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一
石井村改为石井街之后,村里的卧虎藏龙就作了鸟兽散,有能耐的都不在这条街混了,剩下那些没能耐的,统统被收归到石井菜市场楼上这幢二十层的安置公寓。仿佛约好了似的,晚上十一点一过,稀里哗啦、噗噗、乒乒乓乓,或多或少、或硬或软,一只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开始顺着楼体成功着陆,像一个个锦衣夜行客,行程长一点的那一位,落地的动静也最大。
除非装个电子眼,不然哪能知道谁家乱扔垃圾?当然,也能寻出些线索。市场冰鲜海产档的黄姨把卖剩的墨鱼带回家,剥掉墨囊洗干净用姜葱爆炒,一只只墨囊便从高楼上扑哧落地,就像有人在地面画了一夜的水墨山水画。社区工作人员沿着这条线索,找黄姨来问话。黄姨平日习惯跟人论斤两,耍赖说:“扔怕什么?反正都有人来管。”“谁来管?”“政府啊。我们连下半世都给政府了,政府不管我们谁来管我们?”这些被安置下来的人,经历了整个拆迁过程,动不动就把政府挂在嘴边。
社区工作人员每当提到石井街,头就大,说,这条街,出刁民。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是政策还是对策,两年后,石井街上连着盖起了几幢气派的小楼。牌子一掀开,人们惊叫起来,喔唷,原来政府就在我们身边哪!河陂区的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信访服务中心、劳动就业服务管理中心、交警大队……基本上都来齐了,簇新的门面,白底黑字的牌匾,看起来有几分唬人。刚开始,人们经过这几幢楼,脚步会加快,逐渐也就适应了。人们最爱坐到社保局门口的台阶上“蹭”空调,背后那扇自动感应门,开开闭闭,里边的气流便像波浪一样,时时扑到人背上,夏凉冬暖,很是舒服的。
说起来,这个风水地段最早的开发者,是丘处机,他是那里的常坐民。
在过去的石井村,丘处机也算得上是个特别的人物,虽无权势,也无财富,但他属于行动派的,每每做出些成为村民谈资的事情来。单说丘处机这个名字,之所以跟《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全真教道长丘处机一字不差,就是他改名行动的结果。
丘处机原名孙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因为爱看《射雕英雄传》,崇拜丘处机,孙毅不顾家人强烈反对,偷出户口簿、出生证,开了单位证明就到派出所改名字。那个年代电脑还没出现,办什么事情都要跑,改姓改名等于把一个人取消再重新造出一个人,得跑多少部门盖多少公章等多长时间!丘处机却不嫌烦,心平气和地一点点去办。半年后,孙毅从此消失,石井村多了一个丘真人丘处机。人们觉得好生奇怪,丘处机那时才二十岁出头,不崇拜郭靖杨康东邪西毒,偏偏崇拜个老气横秋的道士,再加上,在人人都在为一张嘴吃饭劳心劳力的阶段,丘处机却费尽心思做这些无用功,人们更觉得他是个怪人。好在,那时丘处机还旱涝保收,在一家印刷厂里当工人,吃饭、结婚、生子,也在过着正常人模式的小日子,也不足为怪了。进入新世纪后不久,纸张印刷业开始走向夕阳,一些中小型印刷厂直接关了门。丘处机下岗的时候,除了得到三万块遣散费外,就是满满四个纸箱的书:一套金庸全集、一套梁羽生全集,还有古龙、温瑞安、萧逸、还珠楼主……清一色的武侠小说。多数工人会挑《新华字典》、《中英双语词典》这类可以卖钱的工具书拿,丘处机却一概不要,只挑武侠。几年来,这四箱书被丘处机看了又看,百看不腻,每看一遍都像看新书一样,有滋有味的。
