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大姐的亲戚说,你放心吧,我会带着你妈做几天的。她做熟了,我才能放手。
日子由此变得顺畅。涂自强全力以赴寻找房子。经人指点,他找到小河西村。这里依是城中村,眼下的城市改造还没顾及此处。这里的环境与石牌岭大同小异。但凡脏、乱、差之地,便是低薪一族的乐园。因为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能稍低,而他们才能付得出这笔钱。
涂自强动手太晚,路边的租房早已满员,偶有一间,房租也高得让人腿软。他只能往村子深处寻找。那里路径更乱,房子更旧。跑了很多趟,都没找到他想要的室内带厨房和厕所的租房。每次否定,房主便说,你要这样的房子,就去高档小区找好了。看看人家要多少钱,低于一千块,我替你出房费。
涂自强把自己的房租卡定在四百元之内。他想,他们说得也不错。如果不想增加房租,便只能降低标准。
涂自强到底在小河西村租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这是一幢四层的农家简易楼。纯为出租所盖。屋内陈设简单到底。整幢楼都被租满,只剩有四楼一个房间。厨房、厕所全楼共用。涂自强带了母亲过来看房,母亲说,住得这样高,我还头一回哩。介绍涂自强住过来的是他的同事。同事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算不错啦。咬咬牙挺几年吧。
楼里都住着一如涂自强这样的人。他们每天都紧张着面孔在外奔波。这家公司倒闭就换那家,这个老板凶狠就换那个老板。这个行业没前途就换那个行业。好些人,涂自强都面熟。同事说,这伙子人,就像一群潜伏在此的老虎,现在尸从在这个破楼里,可说不定哪天就发威了。涂自强想,可不是?
搬家那天是三十。母亲照例上班,涂自强便自己一个人折腾。好在东西并不多,借了辆板车一趟都拉过来了。心想过年还是要有点气氛。便去街上买了红纸对联贴在门上。门板上倒贴了一个“福”字,意味着“福到了”。又顺便上超市买了肉和菜。他用的依然是赵同学淘汰的旧电脑,他自己折腾着升级过几次,倒还能用。这一次,涂自强装了网线。如此,他便可下载电视连续剧。晚上母亲闲时,可以看一看。乡下常无电,家里也没电视,母亲天黑在观音菩萨跟前坐坐便去睡觉,进城来也一直如此。涂自强想,现在母亲进了城,就该像城里的大妈们一样,春节的晚上看看春节联欢晚会哩。
这是他们母子来武汉后最为愉快的一天。他们好好吃了一顿有鱼有肉的晚餐。小河西村有人放焰火。他和母亲站在空窗前就能看到那些空中的灿烂。母亲看得目瞪口呆,连连说,这花儿怎么会开到天上去的?
涂自强就笑。看完之后,又通过网络看春节联欢晚会。母亲不停地说,这么多好看的人儿呀!多漂亮呀,那闺女。谁生出了这么好看的闺女呀。涂自强更是笑个不停。他说,妈,等我们钱多了,立马就去买台大彩电。
母亲说,得先买房子,把媳妇娶回来。
涂自强又大笑,说妈你出的是世界难题。
母亲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涂自强想,日子就是这样天天向上的呀。
整个春节期间,母亲都在加班。涂自强倒是彻底休息。他在家里做饭炒菜,等待母亲回家。偶尔参加一下同学聚会。同学们依然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个个都洋溢着勃勃朝气。但涂自强却觉得自己有一种无力。他常有不舒适的感觉。可他又说不出这不舒适到底是哪里。他想恐怕自己这一阵的连轴转,真的是有些累了。赵同学在美国只待了一年,回来就说不走了。还说看来看去,还是国内好。在外面,晚上找个洗脚的地方都没有。喝酒泡妞也都不容易。赵同学回来没多久,便进了银行。他第一个月赚的钱就超过涂自强半年的打拼。涂自强听了心里闷了一下,但他很快释然。他想,上天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吧。而给他的就是那样的。倒是赵同学对涂自强说,我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很不公平。
涂自强笑笑说,我没这样想。因为这就是我们各人的命运。我也从没指望这世上有一个公平的社会。
赵同学连声叹息,说,亏了是你。换了别人,牢骚多得能烧房子,骂人骂得能让长江倒流了。涂自强想,如真能骂得长江倒流,他也骂了。关键骂也白骂呀,长江它只按自己的方向流哩。
几场细雨后,春天又不动声色地来临。躺在床上便能看到外面的树枝在发芽。
公司的业务要打到二线城市。涂自强主动申请下去开拓业务。一则他想,只有做开拓性的工作,事业的步伐才能上得更快,二则每月的外勤费可使他的收入增长不少。
回家与母亲说,母亲说,你干大事要紧,我一个人能行。涂自强觉得也是。母亲来武汉快一年了,对这个城市也慢慢熟悉起来。何况她喜欢这里,她愿意融入这里的生活。涂自强觉得自己大可放心。但是在出差前,涂自强还是把家住地址和自己的手机号码,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纸条上。让母亲放在钱包里收好,且说万一迷路,就拿这个给警察。又给她留了三百块钱。
母亲说,哪要这么多钱?
