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穿好鞋子站起来之前,犹犹豫豫地撂下一句——我试试,问问看。六仙听后,大喜过望,这个下午,丘处机是唯一一个向他们伸出援手的人。
拿着六仙递过来的那张传单,离开小叶榕,丘处机往对面石井菜市场楼上的家去了,他趁拐弯的时候,用眼角扫了一眼站在夕阳中的六仙,心情觉得很沉重。
劳动关系科的小秦科长还没走近单位门口,远远就看到平日里丘处机坐的那个地方蹲着一个人,心想着,又有人来闹了。刚走近些,就听到有人喊自己,居然是丘处机。
丘处机手上拿的那张传单,小秦科长昨天已经看到过,并且,他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那家外企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早已经外包给了一个国内专业团队,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团队全权处理纠纷。这个团队,呃,怎么说呢,社保局里以小灵通著称的欧阳说,是很有来头的。怎么个有来头法?它的法人代表是省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哪个领导?这,领导就那么几个,自己排排看呗……
当然,这些内幕小秦科长是不会告诉丘处机的,这是他们单位的“福利”——比一般老百姓总能知道得多一些。他只是实话跟丘处机说,这件事情,他们局也解决不了,早就明确回复过这六人,还得从公司里找到解决的方法。丘处机将六仙昨天跟自己说的所有情况都跟小秦科长说了,小秦科长也没办法,最后给了丘处机一个建议,让他们去找找上面,看有没有可能特事特办。丘处机在脑海里想了想那几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六仙,又不是能各显神通的八仙,上面的门在哪里他们肯定都摸不着。
丘处机实在没什么人可问,只好低声下气地再求小秦科长,求他想想办法,帮忙找找关系。那小秦科长一句话就把他堵死了——你以为我是局长?我也就是个小副科而已,这座楼里,副科长算个屁呀!丘处机看小秦科长愤恨的样子,没敢再求下去了。
最后,小秦科长奇怪地问丘处机,这六人里边有你的亲戚?丘处机摇摇头。朋友?丘处机含糊地似认非认。小秦科长走进社保局大门之前,回头对丘处机叹口气说,唉,让你的朋友们别再来白费力气了,赶快抓紧时间重新续买保险才是上策。
下午,“桃谷六仙”一见着丘处机就围了上来,仿佛丘处机是个大官。那个桃叶仙,没说几句话,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瓶子里装满了白色的液体。他对丘处机说,这是他老伴泡了一夜黄豆、早起用豆浆机打的豆浆,绝对纯天然。丘处机哪里会要。桃叶仙很是诚恳地再三请求丘处机收下,他一直强调,这黄豆是亲戚从乡下背到越城来的,绝对是有机黄豆。其他几仙也都帮着劝丘处机收下。白头老汉桃根仙嗓门很大,说,兄弟,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瓶豆浆而已,还没有商标,卖都卖不出去的,就收下吧。说完,连推带塞地把那瓶子推到了丘处机的怀里。丘处机只好收下。人的心理就是那么奇怪,收下这瓶豆浆之后,丘处机就觉得自己对六仙有了一种责任,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将小秦科长说的话一句不少地转告他们。通过自己私人关系所获取的那么一点信息,权当作那一瓶豆浆的回报。只不过,这回报起不到半点作用,还添了六仙的沮丧。
白头老汉桃根仙一直在问丘处机,找的那个熟人是哪个科的什么官呀?以他的愿望来看,最好能找到局长或者副局长,就算让他们凑点钱来打通,他们也愿意的。可丘处机哪有这个能耐。说实话,那么久以来,他还没见过局长甚至副局长长什么样呢,据说他们从不走前门,他们的车直接停到后门的院子里。
那天下午,丘处机横竖没能看成书,他只在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在起身回家前,他的内心有过一些波澜,他寻思着,走,不走?那瓶豆浆就放在他身边的台阶上,拿?不拿?最后,他手上拿着书,胳肢窝下夹着那瓶豆浆,告别了“桃谷六仙”。碍于情面,是的,如今他跟他们就算有了情面了,丘处机安慰性地对那六个人说,那么,我再找其他人问问吧。
看得出来,“桃谷六仙”已经不似昨日那般对丘处机抱希望了,他们逐渐清醒地接受了一个现实——一个无业游民,哪里能找到什么关系?