只要不下雨,每天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这个时间段,路过或者到河陂区社保局办事的人,都能看到丘处机坐在台阶上,依傍着门口那棵小叶榕,两只光脚垫在鞋面上,端着书,或低头或侧脸,乍眼看,像社保局门口放了尊雕塑。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连城诀》……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萍踪侠影录》《白发魔女传》《龙虎斗京华》……古龙的《绝代双骄》《陆小凤》《白玉老虎》《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温瑞安的《温柔一刀》《四大名捕会京师》《逆水寒》……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萧逸的《十二神拳》,诸葛青云的《江湖夜雨十年灯》,王度庐的《卧虎藏龙》……读这些武侠书,丘处机乐在其中。
社保局劳动关系科有个小秦科长对丘处机最感兴趣,经常跑下楼来,跟丘处机扯上几句。小秦科长问丘处机,那么多经典的侠客人物,为什么偏最崇拜丘处机?他在书里戏份不多,又没盖世武功,又不风流倜傥,高在哪里?丘处机淡淡一笑,说,高手过招自然看得过瘾,但无招战胜有招看得最让人心服,丘处机武功不强,却胜在意强,道可道,非常道,天人合一,方能胜人胜天……平日里,丘处机讲话从不是这个调调,但一论起武侠来,迅速就进入了书中角色,仿佛丘处机道长在给人传教义,把那小秦科长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过,看丘处机入定般坐在那里,手捧厚厚一本书,面朝车水马龙的大街,背靠社保局一楼办事大厅的各种滋扰、口角甚至耍赖,却丝毫不受干扰的样子,的确有那么几分天人合一的味道。
小秦科长对同事说,这个丘处机是个超级武侠痴,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武侠小说呢,算不算是个达人?同事们开玩笑说,应该让丘处机报名上“中国达人秀”,或者“星光大道”,说不定,也一夜爆红,能超过那个“送你葱”的菜花大妈!
菜市场的人都知道,丘处机的绝活可不仅是背诵武侠。每天清晨四五点,天蒙蒙亮,菜市场后门的卸货场已经人影憧憧:青菜瓜果从郊区运过来了,猪肉牛肉从屠宰场抵达了,各种海鲜在密实的冰库车里等待见光了……菜市场的摊主们吵吵嚷嚷地开始验货收货。这个时候,总有这么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防水雨衣,脚登长筒雨靴,穿梭于货场与摊位之间,或抱或背或拎或扛着重物,步伐轻盈,往返次数居于卸货工之首。这个黑衣人,必是丘处机无疑。丘处机仅仅只是力气大吗?不完全是。当然,按丘处机身高一米七、体重六十五公斤的体格,能有这样的力气已经不俗,重要的是,丘处机运货从不会出差错,一箱一箱一袋一袋,老刘的青菜,阿强的土豆,和记的牛肉,基哥的猪肉……人多货杂,本来容易出乱,但货主验好货后,朝人群里大喝一声:
——丘处机,和记五十斤牛肉!
——丘处机,阿强二十斤淮山十斤毛豆三十斤马铃薯!
