅[102]的事,说这是一位出色的姑娘,说她前不久走了,现在在国外,不久前他收到了她一封信。他谈莫斯科,谈自己众多的亲属[103],谈索涅奇卡、穆辛卡、尤林卡和叶莲娜·帕夫洛芙娜,他认为叶莲娜·帕夫洛芙娜是一位地道的受难者和异常温柔善良的女性(后来我有幸见到了她,她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像是那样的人,所以我认为这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讲服苦役,讲彼得保罗要塞监狱,讲他如何隔着墙与其他囚徒对话,等等,等等。这时他第一次告诉我,他结了婚,他妻子死了,她是一个嫉妒心奇重的女人,并给我看她的相片。真的,她很不招我喜欢,很老,很可怕,几乎就是死人。诚然,他说,这是她去世前一年照的,所以这样吓人。我非常不喜欢她,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很凶狠、很暴躁的人。这从他的讲述中也看得出来,虽然他说与她在一起是幸福的。而与此同时,他还讲自己对她的不忠,假如他爱她,就无论如何不会背叛她。这算什么爱情呢,她还活着就可以爱别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竟然是好几个。

这个晚上我过得非常愉快,所以我觉得,它将作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口授得确实很少,一直在友好地交谈,我简直都不想走了。我就这样一直坐到十一点钟,他让我带上他的一本文集,要我数一数一页有多少个字母符号,以便能计算出来,我的多少页合斯捷洛夫斯基的一个印张。

我到了斯尼特金家,罗曼诺夫斯基已经走了。玛莎·安德烈耶娃和萨沙立刻开始向我打听他,他怎么样,今天他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如何回答的,等等。后来我们开始读[费佳的?]关于鳄鱼的中篇小说[104],萨沙说,这篇小说是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里刻画的太太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妻子。后来我们还聊了很久,斯尼特金家的丽莎与玛莎已经躺下睡了,我也困了,可是萨沙请我再坐一会儿,因为只留他和玛莎·安德烈耶娃在一起不方便,我便同他们坐了一会儿。他们不停地哈哈大笑,而我跟他们在一起却一点也不快活,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于是我给自己拿来一个枕头,放在桌子上,甚至好几次都睡着了。玛莎·斯尼特金娜很着急,问我们为什么还不躺下,几次从另一个房间里招呼我们。最后,她只穿着一个布衫出来,严厉地要求我们各人去各人的地方,说我们不让[娜塔莉娅·费奥多罗芙娜?][105]睡觉,总吵醒她。我最后困得实在不行了,也下决心去睡,让他们尽情地聊个够。当玛莎·安德烈耶娃最后来睡的时候,我已经睡够了。她不肯睡觉,使得所有斯尼特金家人,甚至还[包括我?],对她都很气愤。

星期一,〈10月〉21日/9日

今天早晨我和费佳和好了,但还没有完全和好。早晨我去邮局的时候相信肯定能收到妈妈寄来的钱。当被告知在我的名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我简直很震惊,因为我们的钱剩下的不多了,我开始害怕,担心我们的钱在途中还要耽误好多天。那样一来,无论如何心疼,我也必须去抵押我的大斗篷了。我可怜的斗篷啊,我仅穿过它五次,绝不会再多,可它现在必须在当铺里委屈两个月。我非常不乐意再次典当它,我总怕它被别人偷换掉,因为我怎样才能证明,它不是原来那件斗篷,而是另一件呢,而另一件这样的斗篷再也不可能得到了。这已确定无疑,我那时候将衣衫褴褛得吓人。我对费佳说,钱还没到,他开始安慰我,说这还没什么,也许明天就能到。我们去吃午饭,今天的午饭罕见地好,简直是奇迹,口感香,品种多,还上了很好的葡萄。

午饭后费佳去咖啡馆读报,我则去市里散步。我遇到了送葬的队伍,人们用手抬着死者的棺材,棺材上盖着黑色呢绒。两个近亲属走在棺材后面,是一位老者和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子。男孩子哭得极为悲痛。两个人都穿着带小帽兜的大衣,戴着黑色的高帽,帽子上的长长的皱纱布搭在背上。有两队人走在他们的后面,看来也是亲属,也穿戴着那样的大衣和帽子,再后面走的是穿黑色常礼服、袖子上别着白花的男人们。走在最后的人们穿着各式服装,都很庄重地走成两行。这里遇上死者的时候也脱帽,这是很好的风俗,表现出对于逝者的关注与尊重。这一点让我很喜欢。