三
一连两天,丘处机都没到社保局门口看书,他觉得尴尬,帮不上忙,情面上过不去,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桃谷六仙”。他坐在石井菜市场十六楼自家的阳台上,看着对面依然徘徊在社保局门口的那六个人。两天了,他们还是不死心。丘处机搬个小马扎坐着,时而看书,时而透过阳台的栏杆看那六个人。从十六楼看下去,那六仙简直就是六个小侏儒。六仙丝毫察觉不到丘处机的目光,兴许他们还在等待丘处机的出现呢。
丘处机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不远处正在拔地而起的一个建筑。那个地方,原先是石井村的老祠堂,拆掉之后,据说正在建一座五星级酒店。快两年了,那庞然大物在丘处机的视野里,一寸一寸地立起来。高高的脚手架外披挂着一层施工网,看着像个穿披风的大侠。丘处机望着它,有一种冲动想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使上乘的轻功,跃到最顶层的脚手架上,与它比武。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走在空中,宛若水上漂……路线可以这样:从阳台栏杆跃至对面社保局楼顶的中央空调冷却水塔,那里常年喷着一些雾气,丘处机早就想去会会那雾气了;从冷却塔再跃至后院一棵大大的老玉兰树树冠,过去丘处机喜欢坐在那树底下看书,如今它被困在了社保局的院子内,丘处机一直想找机会再去摸摸那老朋友;接下来,应该借着树尖的力,跃到那五星级建筑物一个凸出的架子上,那里应该没有任何机关,因为已经露出了完工的钢筋水泥墙,就算在那翻筋斗都不碍事,可是,等等,丘处机的目光忽然嗖地折了回来——与玉兰树顶平行的东侧,那个小媳妇正在楼顶晒被子,丘处机一眼就认出了她,很多次她从自己的跟前走过,他看书的目光就像中了“吸星大法”,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的身上,目送她挺拔的脊背和圆润的屁股以及那白嫩如葱的脚踝,一直到她消失在那栋楼里。此刻,小媳妇躬身翻动着一床粉红的棉被,将它摊在露台上。丘处机几乎能感觉到那粉红棉被的柔软和温暖,他的丹田下方,一股暖流蒸腾,心起异念,他决定从那白玉兰树冠上跃下,跃到那床敞开的棉被上,他要与那小媳妇来个“生命大和谐”。“就像山洪突发,杨炎突然紧紧抱着了她,在她的粉脸上吻下去、吻下去。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他像小孩子一样伏在冷冰儿怀中,两人如饮醇酒,如游太空。真不知天地之间,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相怜相惜之中,两人获得了生命大和谐。”这一段出自梁羽生《弹指惊雷》的描写,丘处机不知道反复读了多少遍,已经能随口背诵了。梁羽生一贯喜欢用“生命大和谐”来称男女之事,在他书里,很多痴男怨女最终都获得了“生命大和谐”。丘处机在这方面,是个旧人,不喜赤裸裸地讲性或做爱,想着自己跟那小媳妇在粉红的棉被上获取“生命大和谐”,丘处机激动死了,他已经放弃了跃到顶层脚手架上的目标,他的轻功之途耽在了一床轻飘飘的棉被上……
三天之后,“桃谷六仙”便不再出现在石井街,丘处机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上看书。为了温习一下关于“桃谷六仙”的描写,他又把《笑傲江湖》拿了出来,挑了第二十八回来读,那一回专写“桃谷六仙”。文中写道——
桃枝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记得谁大谁小,过了几年,便忘记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那黑脸人道:“他一定要争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丘处机读得好笑,笑了出声,又自知失态,便抬起头来环顾一下周围,仿佛那六个人还在身边。
那六个人是肯定不会再来了。每天来石井街办事的人那么多,车那么多,问题那么多,能解决的和不能解决的,都随着这过江之鲫般的人流流向各自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跟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丘处机跟这六个人萍水相逢过,却又不辞而别,在心里,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点歉意。
靠石井菜市场的那一面,早上的阳光似乎降临得要快一些,零担的小贩、街边的水果档、早茶店、豪记粥粉面、桂林米粉店、辣婆婆麻辣烫……热火朝天市声喧嚣,而对面则相对安然,上班路过的行人还可以对着那一溜没开启的玻璃门,照照自己的头发,甚至停下来当全身镜用。这一天,反常的是,社保局的门还没打开,门口就站了一圈人。冰鲜档的黄姨闻讯过来凑热闹。她钻进那圈人里一看,原来那瓷砖地面上写了一大段五颜六色的字。先是一排稍微大一点的字,黑色的,写着:使行人到此,义愤气填膺。接下来的字小了些,但却很整齐,一行绿色,一行红色,一行紫色……虽像是顽童写下,但字字端正整齐,又断然不可能是出自孩子之手。黄姨还没读完,就得意地下结论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前几天那几个绑着白布条的老头写的,传单上就这么写的!
保安跑过来,手上拿块布,想着要擦掉,咦?却是一点都擦不掉的,再用脚使劲去搓,还是搓不掉,用水去冲,那字的颜色却更显清亮。蹲下去仔细一研究,才知道,那五颜六色的全是油漆。围观的人纷纷出主意:用汽油!用香蕉水……可这些东西一下子从哪里找?
