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当年在印刷厂是一名标兵,拿手的是切割纸张,只要看到过自己切割出来的纸张,丘处机想,哪个老板都会争着要自己的。油墨的特殊味道,碳粉粘在身上钻进人的鼻子一直到肺里,还有那已经耳熟到可以忽略的机器噪音……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在休工时间,随便往哪个角落一坐,看起武侠来就像置身于世外桃源。丘处机看书看得慢,一本书,放在机床底下一个固定的小篮子里,往往要放上一两个月才换新的。他看得慢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容易受外界干扰,分心,而是因为他每看上那么一段,眼前的文字就会变成图像,人的形象便在他眼前动来动去,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让那些比武的招数这样打那样搏,而且人物和人物的对话也成为了有声……这些时候,他的心思就离开了页面,或者跑到寒风凛冽的绝顶华山上,或者跑到一个春花烂漫的绝情谷,或者跑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孤岛,或者跑到飞雪漫天的冰川,尽管他生活在南方,连米粒大的雪都没有见到过……外人看着他一副安静的样子,殊不知他却在东跑西颠,或暗器飞花摘叶或轻功水上漂,或降龙十八掌或移魂大法,丘处机忙死了!就像孙悟空使了“金蝉脱壳”之术,肉身的丘处机与魂魄的丘处机早就脱开了十万八千里!
时隔五年,丘处机最终还是干回了老本行,他在人力资源市场谋到了一份印刷厂的工作,除了偶尔被抽调到加工部把一些盒子的皱褶刮平之外,他主要的工作还是切割纸张和装订。工作并不复杂困难,当然钱也不见得多,试用期间月薪一千五,试用期后两千五。第一天上班,老婆递给他一只布袋,里边装了一只大号的可乐瓶子,瓶子里飘着白的菊花和红的枸杞子,丘处机不由得想起那“六仙”,白头老汉桃根仙也有这么一瓶子水。唉,也不知道那六人的事情最终怎么了结的。
新厂规模比过去丘处机工作过的厂小,整个生产部机器不多,人也不多,除了两台激光切纸机外,其余的切纸机跟过去用的相差不大,都是半自动化的切纸机,需要用人力先将纸张推进机台,对准尺寸比例后,按下开关,切刀才下来。比起当年,如今印刷的业务需求是大大减少了。丘处机常听在证券公司做保洁的阿妙唠叨,在那里打扫最轻松了,垃圾都很少,那里的人,据说都提倡无纸化办公。连纸都不要了,还要印刷品干吗?
丘处机头一天上班,负责装订的,都是些铜版纸彩印的广告书和传单——超市的打折酬宾、幸福堂补肾丸、典藏稀世黄金箔片、微笑山庄笋盘……走在路上,这些冷不丁塞到人手里,停留几秒后随即变成垃圾的印刷品,大部分都用了不错的铜版纸,页面光亮,色彩斑斓,只是克数略有差异而已。这类纸,在过去的印刷厂里被视为一级印刷,需要专门组织熟练的工人来操作,为什么?因为贵,不允许出一点差错。过去,厂长称这一组熟练工为“铜人”。一接到铜版纸印刷任务,“铜人”就布阵了,加班加点,安全生产。丘处机便是这“铜人”中的一员。当然,“铜人”仅仅是一种荣誉了,与工资无关,只是在集体分海带绿豆糖水或韭菜猪血汤的时候,他们除了可以自己喝一份外,还可带一份回家犒劳家属。如今,四十七岁的丘处机就算经验再丰富,也混不到“铜人”阵里去了。丘处机观察了一下,新厂的那几个“铜人”,年龄跟自己当“铜人”时差不多,都是三十岁左右。那个叫刘天骄的年轻人,是“铜人”的头儿,据说他是大学生,学机电的,懂得维修切纸机。难怪,丘处机想起儿子说的话了——现如今,卖猪肉都需要学历了!夸张是夸张了些,但也没错。丘处机庆幸自己生得逢时,不然,以他高中毕业的文化程度,现在能混进“铜人”里?回顾自己的印刷生涯,好歹他丘处机也曾经在上个世纪领过风骚数年了。
两个月干下来,丘处机逐渐感到有点乏闷,他每天切割、装订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少有的几行字,不是广告就是业绩报告书,全球、先进、销量、效果、经典……这些字符,几乎在每一张纸上都能找见。这些印刷品,丘处机都懒得带回家去垫桌子。丘处机想想过去,一本初校样书在手上刚装订完成,封面还没装上,只简单地蒙着张白纸皮,他就迫不及待地带回家看,言情的、武打的,他一概占领先机,这是他们印刷工人当时的唯一福利。从前的石井村有个租书铺,铺主老王每次遇见丘处机,都会问:“丘处机,最近有什么好书?”“《哭泣的骆驼》。”“什么类?”“言情。”于是那老王颠颠儿就跑到新华书店去买,谁知,书店还没上架,说是连印刷厂门都没出,只好将书名记在书单上,等几天再去新华书店看看,有了,马上买来。老王的租书铺多亏了丘处机,成为了租书界的先锋。因为有这些书看,丘处机觉得当印刷工人很有趣,那些机床的肚子里,满满的都是传奇故事呢,一张白纸,进去了,再出来,纸上就有了人物,就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悲欢离合。有了这些,丘处机真的连车间大门都不想出。