涂自强说,放在身上备个万一哩。不用,回来就存着好了。
涂自强去的是宜昌。忙碌之中,他还去看了三峡大坝。早春的峡江风光,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迷惑。峡谷中的江水,混浊而平静。没人看见谁在推动它的水势,它却自己流淌得那样勇猛有力,并且悄无声息。涂自强想,地势使然。地势决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运同样也是地势所定呀。
便是涂自强在三峡大坝想着“地势”二字时,他接到环卫所的电话,对方问他母亲怎么没有去上班。涂自强吓一大跳,说这怎么可能。对方说,已经有两天没来了。涂自强惊着了,忙打电话给房东,请他看看他母亲在不在家。只一会儿,房东回了电话,说家里没人。而且邻居说,好像晚上就没回来。
涂自强简直吓蒙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母亲如果不回家能够去哪里。他不顾一切,立即买票回家。同行的业务员说,你这一走,好多事情进展到半截,怎么办呀?涂自强说,我管不了那些了。我妈失踪了哩。
没来得及上车,涂自强便接到公司电话,经理希望他把手上的两笔业务做完再回来解决家事。涂自强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母亲不见了,我能安心留在这里吗?
经理说,你要考虑后果。
涂自强说,我妈要是出了事又该怎么办?
经理说,你母亲一个成年人,或许自己出门玩了。
涂自强说,她虽是成年人,但她在这里没一个熟人。
经理说,这个我不管。可是公司派你过去工作,你却半途而废,你怎么向公司交代?
涂自强有些生气了,说你没有母亲吗?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又该怎么处理?
经理一字一顿说,我妈永远不会出这样的事。说罢便挂了电话。
心急如焚的涂自强根本不愿去想他此后将面对如何后果。他只担心母亲万一真的出事。他赶到家时,已是晚上。母亲仍然没有回来,邻居也说,这两天似乎真没见到她进进出出。涂自强又赶到环卫所,这里已经下班锁门。涂自强打了好几个电话,找到环卫所长。所长知他何人后,颇不高兴,说你妈不来上班也要吱个声呀。
涂自强急道,我妈不是这种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晚上也没回家,会不会出了车祸?
所长用坚定的语气说,这不可能,如果有车祸,我们应该会马上知道。
这一夜涂自强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寻找。到了半夜,他有一种欲哭无泪之感。无奈中,他打电话找赵同学求助。赵同学说,蠢猪呀,你报警啊!涂自强这才惊醒。
夜色深沉中,警察打着哈欠,一一询问姓名年龄外貌高矮特征衣着智商口音诸如此类。然后又开始对外打电话。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着,一遍遍复述涂自强适才说给他的内容。他的声音逶迤绵长,像一根软绳,一道一道地缠紧涂自强的心脏。涂自强突然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然撑不到明天。亏得此时,赵同学赶到。
赵同学的神情像一根有力的杠子,一把撑住了他。他说,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涂自强,你在我眼里,就是世上最坚强的那一个,你得撑住。
天亮了,警察接到一个电话。他全身一振,望了涂自强一眼。涂自强和赵同学立即站起身。警察听了一阵,说,我们马上过去。他放下电话,对涂自强说,莲溪寺尼姑昨天去派出所报案,说有个乡下女人,坐在寺里求菩萨。神情悲痛,什么话也不讲。夜晚她们怕她出事,就留她在那里歇夜。白天她又到大殿拜菩萨,问她话,她口音太重,大家听不明白,像是被人骗了钱。她不识字,也不知家在哪里。说什么旁人又不懂。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赵同学一拍大腿说,绝对是你妈。你妈那一口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涂自强也觉得像。赵同学开着车,他们立即前往莲溪寺去。涂自强说,我妈信佛,可能就是她了。
涂自强心乱如麻地走进莲溪寺大殿,果然见到母亲端坐一角。涂自强眼泪几乎喷涌而出。母亲却毫无慌乱,一副安详神态,似乎菩萨给了她这份安宁之心。赵同学叹说,我真是服了你妈。
见到涂自强,母亲呆望了几秒,然后便泪水涟涟。半天方说,我儿,我差点死了,是菩萨救了我。
涂自强说,出了啥事呀?你快把我急死了。
母亲方说,她在街上扫地时,见前面人掉了钱包。走在这人身后的一个小姐,用脚踢到一边,也没捡。她便过去捡了起来,正想追喊掉钱包的人,结果后面上来一个年轻人说,看看里面有什么。母亲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沓钱。那年轻人说,也没人看到,我们两个分了吧。母亲说,这咋行,人家的钱哩。正说时,掉钱包的人转了回来。他看到母亲手中钱包,立马说,这是我的钱包。母亲说,是呀,我正要还你哩。就把钱包递给了那人。那人打开钱包,大叫少了钱。然后一把抓住那个年轻人的领口,说,一定是你拿了里的面钱。母亲忙说,他没拿哩,他只打开看了一下。结果那个年轻人居然拿出几张钱给掉钱包的人,并且说,我只抽了这几张,这个大妈抽得比我多。掉钱包的人便转过来抓母亲。母亲吓了一跳,说,我根本就没有钱。那人就让母亲打开自己的钱包看。母亲拿出钱包,还没打开,他一把抓了过去,大声说,拿了我的钱,还想赖。