那段五颜六色的字,在社保局门口差不多存留了一个上午才被处理掉,最有耐心最完整地阅读它的人,就是那些每天进出于这道门的政府人员。
香蕉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等到黑夜降临才肯散去。
人们都在议论,那六个老头真有毅力,半夜三更的,趴在地上写那么多字,还要用那么多种颜色的油漆,多辛苦啊!卖牛肉的和记说,唉,真惨,要是我老爸这么干,我索性把牛肉档卖了贴钱给他算了,六十多岁了,还出来跟政府斗,怎么斗?
社保局楼里的人都在猜测,那六个老头伏在地上写字,人那么多,动静肯定大,何以值夜班的保安发现不了呢?如果不是那六人写,而是一人单干,那么多个字,还写得那么从容整齐,又是何方神圣?不过,写控诉书这样的方式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是多大件事,倒觉得这人有点创意。
写油漆书之事没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那天,第一个踏进社保局门口的人,忽然感到有些异样,把已经伸进去的脚重新退了出来,原来两边门柱挂着的单位牌匾,被人用白纸蒙了起来,左边那柱子上,白纸黑字写着:两袖清风。右边则写着:一身正气。正中的门楣上新添了一个横幅:查无此人!他差点没笑出声来!
肯定跟前些天写油漆字的是同一人,字迹几乎一模一样。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写到门脸上了。这一次,局里引起了重视,影响太坏了,要是被谁拍到报纸上或网络上,颜面何在?于是,他们到派出所调出监控摄像记录来看。只见那监控画面上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出现了一个人,全身黑衣,脑袋上低低地压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脸上戴着一只大口罩,浑身上下只露两只眼睛,夜行侠一般。这人一手举一把简易梯子,一手拿着一捆纸,四下看过之后,先将梯子架到左边门柱,将其中一卷纸拿在手上,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瓶子,应该是一瓶胶水,然后逐级登上梯子,因为摄像头视角的限制,看不到那人在梯子上做了些什么,很快,一张书法从上至下垂了下来,两分五十秒过后,那人落地了,又把梯子架到右边门柱边……这一系列的行动,只持续了八分钟又二十七秒,身手可谓敏捷,绝不像六十高龄的老头。
再翻回前几天写油漆书那晚的监控录像看,果不其然,都是同一人所为!
那天下午,小秦科长特意跑到楼下,坐到丘处机的身边,悄声问:“丘处机,这事,不会是你干的吧?”丘处机的头偏了过来,诧异着问:“啥事?”“在门上写大字的事啊,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查无此人。”丘处机恍然,回答了一句:“呔,我丘处机明人不做暗事!”小秦科长盯着丘处机又看了一眼,说:“那你回去转告你那些朋友,不要再搞了,这里的摄像头最集中,都看在眼里呢!”说完,噔噔噔跑回局里了。
此后,类似的事情再没出现过,人们记下了那副精妙的对联,录在手机里,到处转发,据说,都转发到市委领导的会议桌上了。
四
人力资源市场一楼服务大厅内,每天都聚着不少人,他们抻长了脖子,抬头看墙上那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在看股市开盘呢。实际上,墙上滚动播放的是劳动力招聘信息——温暖家政公司月嫂五名月薪六千至八千;华泰超市收银两名月薪两千至三千越城户口;越城电网保安三名月薪三千,四十五岁以下包吃住……红字的滚动信息是表明正在招募中,绿字则是近期已招募罄。石井街那些无业者,无所事事就跑到这里来,以留意劳动招聘信息的理由,坐在椅子上聊天、打瞌睡,隔几天,其中的一个就消失了——他已经在那红字信息里,找到了自己的“东家”。因此,石井街的人,索性就将那墙上的红红绿绿称作了“股市”,有的人,来得勤快,出手及时,往往能买到一只“好股”,在满意的工作中捞了一票,生活改善了;也有倒霉的人,签了招聘合同,上班后才发现工作并不轻松,挣得也不多,却也不敢违反合同,只好熬下去,等待合约期满了,再从头开始。总之,东家不做做西家,他们像一只只跳蚤,从城市这角跳到那角,说不清楚是幸福的还是辛苦的,只要有工开,有饭开,身体没遭病痛洗劫,口袋里总能装有几张大票,一日一日,也过得欢实。
四十七岁的时候,丘处机也成为到这里看“股市”的一员。这一年,他的老婆也下岗了,而他的儿子,忽然懂事起来,刻苦了一把,从专科考升本科了,还有漫漫的求学路要供养。丘处机老婆说,阿机,看来,这下你要亲自出山了!迫于生计,丘处机便乖乖地到人力资源市场填了表,在“工作要求”那一栏上,他想了想,写下:“印刷厂工作优先考虑。”丘处机还是想干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