如今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印一本书?每天开机之前,丘处机都要先跑到制版房去瞄瞄,看看今天要印的内容是什么。直到上班的第五个月,试用期刚过,丘处机的运气来了。那天,开机前,他照例到制版房去转转,只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电脑前,正对着屏幕指手画脚。丘处机走近一看,制版人员小林正在电脑上排一本书,屏幕的那一页上,几行字结束后,是一张古代的图画,仔细一看,妈呀,原来是一幅古代春宫图——以前在车间的时候,有人带来传阅过的。丘处机不好意思盯着图看,目光转向那个正在指挥排版的老头,只见他神情严肃专注,仿佛正在排版的是一幅科研图片,根本没在意身边多了个人。他用食指指着那幅春宫图说,这里,把图注插入到这里,居中。小林想了想,觉得不妥,说:“叶教授,居中似乎不好看,跟下边的文字太贴近了,不如,右对齐试试?”那叶教授想了想说:“不怕,还是居中好,跟下边的文字间隔距离大些,没问题,图与文,做疏朗些,更好看。”
接着,跳过几个页码,又出现了一幅春宫图……丘处机看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听那叶教授说,不对啊,这一页应该放《教蜂酿蜜》,这幅《饿马奔槽》应该在后边一页,搞错了……
那两幅春官图搞得丘处机一上午工作都有点心猿意马,他在期待,什么时候这本书才能在自己手上开印?
午饭时间,丘处机在简易食堂碰到了制版的小林,那瘦小的叶教授居然也跟他坐在一起吃盒饭。于是,丘处机也端着盒饭坐到了同一桌上,听他们聊那本即将隆重推出的“奇书”。
叶教授因为赶着要出这本书,这两天进厂亲自督阵。一般说来,车间是不容许外人出入的,叶教授却是个特例。不是因为叶教授有多么牛,而是,这本书有着很大的利润,必须谨慎又谨慎。赞助出这本书的人,是越城的支柱产业——越城制药集团的老总,他找到越城大学研究古典文学的叶教授要求编这本书,钱不在话下,只要书出得别致精美、典雅高档。叶教授接下这一笔大生意,如临大敌,比做一个重大的科研课题还费心思,他从一些明清著名的禁书中,精选了艳情刺激的章节,文言文虽读起来使人感到文绉绉很有文化,但内容放荡得让人耳热心跳。叶教授给这本“奇书”起了个很是庄重的名字——《明清传奇》。那制药集团的老总说了,纸张要用最好的,开本不要太大,最好是便携型的,印数也不需要太多,两千本就够了,因为这书并不是要拿到市场出售,而是小范围赠阅。那么,都赠给些什么人看呢?当初叶教授一听之下,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原来,老总是要为那些高官朋友和商界朋友们增加生活雅兴,搞搞新意思,弄这么一本书赠给他们,让他们在出差考察旅途中打发无聊时间,翻翻玩玩的。老总要求每一章节不超一千字,这样可以方便随时翻阅,最重要的是,必须图文并茂。本来,这本书早就该印刷出来了,内容定下来送给那老总审定后,老总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叶教授选的那些文言文里有不少生僻字,恐防别人看不懂,还需叶教授在每一节后,用今人口语逐节翻译、解释。叶教授做这样的书,本来就有点说不出口,再加上明确了要给的是高端读者阅读,也就相当于一本VIP贵宾书了,哪里来得半点马虎?当然更不敢吩咐自己的学生来做。如此,叶教授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亲自逐字逐节作了校注。
小林把叶教授送走后,丘处机就急忙问他,这本“贵宾书”什么时候开印?小林贼贼地对丘处机说,怎么,你也想看这本书?丘处机腼腆地笑笑。小林马上压低了声音说,要不,我刻个光碟给你拿回家看,三十块,怎么样?丘处机的脸便通红了,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尴尬地走掉了。
后来,丘处机才知道,小林已经偷偷卖掉了好些光碟,就连那个大学生刘天骄都买了一张。难怪吃饭时间,只见他一边捧着饭盒一边趴在电脑前,看得饭都顾不上扒了。
丘处机不会用电脑,更不会在电脑上看书。儿子这些年已经不买书了,要看书就在电脑或手机上看,丘处机有时也凑过去跟儿子看,没一会儿,便眼花脑涨了。他硬是接受不了,字离开了纸,还能叫书吗?
《明清传奇》最终选定用高级蒙肯纸。每一页轻如蝉翼,色泽柔和,与木浆原色相近,手感软润,字符印在上边,犹如印在绢布上,朴素雅致,而那一幅幅彩色春宫图,镶嵌在文字当中,却并不像当初在电脑上看那般刺目,相反,由于纸张的黯淡深沉,倒显得古朴含蓄起来了。样书装帧好之后,丘处机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很是欢喜。这是他在新厂做的第一本书,小三十二开本的便携版,淡黄色的封面,压纹纸将一张牡丹仕女图低调地印在封面右下角,“明清传奇”几个瘦金体字,文雅地竖排居中,看着真的就是一本VIP贵宾书了。丘处机心想,这样一本书,光看封面,冠冕堂皇地摆在任何一张会议桌或书桌上,都不会比那些经典名著逊色啊!丘处机心里感到骄傲了,只要有纸有油墨有印刷机,什么样的内容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呢!