到家后我开始给安娜·伊万诺芙娜·迈科娃[106]写信,费佳想明天给她和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寄封信,我也想给安娜·伊万诺芙娜附上一封短信,因为我答应过给她写信,但在整整半年间一直没有心思写。后来费佳来找我,我们便去散步。我们自然走的是常走的科拉特里耶大街,在花园里漫步,在这里遇上了奥加辽夫。他急着要到某地去,但看见我们便鞠了一躬。费佳说他经常看见奥加辽夫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和白兰地,因此他们总处于微醺之中。费佳今天格外快活,一直说俏皮话,开玩笑。我们一边散步一边往商店里看,特别是卖帽子的商店。费佳一直在挑选,看给我买一顶什么样的合适。今天他问我,好的丝绸头巾要多少钱,我说,很好的要五十法郎左右。他说,要买就买好的,就要买五十法郎的,自然是红色的,现在时兴戴这样的。后来又说,我需要有两顶帽子,一顶差一些,另一顶是最好的,还有头巾,还有头巾下面是短上衣,好的,带〈未能破译〉和暖皮鞋。我今天去了一家商店,问好的毛料裙子多少钱,说是要十五法郎。不过我想,大概能让价到十二法郎;假如我能给自己买一条,我穿上它该有多暖和多美呀!

回家后,我们和和美美地聊了好长时间。费佳说我是他的好妻子。

去年的10月9日

今天我很早便醒了,刚喝完咖啡就往家里跑,为的是赶上妈妈在家。昨天一整天我没看见妈妈。今天斯尼特金家里娜塔莉娅·费奥多罗芙娜身体很不好,家人担心她要死去。她说,她一夜未睡,因为玛莎和萨沙不让她睡觉,她的病很有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我飞快地往家走,提前为就要见到我可爱的妈妈而高兴。到家了,看到我们的门锁着,便去敲奥莉加·瓦西里耶芙娜的门。她带着指责的口气对我说,我现在不管妈妈了,说昨天妈妈好像一整天病得都很厉害,现在去了马克西米利安诺夫医院,不过,似乎又想去玛莎那儿。这对于我简直是五雷轰顶。我想起来了,妈妈确实重病在身,而我这个没良心的竟扔下她不管,走了一整天。这一刻我简直要诅咒我的工作,为我一天必须两次去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感到非常气恼,否则我便可以早晨去那儿,晚上跟妈妈在一起。这使我心急如焚,想尽快见到妈妈。我把皮包留在奥莉加·瓦西里耶芙娜那儿,自己便沿着什帕列尔纳亚大街朝玛莎家跑去。一路上我边跑边抽抽噎噎地哭,觉得妈妈是那么衰弱,身体很不好,她就要死了。我用力敲玛莎的门,很快把她叫了出来,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妈妈在哪儿?她在哪儿?”玛莎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她说,妈妈来过她这儿,但是又去斯尼特金家了,因为想尽快地见到我。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便放声大哭,说奥莉加·瓦西里耶芙娜把我吓坏了,她说妈妈有病,妈妈快死了,这让我非常不放心。玛莎要我放心,说这是小事,妈妈甚至都没有说什么地方难受。至于去斯尼特金家,只是想看看我。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出来了,看到我泪流满面,也很诧异,也开始安慰我。我马上想往斯尼特金家跑,想在那儿见到妈妈,但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对我说,妈妈在那儿找不到我,很可能回家了,家里有人告诉她,说我去了玛莎家,她一定也来这里。那么,如果我现在去斯尼特金家,就必须再回家,从家里再来这里。这样一来,我们肯定谁也找不到谁。最好的办法是我留在他们这儿。因为妈妈到家后肯定派人来接我。玛莎也将让自己的守门人去家里,说我在这儿。我同意,也确实如此,在玛莎家坐等最好。我如坐针毡,我真想快点见到妈妈。在玛莎家我便开始誊写他晚上给我口授的东西。这样到四点钟,守门人从妈妈那儿来了,说她在家等我,还给我带来了四十戈比,让我给自己雇一辆马车,好快些到家。我赶忙往家奔,坐车到了[医院][107],然后徒步跑到家。妈妈正站在窗户旁边眺望,看我是否快到了。妈妈告诉我,她到了斯尼特金家,没有遇到我,便毫不停留地回了家,在这里得知我在玛莎那儿,担心我再往斯尼特金家跑,便没有去她那儿,而是派守门人到玛莎家去接我。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玛莎那儿,只去过斯托尤宁娜家两次。妈妈不知道这样,就让他去了什帕列尔纳亚,说让我立刻回家。守门人到了斯托尤宁娜家,让我出来,她说我还没到她家,只要我一到,她一定马上让我回家;她甚至想派人到玛莎家去接我,但决定等我自己到她家再说。守门人回到家里说,出来一个小姑娘,说小姐不在,如果来了,就一定让她回家。这时候妈妈猜到了,他一定是去错了地方,便又派他去,这一次详细告诉了他,玛莎住在哪儿。就这样,我一直到五点以前才到家,才见到我可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