……
丘处机便会准确地把这些东西斤两不差地运到摊上,一点都不用操心的。然而,这还不算什么,丘处机足以震慑人的绝活,还是徒手捧冰这一招。冰鲜档每天要从冰库车里运冰,每方冰大约十到十五斤左右,惯常的运输方法是用铁钩抓住冰块,或吊挂或拖曳着走,丘处机却可以将一方冰徒手捧到冰鲜档,步伐从容,还不妨碍他跟熟人打招呼,仿佛他手上那一坨亮晶晶的东西,是一捧淌着水滴的百合花,令他看起来很有风度,或者说,很酷。菜场的人说,丘处机练了铁掌功,耐冰。
丘处机没别的活儿干,就靠清晨这点时间赚钱,好在老婆在造船厂当油漆工有工资拿,儿子也已经考上大专了,所以,他每天早起忙个一两小时,剩余的时间就是做家务、看武侠,生活得也算惬意。人们见丘处机那么有闲,劝他去练武,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可以给石井街看看场子,练个一招半式的,吓唬吓唬那些来找碴的人。自从这些政府部门落脚到石井街之后,这条街就没那么太平了,隔三差五有人来闹,虽说他们闹的是政府,可这条街总不免也受到牵连。有一次,大清早的,社保局门前就被人淋了一大桶粪,熏得路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一次,一名中年男子劫持了街上一名少女,用刀架在她脖子上,说领不到失业保险金就把这女孩喉咙割了,那男人跟警察整整对峙了五个小时,搞得石井街的人那段时间出门都心慌慌。直接影响石井街人生活质量的,就是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辆车子,这些车子脾气一律都很差,因为它们是来交警大队处理事故的,气鼓鼓地来气鼓鼓地走,一片乌烟瘴气……这些,丘处机当然都尽收眼底,但他从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对暴力很反感。有一次,他坐在那里看书,身后就起了骂架声,声势越来越激烈,他连头都没回;接着,传来了拳脚的互搏声,他还是没回头;后来,他的背部遭到了一击,扭打之人一脚出去,祸及了他,他这才穿上鞋子站到一边,只是观战,直到那场架被制止后,人潮散尽,他才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们都说,别以为丘处机整天看那些打来杀去的书,其实是个胆小鬼。不过,人们也懒得去评价丘处机了,谁都清楚,石井街像这般没用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有能耐的早已经离开这里,到城市的各个中心区、高尚区、开发区去,到江湖上去,早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二
这天下午,丘处机照常坐在社保局门口“蹭”空调看武侠。这时来了六个人,逢人便发传单。丘处机以他印刷工人的经验,一眼看到那打印出来的黑字,题目用的是初号黑标宋,这种字体通常用来印些告示、公文的正规标题,标题下边,密密麻麻写着一段字,末尾又是几个初号体感叹号,好像还摁有手指印。那六人每人头上绑着一根白布条,仿照古书里鸣冤告状的样子,引起了行人的关注。他们拦住行人,愁眉苦脸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其间,社保局的保安出来撵过他们几次,他们非但不怕,反而横横地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吵嚷着说,怎么啦,这路是你买下来的吗?政府还不让人走路?怎么啦,想打人?
快要下班的时候,那六人也疲倦了,人仰马翻,散落在台阶上,离丘处机不到五米远。他们纷纷从包里掏出自备的水来喝。丘处机眼尖,瞟一眼,就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白头老汉的矿泉水瓶里,飘着白的菊花和红的枸杞,跟他老婆天天去上班时拿的那瓶一模一样。
那白头老汉也一直在看着丘处机:这个怪人,一下午了,坐在那里光看书不看人,递给他的传单也不知道被他扔哪里去了,如果他稍微表现出一点好奇,他早就想“发展”他了。白头老汉故意跟丘处机坐得近。他瞅了瞅丘处机手上拿的那本书:《多情剑客无情剑》,因为挨得太近了,丘处机把目光从书里移出来,看了白头老汉一眼。
“啥书啊,看一下午,那么好看啊?”