这本样书是送给叶教授和那老总过目审定的。没想到,样书才送过去一天,叶教授就急吼吼地跑到印刷厂来,要求修改,并要求加急开印。因为那老总说,后天下午,有一大批重要客人要出国二十天,那老总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他想赶在出行前,将这本《明清传奇》带到飞机上,分赠给他们,这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机会,所以,必须在这一天半内,将这本书印出来,加班的费用多高都不成问题。
印刷厂厂长亲自到车间来下达指示,不惜一切努力,也要将这本书在指定时间内印出来。时间就是金钱。
叶教授从包里掏出两本书,指着其中一本黑皮书说,要做成这样的开本,这样的封面。丘处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本《圣经》,小三十二开黑色软皮包装。而另外一本是《论语》,一本毛边书。老总的意思是,外部包装要像《圣经》,内页要像《论语》。大家一听之下,顿时就泄气了,怎么可能?一天半之内要做这么一本中不中西不西的书出来,光是软皮的切割装订就够戗了,还要手工将每一页裁割成毛边,别说印两千本,就是印两百本也难啊。
说实在的,厂长自己心里也没底气,他断定光靠手下这一帮工人,肯定完不成任务,但他又不想外包给别的印刷厂做,好不容易接下这么一单贵宾生意,怎么好让别人来赚钱?他想了个方法,先印个几十本出来救急。他跟叶教授商量了一下,达成协议了。
从做印前准备开始,丘处机就没打算迈出车间大门一步,他已经打电话给老婆,估计要两个晚上不回家睡觉了。怎么说呢,面对这一场加班战争,丘处机心里有些小激动,仿佛找回了过去当印刷工人那会儿的积极性。没想到,造化弄人,雄心勃勃加入生产大战的丘处机,在开机之后,没十分钟,就败下阵来——他操作的切纸机刚切了第一刀就发生故障,切刀下不来了,跟技术人员报障后他便返回机台去整理纸张,那个技术人员来检修的时候,没留意在整理纸张的丘处机,按下了转动切刀的开关,说时迟,那时快,甚至比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还要快——只见刀光一闪,丘处机还来不及喊叫,四根手指从骨节处被切断了……
好在,事故并没有影响加班进度。当这本似《圣经》又似《论语》的《明清传奇》准时分发到飞机上那些人手上的时候,还能让人闻到一股浓重的油墨味。丘处机也分到了一本,当然,不可能是在飞机上,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来看望自己的工友给他带来了这本新鲜出炉的“贵宾书”,黑的软皮,毛糙的页边。这本高贵的书,本来可以陪伴丘处机打发无聊的住院时间,可是此刻他的右手缠满了白胶布,左手吊着水,无法翻页,又不好意思叫来陪夜的儿子或老婆翻给自己看,丘处机只好将它藏到了枕头底下。
五
丘处机出院后,自然没再上班了。因为得到及时处理,有良心的印刷厂厂长也认晦气掏了钱,医院做了尽力的抢救修复,那四根断指移花接木又回到了丘处机的右手掌上,可是,怎么说呢,丘处机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了那只完好的大拇指外,丘处机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像块大姜,奇怪地长出了四瓣姜头,有的时候,还辣辣地刺痛,别说用力了,就连简单的屈伸,都得小心翼翼。如此,丘处机就是一个残疾人了。
冰鲜档精明的黄姨闲着没事,拿着计算器,按照她所了解到的那点皮毛知识,给丘处机算起了工伤保险赔偿金。顶多两万五!给多点三万,绝对超不过三万五!黄姨不知道怎么算出的这一个数字,她很得意地对一脸不解的和记说:“关键是要看工伤认定的级别,九级和八级之间,就相差一截了。”“工伤找谁认定?”“笨蛋哦,当然就是对面社保局大佬们啦,亏你每天还跟人家面对面,这都摸不清!你这脑子怎么算得清账?”黄姨横竖觉得和记脑子就是不好使。那和记倒习惯了黄姨的刻薄,脸皮厚厚地说:“嘁,我这样的个体户,无组织无纪律,赚了自己花,赔了自己咽,死了自己收……”“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黄姨的算盘果然很准,社保局工伤医鉴科给丘处机定了工伤八级,折合人民币约两万五千元。和记这下服了!此后但凡遇到生意上理不清的数目问题,都拎着一包碎牛腩去找黄姨,他拍马屁地对旁人说,黄姨就是石井街的精算师。既是精算师,旁人就出题去考黄姨,算算那两万五,够丘处机一家花几年?黄姨一听题,知道人家明摆着有意来难为自己嘛,顿时火大,一句话塞回给人家——一条咸鱼能下多少碗饭?一条鲜鱼又能下多少碗饭?吃咸鱼和吃鲜鱼,标准不同,你叫我怎么算?