然后抓着母亲的钱包就走。那个年轻人则推了母亲一掌,说,你一个扫地的,捡人钱包干什么?耽误我们时间,你活该!母亲没明白咋回事,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去追。那两人就跑,母亲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又累又委屈,就在路边一直坐到了天黑。再转回去时,结果没认对路。涂自强的地址和电话都在钱包里,她不知道朝哪里走才能到家,问人路又说不出地址。她在一家店铺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又困又饿,心里又生气。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莲溪寺。母亲说,我都想去死了。尼姑师父给我吃饭让我睡觉。菩萨又让我消了气,我现在想通了。人活一世,总得有劫。这就是我的劫哩。
赵同学说,这两人是骗子,串通好的。以后您千万别捡地上的钱包。此时的涂自强,一口大气才吐出胸来。
便是这天的晚上,涂自强突然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
十二
第二天去公司见经理,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涂自强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便反复解释说,我实在没办法。母亲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
经理说,谁没母亲?谁的母亲不重要?我说过了,她一个成年人,不会有事。现在她没事对不对?没病没灾,身体也没受到伤害,对不对?
涂自强想解释,但经理制止了,说,你只需要对我说是还是否。涂自强只好说,是,她没事了。
经理说,OK,我就知道是这样。现在,她没事但你有事了。我不能再继续用你。你已经连续两次让公司利益受损,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不是一个把事业放在第一的人。
涂自强想了想,说,我明白。说完,心想,就算我把事业放在第一,可我也不能不管我妈呀。
涂自强就这样离开了公司。
他先前有过的打拼一场以及开拓事业的念头就此化为泡影。走到街上,春光灿烂,武昌的珞瑜路永远是条充满生气的大道,快步疾冲的男人和翩然如舞的女人,有如撒在那里,流动着又似固定着,这道风景永远都在。这是一条追梦的路,原本他也是其中一个满怀理想、步履匆匆的追梦人。而现在,他却疲沓而缓慢地在这路上晃荡,几如幽灵。他觉得自己好累。这种累就是那种只想躺下永不再起来的累。
他在路边小店的台阶上坐着。抬头即可见华中师大和武汉大学的两校大门。他想,没有进这样的大学,还是我努力不够呀。如果我由这里毕业,想必不至像现在这样。我的命运已是先天不足,我的后天除了努力加奋斗甚至加拼命,我还能怎样?这就是我一生的事呀。我不能跟别人比,我只有跟自己拼哩。
念头到此,涂自强站了起身,他长出一口气,对自己说,行动!然后他便大踏步走进了对面的电脑城。
他很幸运,在楼里他遇到一个学弟。学弟热诚地把他介绍给一家电脑公司,并夸张地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学校的高才生。这样,涂自强几乎在失去工作的当天,便又找到一份工作。工资起点虽然不高,但有事做,就不害怕。涂自强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一边做一边继续找自己最中意的事。
但就是在这天的晚上,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痰里有血。他想,这必是劳累加伤神所致,这阵子我是太辛苦了。当年高中时学习太累,发高烧,挺了几天就没事了。现在也一样,挺挺就能过去。
这一想,涂自强就踏实了。他觉得自己就得趁着年轻,抓紧时间。他比别人已经差了许多条件,他只能靠抓紧每分每秒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要尽快在武汉站住脚。
母亲在环卫所替工干满半年后,也就回了家。她还想找新的工作。涂自强所去新公司的工资低了许多不说,收入也不稳定。他怕自己连房租和生活都撑不起来,便也帮着母亲找事情。他联系了一个家政公司,母亲去了两天,即被退回。主人说她几乎不会做家务,连桌子都擦不干净,而母亲说她家的桌子不擦就已经很干净了;又联系了一家仓库,可她的语言难以与人沟通,依然是做了三天,便又叫回家。母亲很生气,觉得城里人故意与她过不去,找工作的热情顿时降到低点。她没事便去莲溪寺,每每从那里回来,脸上都有光。说只有菩萨能懂她的心情。涂自强不想勉强她,便说,妈没关系,一切随意哩。
涂自强再一次发现自己吐血时,已是夏天。这次吐得有些多,伴随着吐血而来的,还有低烧和浑身无力。他蓦然有心惊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医院。
医生听了他的描述,面色严峻。然后开了一堆单子让他作全面检查。检查的费用高到涂自强觉得自己无力承受。医生便严峻着面孔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涂自强被他的话给吓着。于是机械似的照着他所说,一样一样地检查。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单位有人陪你来吗?
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