丘处机笑了笑,不愿接白头老汉的话。
“多情剑客无情剑,哼,再无情,有社保局无情吗?啊,有社保局无情吗?你看看,我们这几个……”
丘处机不想再听他们重复了一下午的话,立即打断他——你们这样做,没用,我见得多了。
丘处机终于开口了。白头老汉有点成就感,即使自己的话被打断了,也觉得无所谓。他朝丘处机苦笑一下,说,谁说不是呢,没用又怎么办?我们这六个人,岁数加起来都快四百岁了,被老板剥削那么久,老了老了,连一分养老金都还拿不到,有这么坑老百姓的吗?还让不让人活啊……
这六个人,都是同一家外资公司的员工,从一九九四年一直干到去年退休。这么多年来,工资条上每月明确显示着扣除了养老保险金。退休后才知道,公司为了省钱,买通了相关部门,他们明明在越城工作,保险却一直在越城下边一个叫青镇的地方买。为什么呢?因为青镇的人均工资低,养老金的缴费基数比越城要低得多。也就是说,公司在青镇买保险比在越城买要省钱。六个人退休后,问题浮出水面了,十几年来在青镇买的保险,要转到越城来,但越城社保局不同意。在穷的地方按低的基数买保险,在富的地方按高的基数领保险金,明显的钻空子嘛,越城社保局以不符合政策为由,拒绝转入。六个人折腾快一年了,一分钱都领不到。
丘处机觉得这六个人蛮倒霉的,被坑了那么多年竟一点不知情,吭哧吭哧替人干活,到头来,连养老的钱都领不到,这样的事丘处机也是头一回听说。大千世界,为了利益,无招不出,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懂钻空子的黑心公司,简直比石井菜场里那个在木瓜的腐烂处贴标签的阿惠,比往鱼鳃滴汽油使它变鲜红的黄姨还要黑心得多啊!那可是老人家养老的钱呢。
丘处机起了同情心,放下手里的书,打算跟这六个人聊聊。这六个人,年龄相仿,都有白头发了,只不过白的程度不一样,衣着也很普通,丘处机自以为还不如自己。六个人脑门上扎着的那根白布条,让人看起来有点滑稽,既不像日本武士也不像披麻孝子,丘处机忽然想到了“桃谷六仙”,金庸《笑傲江湖》里那六个糊涂倒霉蛋: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桃实仙,丘处机个个都能数得出来。哈,这眼下的六个人,倒是刚够数。丘处机在心里暗暗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丘处机觉得“桃谷六仙”眼下做的这些事,完全是无用功,发传单、静坐、告状,这些方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你们打算天天在这里坐?没找其他路子?丘处机刚一问,那个身材魁梧的老汉就着急说话了。怎么没有?这事搞了快一年,各个部门都跑遍了,还找了律师咨询,都没办法啊……丘处机在心里称此人为桃干仙,体形和性格都比较相似。
那律师怎么说?丘处机又问。只见那桃干仙捅了捅身边较瘦小的那个,示意让他来说。瘦老汉讲得很详细,其中还运用了不少丘处机听不明白的专业术语。丘处机觉得那人应该是桃叶仙,比起其他几个来,他最清瘦。桃叶仙最后总结性地说,总之,律师说,这官司没得打,因为公司买保险手续齐全,也符合规定,只是钻了个空子,那空子能钻进去,就说明人家已经打通了关节,早有防备。
他娘的,干脆搞包炸药来,炸了这鸟地方!其中一人,边说边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楼。丘处机就把这性格暴躁的人定为桃枝仙。
这桃枝仙的气话,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他们纷纷列出自己的报复方案来,解气地发泄了一通。丘处机觉得这些老头真可怜,要是他们有“桃谷六仙”的绝招——能在一眨眼工夫将一个人撕成六大块,他们还会在这里为钱烦恼?
话说间,“桃谷六仙”似乎已经当丘处机是朋友了,各自讲了很多自己的烦恼。丘处机的怜悯之心已经被他们撩拨了起来,便将自己平日在这里听到的一些相似案例,成功的失败的,都告诉了他们,像说书似的,把这六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先前那白头老汉心想,自己果然没找错人,这个怪人整天泡在这里,懂那么多,肯定认识局里的人,就像医院门口的医托、火车站大厅里的黄牛,虽说都是些小人物,但还是各有门路的。白头老汉硬是觉得丘处机不是个平常人,在折腾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的绝望处境中,竟然对丘处机抱上了希望。白头老汉讨好地对丘处机说:“兄弟,您懂那么多,肯定神通广大,您看,能不能帮我们一把?给我们点条路子走走,以后一定会重重谢您的啊!”
丘处机早想好了,这白头老汉就是桃根仙,在六仙中算得上是老大。老大这么一说,其他几仙都明白了,同过来拍丘处机的马屁,配合得默契。
不知道为什么,丘处机对这白头发的六仙,有了种特殊感受,他们连自己这个素不相识的人都想着来求,可见他们有多绝望。谁说不是呢,六张老脸都不要了,不是绝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